第56章 陌路客(上)
“你怎么在这儿, 还想做什么?”出于防备,秦颂护着沈青棠, 以警惕的姿态质问起了魏珩。
魏珩稍作反应, 倒是很快便若无其事地,摆出了那副应付外人的笑意,“不做什么。姑娘家喝醉了, 在外总归不太安然, 你该好生盯着她才是。”
秦颂没想到他居然还有心情说教,也笑了笑, 回敬道,“这个不用你说我也知道。”
“没什么事的话, 人我就先带走了。”秦颂揽着醉得不省人事的沈青棠, 也懒得同他再废话, 直接转过了身, 随口客气了一句, “大人也早些回去歇息吧。”
“秦颂, 喝酒,来喝酒啊……”
沈青棠见到了熟人很是高兴,朦胧着杏眼, 连步子都走不稳,却仍是乐呵地挥着手,煞有介事地弯起拇指与食指, 冲秦颂比划了个圈, “你看, 我给你留了这么多, 留了这么多呢。”
她一个劲地傻笑着, 已然醉得忘乎所以了。
“……我可谢谢你啊, ”秦颂也是服气,无奈地笑着打趣,“喝成这个鬼样,明儿个一大早醒来,你最好还记得发生了什么。”
他认栽般地搀着她走了回去,由于沈青棠步子不稳,两人走得左晃右摇的,也不知是谁倾轧了谁。
可落在魏珩眼里,却是另一种别样的亲密了。
他黯沉着眸色,周身血液寒凉,就那样立在原地,即便心下隐隐作疼,闷得难过,也仍是移不开视线,只紧紧盯着那两个挨在一处的人,一步一步的,走得离他愈来愈远,
没来由的,每当看到他们那样亲密无间,深藏在他骨子里的那份不甘与自惭形秽,便会生发得尤为明显,仿佛就快要按捺不住,破土而出。
魏珩克制地吸了口凉气,禁不住攥紧了指节。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有着说不完的话、数不清的亲人,和温暖轻松的家族氛围。
那兴许是他穷尽一生,都无法给到她的东西。
可他原以为并不会在意这些,甩开了麻烦,若无其事地从这场纠葛中全身而退,才是他本来预想的结果。
但现实似乎并非如此。
自欺欺人的下场,或许就是在这个清寂的夜里,听着不远处那隐隐传来的笑语声,心思烦乱如麻,有些低落地迈步转过身,兀自朝着与她相反的方向走了去……
是夜绵长,有的人醉卧于榻上酣眠入梦;而有的人则长伴烛灯,对着案卷难以阖眼。
还有的人则是忙里忙外,焦急得身心都倍受煎熬——
“咯血了!少爷咯血了!”
天刚蒙蒙亮,一声惊叫便骤然打破了京郊小宅子的沉寂与安宁,见病入膏肓的小少爷突然吐出一口浊血,贴身伺候的两个小厮顿时慌得四处传唤。
话音一落,昏暗的宅院里立即亮起了灯,一个妇人连衣袍都没穿戴整齐,便紧张地跑来看起了儿子的状况。
一见满床血迹,顿时吓得几近晕厥,扶着门柩,好半晌才慌得想起了什么,“药、药呢?快把药拿出来啊!”
仆从们吓坏了,立刻应了声是,手忙脚乱地在柜桌里翻找了起来。
“我苦命的儿啊……”中年得子的妇人刘氏再也耐不住,以帕掩面,怆然涕下,坐到床头轻抚起了昏迷的儿子。
小厮墨林是个机敏的,不一会儿便把救命药丸同茶水递到了刘氏的跟前,“夫人,药来了。”
一旁候着的家丁名唤文棋,瞧着这个新进的小厮一脸殷勤献好的模样,满眼皆是不爽利。
药瓶存放得好好的,怎么突然便被藏到了犄角旮旯里,还偏生被他给寻到了?
