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1 / 1)

我救的人全死了 迦陵频伽儿 8630 汉字|0 英文 字 2个月前

第92章

次日,乌凤崖顶的御机宫主殿里一早便挤满了人。

侧边角门开启,黑发凌乱的妖冶少年现身,整个主殿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哪怕是已经见过一次冷星河的容貌,众人还是不免被他惊艳,说来也是奇怪,明明谢时雨同他生的有八分想象,可为何在谢时雨身上,大家却并没有得到相似的感觉。

昨日认亲过后,冷星河便笃定了谢时雨是她的孪生姐姐,要将谢时雨带回沧州冷家见冷氏双亲。

谢时雨自然是不同意,一个人回了房间便再也没有出来过。两方僵持之下,谢蕴居中调停,并请了谷中所有弟子一同见证,决定谢时雨的去留。

老实说谢时雨身为黄泉谷谷主,轻易不得离谷,但她十六年来一直流落在外,如今真正的亲人寻上了门,谢蕴也不好意思不放人,更何况冷星河今日才找上门也有他的疏忽,如果他当初没有弄丢令牌,说不定谢时雨早就回了父母身边。

沧州冷家,即便是谢蕴也听说过,是武林世家,在江湖中有着不菲的地位。如果说黄泉谷是天下习医之人眼里的桃源,沧州冷家便是习武之人心中的圣地。

冷氏一门三盟主,冷家接连出了三位具有统领整个武林权利的盟主。当今的武林盟主冷继峰便是冷家家主,也就是谢时雨和冷星河的亲爹。

有一个武林盟主做爹,谷中不少尚武的师弟们都十分羡慕,恨不得代替谢时雨回冷家。十一师妹元晴衣也想同谢时雨一道回冷家,不过她与师兄们的想法不同,她的目光自冷星河出现后便再也没有移开。

晴衣望着黑发玄衣的少年,眼神渐渐迷离,如痴如醉道:“我要嫁给他!”

谢时雨默然,当初晴衣和那闻见英爱的死去活来,她还担心小十一走不出这段情伤,如今看来是没有这个必要了,只是她要开始担心另外一件事了,冷星河比起闻见英来,还要危险的多。

三师姐梁浅的关注点则不同,或许是因为已经有了心上人,看着冷星河出色的容貌也只是感叹了一句,而后问道:“师妹,冷时雨和谢时雨,哪个名字更好听?”

谢时雨:“......”

为什么你们都笃定了我会去什么沧州冷家呢?

“咳咳咳。”

高台主座上的谢蕴清了清嗓子,示意众人肃静。

“大家应该都知道,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关于谷主去留一事,不是老夫一人所能决定,是以邀请了大家一同商谈。”

“时雨虽为谷主,黄泉谷也不是离不了她。之前数次外出行医,谷中事宜交由叶师弟与浦深暂代,也没出什么差错。”

听着谢蕴倾向性明显的话语,谢时雨渐渐蹙起了眉。

议论声纷纷扬扬。

冷星河的话突然穿透整片嘈杂,响在了主厅上空:“母亲思念姐姐,身体一日渐不如一日,父亲十六年间从未停止过寻找自己的女儿,一得知黄泉谷有消息,便想亲自前来,若不是被家中族叔劝阻,如今已然弃了盟主事务不远万里而来了。”

他骤然看向高台上的谢时雨,语气沉重:“姐姐,为人子女,你难道忍心见父母为了你终日以泪洗面,伤神不已么?”

坐在谢时雨身边的晴衣立即两眼放光:“连声音都这么好听!”

谢时雨闭了闭眼:“为人子女,十六年没有见过亲生父母,要我感同身受,还做不到。”

场面又如昨日一样僵持。

谢蕴看了会儿,以眼神示意二徒弟浦深。

大师兄玄渐不在,二师兄浦深便成了众弟子之首,他站起身发话,众人纷纷看向他:“我有一个折中的法子,不知诸位可否听一听。”

冷星河同谢时雨都没有说话。

还是谢蕴开口,“请说。”

浦深平静的说:“请师父废除师妹谷主之位。”

此言一出,议论声轰然炸开。

梁浅吃了一惊,小声道:“二师兄——”

浦深视而不见,身子转向谢时雨:“敢问师妹任了谷主之位后留在谷中几时?何时处置过谷中事务?又是何时组织过例会,行调遣之事?”

众人都沉默了。

一向是老好人的浦深这次如此尖锐,直戳问题核心,细细一想,确实如他所说,谢时雨什么也没做过。再加上一手创立了黄泉谷的谢蕴本人,自爱徒接任谷主之位后,就没有再如往常一样,轻易离谷。以谢蕴威严,谷中弟子依然以他为首,奉他为尊,谢时雨的存在感就更低了。

综上所述,黄泉谷好像并不是非她不可。这个谷主之位哪怕是换了二师兄浦深来坐也没什么不妥的。

俨然已经忘了当初谢时雨会任谷主一是因为谢蕴突发奇,二是出于众弟子推选。

高台上的谢蕴一言不发,只低头把玩着手中一盏白瓷杯。

浦深温和沉稳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近日江湖中有一桩传闻甚嚣尘上,黄泉谷女魔头之名想必大家也都有所耳闻。如此有损谷内名声、败坏风气之言,也是师妹这个谷主带来的。”

浦深眼色一沉,深深望了她一眼,说出的话却无比犀利。

“师妹做了谷主之后不仅无益于黄泉谷,还堕了我天下第一谷的威名,难道不应该反省吗?”

鸦雀无声,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连元晴衣都不再关注冷星河,转而担忧地望着谢时雨了。

视线中心的谢时雨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上一次站在这里还是继任谷主,这一次在这里却是接受众人批判。

不得不离开了。

谢时雨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起身来到浦深面前驻足。

“师兄用心良苦。”

浦深看着她,动了动唇。

她又抬起头,眼神灼灼,扫过台下众人。

“能者为之,时雨愿放弃谷主之位,听凭师父发落。”

高台之上的白衣女子面容平静,在众人注视之下一步一步走下玉阶,跪倒在谢蕴座下。

此情此景不禁让人想到不久之前,谢时雨是如何在这玉阶之上,接受谢蕴的谷主信物的。

那日盛装出席,庄重清贵的样子不免又浮现在眼前。

半晌,谢蕴凝视着她,语调几近叹息:“暂时卸下谷主之位,好好休息一段日子吧。”

这便是同意浦深的说法了。

......

漫长的会议终于结束,宣布了浦深暂代谷主之位后,谢蕴便离开了。

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石阶梯后,谢时雨甚至还有心思想,若是大师兄玄渐今日在场,说不定就能一偿心中夙愿,出任谷主了。

“姐姐。”

身侧石柱后传来人声,谢时雨步子一顿。

冷星河从柱后阴影中走出来,漂亮的眼睛里满是笑意:“他们如此对你,你就不寒心么?”

谢时雨口气冷淡:“你懂什么。”

冷星河觑她神色,乐不可支:“我可怜的姐姐,似乎又一次被抛弃了。”

谢时雨不再搭理他,转身就走。

冷星河看着她轻摆的腰肢,怏怏叹息了一声。待要离去,余光却见到谢时雨又折返回来。

她站在自己面前,比他矮了一头,气势却如高高在上,眼含挑衅地望他:“弟弟,我便答应同你回沧州。”

冷星河微微一怔,“嗯?”

谢时雨笑眯眯地,学着他拖长了语调:“当——然——是为了,抢走你独占了十六年的父母啊。”

冷星河顿时笑容全无,幽幽盯了她片刻,最后还是保持了沉默。

谢时雨再次转身离开。

......