若不是因为他是段阁老引荐给老爷来保护夫人的,文棋定不会对他这种爱耍伎俩的人客气。
刘氏一见到药丸,仿佛是陷于绝境的人看到了希望,也不加多想,直接便将药丸和着茶水喂给了儿子傅轩。
墨林暗下目光,仔细看着傅轩一点一点吞下了药丸。
晨间安静无声,榻上的人气息渐趋平稳,墨林也觉无甚大惊小怪地松下了眼睑。
忽然,一口大血猛地从傅轩口中喷出!
在场之人皆惊得睁大眼睛,吊起了心。
“轩儿!轩儿!”刘氏吓得不知所措,直哭着将儿子托在了怀里,好像那就是她活着的全部。
“怎么会吐血,不是说那是救命的灵药吗?”她歇斯底里地质问着墨林,满面皆是破碎的泪痕。
墨林欲言又止,正打算说出早已编好的一套说辞,这时,一直昏迷着的傅轩也禁不住被腹中的绞痛折腾得清醒了几分。
“娘……”十岁的小少年动了两下干涩的嘴唇,痛不欲生的眼神里泛着泪光,绝望、不舍、愧欠交杂成一团,似乎已然放弃了挣扎,只想求一个解脱,“疼……好疼……”
一个母亲最脆弱的内心被这句喊疼击得溃不成军,刘氏抹去止不住的泪水,强打起精神,笑着搂住儿子摇了摇,轻柔地顺着他的背,似乎想安慰他别怕,“乖,轩儿乖……”
她张了好久的唇,可后面的话没有说出来,泪水倒是无声地涌了个不停。
不知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她忽然转过头,开口吩咐:“去请大夫来,现在就去!”
闻言,文棋与墨林皆有些许意外地犹豫住了。
不是说请大夫不好,而是因为,他们家少爷的病是根固的顽疾,先前请了无数大夫来问诊,个个皆是束手无策,这个文棋是再清楚不过的了。
“夫人慎重,”墨林巧舌如簧,拱手打起了圆场,“此药威力甚大,一时扛不住吐出浊血也是在常理中的。”
“况且,今日我们是要启程离京的。”他压低了声音,仔细为刘氏权衡了利弊,“锦衣卫已抓住了传药之人,傅大人宁愿和离也要保您二位不受牵扯,咱们总不能白费了大人的一番苦心,是吧?”
言下之意是,请大夫会暴露了身份,现下早早动身离开才是当务之急。
可刘氏本就不舍让夫郎独自顶下风雨,入诏狱受铐。何况如今儿子疼痛难耐,若再承受舟车劳顿之苦,于他、于她,无疑皆是一场折磨。
她一拍桌子,铁了心破罐子破摔,“让你去就快去,今日我们全家人便是葬在这里,也没人怪你分毫!”
见墨林仍在迟疑,她又看向了一旁的文棋,“他不去你去!”
闻言,墨林赶忙应下了声,干笑道,“夫人莫动怒,小的这就去。”
可才转身走向门外,墨林面上的笑意便暗了下去,一脸不耐烦。
都半死不活了,还看什么大夫?