——————————————————————

出了殿门,梁浅和晴衣在转角处等她。

谢时雨弯了弯眼角,迎上她们的视线:“我知道你们要问什么,不用担心我,我没事。”

梁浅握了握她的手腕,什么也没说。

晴衣冷哼了一声:“没想到二师......那个浦深平日里老实厚道,摆出一副对谷主之位漠不关心的样子,原来他才是幕后小人,比起成日把谷主之位挂在嘴边,要同你争的玄渐师兄,可恶多了!至少大师兄不会背后伤人,为此小人行径!”

说这话的时候,恰巧浦深从旁经过,晴衣连忙朝他的背影吐了吐舌头。

“阴险小人!”

浦深顿了顿,又继续向前走了。

谢时雨对她恨不得将浦深的背影瞪出个洞来的样子哭笑不得。

“你误会二师兄了,他比任何人都不想做谷主。”

“什么?”晴衣很是错愕。

谢时雨想起方才在厅中浦深以唇语告诉她的话,心中不由一暖。

他说的是,对不起。

早在很久以前,他们师兄妹就曾在私下里讨论过谷主一事。

他同玄渐走得近,与自己关系也不错,常常夹在二人中间,却从来没有身不由己,言不由衷的时候。

她曾经问过浦深,你的医术不比我们二人差,人缘又是师兄弟们当中最好的一个,难道就没有当谷主之心?

浦深是怎么回答的,她至今还能记得,记得他回答时的表情。

带了些微微的讶异,他揉了揉自己的脑袋,“师兄和师妹都很好,无论你们谁当了谷主,我都高兴。师兄当了谷主我就带师妹你出谷去散心。他性子暴躁,虽然表面上对你不喜,其实每次切磋技艺之时,都要偷偷看你,生怕你弄混了材料,担心你在师父面前落了下乘,他老人家就不让你经常同他比试了。”

“若是师妹你做了谷主,我便替你打下手,再回头去安抚大师兄,让他撒撒气,别老找你的麻烦,怎么样?二师兄够讲义气吧?”

“黄泉谷需要锐意进取的人带领,我一个温吞憨实的,就不来凑这热闹了。”

其实谢时雨一直知道,师父属意二师兄接自己的担子。所有弟子中,只有浦深是一直跟在师父身边,很少离谷的。师父几乎看着他长大,最知道他的性子,他沉稳持重,与世无争,但只要他想,就连大师兄都不会反对。

师父曾经说过,浦深怕麻烦的性子真是随了自己,比起谢时雨来更像是他收养的孩子。

性子沉静、与世无争的二师兄浦深今日却站在人前,咄咄逼人。

他不过是做了一场戏,逼得自己离开黄泉谷,回冷家。想必又是谢蕴的主意,自己不想开这个口,逼着二师兄当坏人。他也是吃准了自己不会反对二师兄,谢时雨最尊敬的人便是浦深。

浦深从小便待她很好,就像自己的亲妹妹。

对如同亲妹妹一样的她恶语相向,哪怕是做戏,浦深都很不安心,明明自己没有任何错,还非要同她抱歉。

那一句无声的对不起,让谢时雨心中酸涩不已。

她何德何能,有浦深这样一个不是亲人却胜似亲人的师兄。

......

晴衣听了她的话,面色一红,支支吾吾的道:“我......我就知道,二师兄绝对不是那样的人!”

谢时雨:“......”

你刚刚可不是这么说的。

梁浅也觉得不妥,心中对错怪浦深而感到愧疚不已,“要不,咱们去道歉吧,二师兄心里该有多难受啊。”

谢时雨摇了摇头,“去道歉了师兄心里才会难受呢,他最见不得我们如此。”

有的时候,谢时雨甚至在想,二师兄浦深最大的心愿会不会是世界和平。

“下次见了他,我再好好反省吧。”晴衣忽然转过他,看着谢时雨,道:“当务之急是你真的要和你那个帅弟弟一起回家啊?”

“冷家牵扯到江湖势力,水深的好,不会是个平静的地方,师姐你害怕了怎么办?十一陪你一起回吧?”

梁浅与谢时雨心照不宣的摇了摇头,这个小妮子,司马昭之心,能更明显一点嘛。

不过话说回来,谢时雨确实没想好要什么时候去沧州。

沧州位于燕国境内,在黄泉谷的东边,是片谢时雨从未踏上过的土地,那里居然就是她的家乡。

不过还没等谢时雨纠结,她那个便宜弟弟冷星河便主动找上门来了。

即便是那日撕破了脸皮,他脸上依然带着笑意,幽深的眼里一派情意荡漾,轻飘飘抛下一句:“老家来了人,暂时不回了。”

说回的是他,说不回的也是他,总之暂时不需要离开黄泉谷了,谢时雨也乐得清闲。

......

————————————————————————

过了一日,谢时雨就见到了冷星河口中的老家人。

一个年轻的女子。

谢时雨是在山脚上的古木林里见到她的。

她入后山采些药材,打算换掉屋中的蛇毒酒,低着头挖草的时候,附近的灌木丛里忽然传来了一阵轻微的响动。

她侧头看去,一匹通体赤红的骏马出现在眼前。

骏马的背上,坐了一个带着面纱的女子。

最先吸引她的却是一双修长纤细的腿。

笔直的双腿水润匀称的垂在马腹处,曲线柔美,骏马行走拉伸间,露出来的一截小腿肌肤却不是想象中的莹白,而是带着健康的蜜色,在火红色的骏马毛发掩映下,小腿的肌肉格外突出。

这不是一双大家闺秀的腿,却依然漂亮的让人移不开眼。

谢时雨初步扫了一眼,体态轻盈,朝气蓬勃,看样子很年轻。

女子见了她,一个翻身跃下马,动作干脆利落的让谢时雨忍不住叫了个好。

“敢问姑娘,此处可是黄泉谷?”

谢时雨望着古木林边上木牌写的大大的三个字:黄泉谷。

沉默了会儿,向她身后指去。

女子回首一看,惊讶的喊了一声:“啊,方才太过专心,竟没有看见。”

专心什么?专心骑马?

女子像是终于看见了谢时雨的脸,盯着盯着,忽然就入了神。

半晌,骏马不耐的打了个哈欠,她才如梦方醒:“姑娘,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谢时雨微微一笑,摇了摇头。

女子顿时抓耳挠腮起来:“奇怪了,我总觉得是见过你的。”

谢时雨低下头,继续挖草。

一阵凉风拂过,女子摘下面纱,凑近她身边,双手比着奇怪的姿势,一字一句问她:“姑、娘、能、告、诉、我、内、谷、怎、么、走、吗?”

谢时雨抬头望过去,女子左脸上一块呈半圆形的暗红伤疤异常显眼。

女子注意到她的视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啊,这个是胎记,吓到你了吧?”顿了会儿,又拍了下脑袋,像想起了什么似的,继续张着奇怪的口型:“我、忘、记、你、不、会、说、话、了,我说......”

“谁说我不会说话的?”

谢时雨放下手中的铲子,拍了拍灰尘,站起身。

“啊?在心无心冒犯,姑娘见谅。”女子朝她抱拳,施了一个带着江湖侠气的礼节。

谢时雨大概知道她是谁了。

“你找冷星河?”

女子顿时眼前一亮:“姑娘认识他?”

谢时雨淡淡道:“不熟。”

女子爽朗一笑,向她介绍起自己来:“我姓容,单名一个叶字,是冷星河的......额......未婚妻。请教姑娘芳名?”

谢时雨小小的惊讶了一下,未婚妻?跟在冷星河身边的那位盈盈姑娘看起来更像是她那个便宜弟弟的未婚妻。

“谢时雨。”

“......谢时雨?”容叶变了变脸色:“原来姑娘就是......”看她的神色,估计也是听闻过自己女魔头的名声的。

谢时雨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容叶就再次抱拳:“久闻大名,姑娘如此深藏不露,容叶敬佩。”

敬佩......女魔头?