真不想活了的话,那就更应该启程了,这样他在半路就能给他们一个痛快了,他能好早早回去向段老复命,这对娘俩也省得再受身心之苦了。
大夫墨林定是不会好好找的,最好就是那种才疏学浅,没什么本事,能让刘氏赶紧死心动身离开的。
听说最近的观亭巷上新开了一家医馆,坐堂大夫还是个小黄毛丫头,墨林二话不说便驾着马车直奔了过去。
将那短命少爷的病况如实说了一番后,小丫头立即担忧地蹙起了眉头,只不过这小丫头也是个难缠的主,她行医有个忌讳,不单独去生人家里看诊,最后也是带了两个随侍,还派人向家里传去了消息才肯与他动了身。
小小丫头,讲究忒多。
墨林没好气地挥了下长鞭,马车一路急急向京郊驶去,吓得沈青棠的心都快被甩了出去。
再度下车时,沈青棠扶着窗柩干呕不止,连走路都险些没了力气。
瞧她这副弱不经风的模样,墨林心中的嘲讽更甚了,“大夫,请吧。”他做了个请进的手势。
沈青棠缓了缓,戴上素纱,在随侍的伴同下,强自迈进了门去。
时间不待人,每一刻都可能贻误了治病的良机,何况她方才听下来,这个孩子应当是病得极深了。
甫一进门,刘氏便如抓住救命稻草一般迎了上来。
“大夫!劳烦您开些止疼的方子,救救我儿吧。”这本是一句极简单的请求,可刘氏却说出了肝肠寸断之感,仿佛再多说一个字,她就要哭出声来,走投无路地给沈青棠跪下了。
世人在面对顽疾病痛之时,总是无助得像天地间最渺小的蝼蚁,医者是他们唯一能寄托希望和依靠的枝叶。
沈青棠明白刘氏的这份凄痛与绝望,至亲骨肉心连心,怎是说割舍便能忍心割舍的。
当年母亲油尽灯枯时,她每天晨起的第一件事,便是去探母亲的鼻息,看母亲的脉象,她变换着试了无数的方子,却还是只能在每一个升起太阳的早晨里,感受着母亲如流沙般一点一滴逝去的生命。
仿佛是世间最残酷的凌迟之刑,每天都会剜去她心上的一块血肉,等到母亲亡故了,她的心也被剜空了,抱着合欢树痛哭一场后,似乎就再也不会锥心之痛了……
正因体会过这份痛楚,沈青棠才明白医者肩上担着的重责,她对世间每一条生命都怀着敬畏之心,应救尽救,绝不遗余力。
“夫人莫急,让我去看看。”她轻轻拍了拍刘氏的臂弯,以示安慰。
拂裙而坐,展臂施针,每一个娴熟的动作都给了刘氏莫大的踏实之感,甚至连一点蹙起的眉尖,都能牵动刘氏的心弦。
“令郎最近可有服过什么续命的药物?”沈青棠疑道。
刘氏反应了片刻,忙掏出了袖中的药瓶,“有有有,在这!”
她递上药的动作极为小心,毕竟这药贵得很,是他夫郎冒着被砍头的危险去给儿子买来的。
想起这等绝望之事,刘氏又忍不住湿了眼眶,天底下怎么会有他们这样不幸的家庭,苍天简直待人不公!
可沈青棠仔细嗅了嗅药丸后,说出的细究的话,更是给了她致命一击,“这药没用的,不能再给他吃了。”
闻言,刘氏与文棋俱是瞳孔一颤,而墨林则压低了眼睑看向她,眸光里现出了浓浓的杀心与敌意。
沈青棠正色解释,“这药不是来解病灶的,就是些名贵的疏络经血的补药,可令郎体虚气弱,用这么猛的方子,无疑会气崩血亏。”
“啊?”刘氏仿佛遭了当头棒喝,险些站不稳脚跟,想到儿子屡屡吐血的情况,也不禁信了大半,“那、拿这可怎么办啊……”
舍命换来的天价药丸竟百害而无一利,任谁只怕都难以接受。
沈青棠拨弄了两下扎在傅轩胸口的几根毫针,眉头蹙着,面色堪忧,“照脉象看,这病症应是结在内,只靠汤药怕是难以得缓,不过我倒是……”
“砰!”
正说着,院外忽然响起了一阵惊雷般的破门声,吓得沈青棠浑身都禁不住打了个颤。
“进去搜,一个都不准放过!”
阴冷的命令声传到耳边时,这份熟悉的压迫感,还令沈青棠有一瞬觉得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她僵在原地,头皮发麻,顿时没了动作,只蓦地转过头,循声向外看了去。
作者有话说:
老段算是又疯又坏吧,一个害人,一个救人,所以难怪沈麻麻冒着危险也要离开他。
好歹狗子三观还算是正的?
接下来,女鹅要卷进这些事端里了,狗子最不希望她掺和进来的事hhh
女鹅之前流过多少泪,狗子就准备流多少血吧。他哭也就一两滴,还是在最后,算不得什么,那就还是情债血偿吧(亲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