你们江湖侠女的作风我也不是很懂。

“谷内设关卡,外人无法轻易进入。你随我来吧。”

容叶一边称是,一边回身牵马。

一路无话,只闻得骏马喷吐热气的呼吸声。

既然是人家的未婚妻,谢时雨便将人带到了山脚下冷星河居住的屋舍外。

容叶已经重新带上了面纱,她没有进去,而是笔直地站着,对谢时雨说:“谢姑娘,不知哪里可以饮马?烈焰一路奔驰,我想喂它些草。”

比起见未婚夫,马儿的饥渴更重要?

谢时雨不由高看了她一眼,转身吩咐侍者来牵马了。

容叶对牵马的侍者微微一笑:“小哥辛苦了,烈焰脾气很好的,不会伤着你。”

侍者脸色一红,牵了这么多回马,还是头一回有人对他这么客气。

说话间,门扉轻轻动了一下,屋里人似乎是被屋外的动静吵到了。

盈盈姑娘推开门,走了出来。

谢时雨注意到她的神色在看见容叶的一瞬间,变得僵硬无比。

不过很快就恢复了羞涩的神情,小声说道:“容姐姐来了。”

容叶却仿佛没有看见她的神情变化,脸色如常:“是盈盈啊,好久不见了。”

“容姐姐随我进来吧。”

“滚出去!”

屋里头却传来暴躁的一声吼。

盈盈有些尴尬,搓了搓手,不知道该怎么办。

容叶从容地站在屋外开口,似乎不曾听见那一声吼:“伯母托付我来给你带几句话,你若不想听,我此刻便走了。”

片刻之后,屋子里又传来一声重响,似乎是瓷器砸在地上的声音。不久,冷星河走了出来,一张精致面容笑意浅浅,丝毫看不出发怒的痕迹。

他见了容叶,微不可见地皱了下眉,刚要开口,边上便插来一句:

“杯子要赔的。”

谢时雨从门启开的缝隙里望进去,地上白瓷茶杯,一片一片的碎在木质的地板上。

冷星河浅浅笑了下,走到她耳畔呢喃:“姐姐同我双生共命,不分彼此。我摔的便是姐姐摔的,不必如此计较了,对吧?”

对你个大头鬼。

谢时雨偏一偏头,耳垂险些擦过他的挺翘的鼻梁骨。

“十两银子,记得交给管事。”

冷星河眸色幽深,不再说话。

“姐姐?”

望着他俩的互动,容叶终于反应过来,“我说怎么看你眼熟,原来谢姑娘就是冷家伯母牵挂多年的女儿,冷星河的孪生姐姐?”

冷星河眸子扫了过来,声线稍冷:“跟我进来。”

一旁的盈盈抬起头,幽怨地盯着冷星河,神情十分委屈。

未婚夫妻二人便在众人的注视下进了同一间屋子。

盈盈踢了踢脚下石子,朝古木林深处跑去了。

这三个人的关系,令人看的一头雾水。

......

到了晚上,谢时雨终于知道了容叶是为何而来。

乌凤崖顶的竹舍里,容叶坐在谢时雨亲手编织的一张藤椅上,微微低着头看向竹案上的一面昏黄铜镜,不知她在思考什么,连谢时雨走到身边了也未曾察觉。

谢时雨泡了杯去火的花茶,放在她右手边。

热气氤氲的整面铜镜都模糊了,容叶才恍然抬头。

“不知谢姑娘能否除去我这左脸上的胎记?”

“抬起头。”

谢时雨来到她身边坐下,细细观察着她的胎记。暗红色的半圆形,从左脸颧骨处一直延伸至左眼下方。

容叶的相貌其实生的不错,五官非常大气,只是脸上这胎记太过显眼,轻易就能将人的视线吸引过去。

谢时雨摸了摸下巴,思忖了许久,似乎确定以一己之力无能为力后,方开口:“可能性不确定,我也不敢完全保证,尚且需要同师兄师父商量。”

谁知道容叶听闻这话也不见低落,反而松了口气似的,笑道:“没关系,去不掉也无所谓。没什么......打紧的。”

女子皆爱惜容貌,容叶看上去不在意,不知道心里会不会失望。

容叶饮了口茶,味道清冽,带些微微的苦涩,很符合她眼下的心境。也不管谢时雨在不在听,她悠悠开口:“我生来便没有爹娘,这块胎记是他们都给我唯一的东西。”她将茶杯换了个方向,继续握在手中:“许多人劝过,但我还是不想去掉它。直到我十五岁的时候,知道了冷星河这个未婚夫的存在。”

“冷家伯母与我爹娘是旧识,当年伯母和我娘同时怀了孕,便约定着要做一门亲事,没想到我娘生了我便去了,只留下我一个人养在舅父家。”

“舅父在我及笄那年告诉我,爹娘给我订了一门娃娃亲,得知对象来自大家冷氏时,刚开始还是有些开心的吧,直到见了冷家伯母,她说,我若是要为冷家妇,脸上便不能有这胎记。她的儿子不能有一个容貌丑陋的妻子。”

谢时雨听得直皱起了眉,心中对未曾谋面的母亲有了一个初步的印象。

容叶见她神色,连连解释:“你别误会,冷伯母是个很和蔼的人,对我很好,把我当亲生女儿一样,只是冷氏乃武林世家,冷星河将来极有可能成为新一任的武林盟主,盟主之妻不能是个见不得人的丑八怪。更何况,在我们沧州,视带着胎记出生的人为不详。”

听得出来,容叶对自己的胎记十分坦然,甚至因为是父母所赐而心怀感念,不愿去除。

“我本不想去掉,便想解了这门婚约,可伯母爱重,舅父劝阻,爹娘临死前唯一的心愿就是能亲眼看着我嫁进冷家。若我解除婚约,爹娘在天之灵也会不宁。”容叶忽然眨眨眼:“所以我今天来,是因为我妥协了。只是没想到......”

只是没想到天意弄人,谢时雨并没有办法保证万无一失。

谢时雨听完所有经过后,沉默了。

若是她治不好容叶脸上的胎记,难不成还是毁了一桩婚事?继女魔头之后,莫非又要多一个辣手摧人姻缘的名声。想想就......很带劲啊。

因为当事人之一是她那个不讨喜的弟弟,谢时雨反而没有什么负担了。她不遗余力地抹黑他:“冷星河性格如此恶劣,实在配不上你。”

容叶愣了一下,继而失笑:“......都说是我配不上冷家公子。”

“在我眼里不是。”

容叶唇角一抿,眉眼弯弯道:“我很开心。”又露出那种在古木林初遇时的笑容。

她是谢时雨见过笑容最爽朗的女子。

她笑起来的时候,左眼的暗红色胎记伴着笑纹抖动,看上去也没那么狰狞了。

谢时雨忽然突发奇想,或许这位容姑娘压根儿就不喜欢她那个阴阳怪气的弟弟呢。只是为了履行婚约,完成父母的遗愿也说不定。

这么想着,她便直截了当地问道:“你喜欢冷星河那个小子么?”

容叶毫不犹豫地答道:“喜欢。”

谢时雨:“......”居然猜错了。

“在我十五岁知道他的存在时,我便喜欢上他了。”

她只是想有一个家,那个家既不是舅父家,也不是伯母家,而是自己同另一个人一起用心经营的一个新家,是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一个栖息地。

偶尔躺在舅父家侧院的小床上时,她就会想,冷星河会是什么样子,听闻冷伯父伯母都是人中龙凤,万里挑一的出色。他们的儿子想必也不会差吧?她未曾谋面的爹娘在临死前替她许下的夫君,只要一想起这个,她就会变得安心。

所以,她是喜欢他的,她想同冷星河一起建立起一个完整的家。

得了,谢时雨明白了,容叶不是喜欢上了冷星河,她喜欢的人只是父母为她订下的未婚夫,换言之,哪怕那个不并不是冷星河,容叶也是喜欢的。

好吧,先替她的倒霉弟弟默哀一秒。

也不对,还有一个人呢。

“那个盈盈姑娘呢?她又是怎么回事?”

容叶迟疑了一下:“盈盈是冷星河的青梅竹马,他们从小就在一起了。”

这小子真是艳福不浅啊。

谢时雨磨了磨牙,一个未婚妻,一个青梅竹马,莫非是要尽享齐人之福?

这次上黄泉谷,他还专门带上了盈盈,看来还挺喜欢她的。

她尽量委婉地表达自己的看法:“臭小子喜欢盈盈?不喜欢你?”

容叶:“......”这一点都不委婉,好不好。

“我也不知道。总之如果胎记除不掉,我就决定解除婚约,一个人回沧州去。”

谢时雨顿时摊开手,面露难色:“怎么办,好像一点办法都没有呢。”

容叶:“......”

这同方才判若两人的样子是怎么回事。

谢时雨正色道:“开玩笑的,等我回去商量之后,再给你答复。”

......

谢时雨向来是行动派,当天夜里,就去御机宫里把刚刚睡着的叶度叫了起来。

谢蕴自知之前做了对不起她的事,一直躲着她。谢时雨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或许小师叔叶度能找到他。

叶度睡眼惺忪地从床上坐起,肩头的寝衣随着动作滑落,露出锁骨处肌肤。

他低头直打着哈欠:“男女有别,就算我是你的师叔,也不该擅闯我的闺房吧。”

谢时雨:“......”闺房可不是这么用的。

眼看着叶度又要躺下去,谢时雨连忙使出杀手锏。

“我刚刚碰见三师姐往这边走了,她还问我小师叔......”

“行了行了,我怕了你还不成么,小祖宗。”

叶度瞪了她一眼,飞快地套上外袍。

谢蕴此刻正将自己反锁在藏经阁内整理经卷,看着叶度拿了钥匙开门,谢蕴眼里满满都是被背叛的愤慨。

“你你你——”

你了个半天,啥也没说出来。

谢时雨静静盯着他:“师父,时雨有正事相求。”又向大门口转身欲走的叶度开口:“麻烦小师叔替我找来二师兄。”

谢蕴一听,顿时觉得不妙,连浦深也喊上了,这是要同他算总账啊!

等谢时雨翻出一本医书正儿八经地问他疑问时,谢蕴反而愣了。

“你不问我其他的?”

谢时雨再次点头,说:“手掌大小的胎记去的掉吗?”

还是浦深率先回过神来:“胎记呈何色?”

“暗红色。”

浦深大略翻了翻谢时雨手中的医书:“既然是深色,这上面的案例大概不可取。”

“师兄有什么办法?”

“我心里确实有一个想法,不知道可不可行。”

“师兄请说。”

一旁的谢蕴望着两个徒儿一来一往,内心很崩溃:你俩这样毫无芥蒂,探讨学术的样子让我很没面子啊。

浦深不愧是最得他心意的弟子,立马接收到了他的视线,谦虚道:“师父应该有办法,我还差得远呢。”

谢蕴清一清嗓子,装模作样地开口:“这个办法呢......为师确实有。”

“什么办法?”

“植皮。”

所谓植皮,就是取身上其他地方的一块皮肤,移植到胎记上,覆盖掉,再缝合。技术好的情况下,也不会留下很明显的疤痕。

只是谢时雨从未亲手试过。

谢蕴一脸慈祥的望着她:“怎么样?你自己来吗?”

“徒儿没有把握。”

“凡事都要有第一次嘛。”

浦深也点点头:“我可以从旁协助。”

有浦深在,谢时雨的信心就上升了不少。只是事关姑娘家的脸面,还是需要师父坐镇。

谢蕴自然是一口答应下来。

商量完正事后,谢时雨合上医书,双手环胸,眼神幽幽的飘向了谢蕴。

“嘿嘿......”谢蕴努力扯一扯唇:“我突然想起来有一事还需要和你师叔商量。”

谢时雨顺势说道:“把我也带上吧,说不定还能替师父出出主意,不是师父您常说的嘛,我脑子转的快。”

谢蕴干巴巴笑了一声。

谢时雨忽然笑眯眯地凑近他,伸手环住了他的腰。

“时雨知道,师父都是为了我好。”

她将头埋进他的前胸,就像小时候不愿意走路,便赖在谢蕴身上一样。五岁之后的谢时雨就不会再有这样类似撒娇的举动了。

谢蕴老眼一红,大概是想起了自己一个单身老头子一把屎一把尿的把她拉扯大的日子,差点落泪。

他又何尝想让自己养大的丫头片子回到沧州冷家呢。

谢时雨的声音闷闷的,从他胸口传来:“我永远姓谢,不姓冷。”

谢蕴轻轻摸着她垂至自己脚踝的长发,“等你医好手头这个病人,就随你弟弟回去吧,也不是要你一去就不回来了,还跟以前下山行医一样,过不了多长时间就回来。”末了,长长叹了一口气,“黄泉谷永远都是你的家。”

谢时雨依然埋着头,再次重复以前的老话:“我只有师父一个亲人。”

浦深在一旁听了,不由伸手摸了摸鼻子。

谢蕴拍了下她的头:“傻丫头,你还有父母,弟弟,将来嫁人了,还会有夫君。”

谢时雨只道:“我一辈子不嫁,就留在师父身边。”

难得看到七师妹这幅小女儿娇俏的模样,老成的浦深也支颐浅笑,唇边笑意方绽开一半,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又悄悄收了回去。

浦深不由得想起那日在山脚下听到十一师妹无意间说的一句话。

她说,姐夫没随你一起回来吗?

他听得清清楚楚的,三师妹梁浅还重复了一遍。虽然七师妹当时只是岔开话题,并未承认,但是她也没有否认。

浦深心中油然生出一种自家养大了的水灵灵的小白菜要被......拱了的错觉,虽然他并不知道小十一口中的姐夫是谁。

谢蕴见他神情似叹息似欣慰,短短数息一张脸上便闪过种种情绪,可谓是复杂极了。

便有些尴尬,深觉是自己抱着娃娃这幅慈爱又宠溺的样子刺痛了他一颗被师父冷落的心,但要他对着浦深一个七尺汉子也来一个拥抱,视觉上没有那么好看,情感上也有些下不去手。

遂松了松揽着乖徒儿的手,朝浦深眨了眨眼,一张老脸上也挤出些慈祥笑容,尽量显得一视同仁,没有丝毫厚此薄彼之意。

于是浦深的眼里,就看到他师父僵硬着四肢,抽搐着唇角的慈祥(?)面容。

难道是师父嫌他太碍眼,不该打扰他与七师妹的温情时刻?浦深深深的剖析了一番谢蕴的心理活动,知情识趣地悄悄退出了藏经阁,还细心地掩好大门,孤身一人守在外面。

有路过的侍者看到,十分疑问,浦深便轻声同他们解释,师父正与七师妹在藏经阁里联络感情。

侍者眼神复杂的离开。

第二天,一个消息突然传遍了黄泉谷上下。

前前谷主谢蕴将前谷主谢时雨关在藏经阁里打了一顿,而替他们看门的正是现谷主浦深。

浦深:“???”

作者有话要说:  沈恪:再说一遍,小白菜被什么拱了?

浦深:......

亲爱的们,除夕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