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雪中春信14
醒酒符贴在额上, 缇婴昏昏沉沉间,一边想摆脱叶穿林的手,继续去偷酒喝;一边, 她模糊感觉到了洌冽似雪的气息。
她张皇回头:“师兄……”
额上的醒酒符在她乱动间, 向上飞开?。
叶穿林一道符印加持,手?指点着醒酒符, 重新按在她额上。
叶穿林叹然:“这?醒酒符想作用,怎么也得半个时辰。看来我还得看你半个时辰。”
缇婴叫道:“你弄乱我头发?了!”
少女醉酒后,不?知收敛,脾气任性,叫声尖锐。这?种尖锐有些刺耳, 叶穿林手?一抖,被她惊得, 赶紧去查看她额上的符纸。
他看到符纸只?是沾了她两根额发?而已。
缇婴却叫嚷不?住。
叶穿林在她的吵闹下,耳边嗡嗡如炸雷, 面色微微皲裂。
但他不?愧是长云观的首席, 淡定非常,用手?按住缇婴,让她抬脸:“别吵别吵, 我帮你看看。”
叶穿林小心非常地帮她别开?她那两根头发?。
缇婴又有些晕了。
她晃晃脑袋, 往前凑,觉得熟悉的师兄气息格外近。但叶穿林身如竹面如玉,挡住了她所有的视野。
醉酒让她有点忘记自己回头的目的了。
她闭上眼, 沉着脸等叶穿林帮她把?符与头发?分开?。
江雪禾有些看不?下去了。
此情此景,纵然温馨恬静, 却如烈火般,灼灼烧他心。
……今夜, 也许本就不?该回来。
但他备了礼物,总是要送给她的。
只?是现在,江雪禾已经不?想再?看缇婴了。
江雪禾顶着陌生弟子的脸,从袖中取礼物时,叶穿林终于分好了缇婴额上的符纸与额发?。
他本来接近她,有些目的;此时见她晕乎乎,珊珊可亲的模样,心中也带了几分真心。
叶穿林一本正?经地打趣:“扯掉你两根头发?,其实也没什么。”
缇婴瞪他:“我会秃的!”
臭美的缇婴想找镜子看自己的头发?。也许是醒酒符贴在额上,叶穿林方才符印加持,她稍微清醒了一点。
缇婴摸镜子时,摸到了乾坤袋中的玩意儿?。
她的乾坤袋中平时被江雪禾塞满了好吃的好玩的,此时却整整齐齐堆满了包好的小礼物。
缇婴“啊”一下,想起来了:“我其实准备了香囊和霞笺,打算送给大家的。谢谢大家来参加我的及笄礼。”
叶穿林觉得她煞是可爱。
他哄小孩一样,手?指支颌,惊叹:“你这?么懂事呢?”
缇婴被夸,下巴翘起:“哼!”
二师兄认真对待她的生辰宴,邀请好友准备酒席,她收了很多礼物后,难得懂事,也自己准备了回礼。
缇婴扫一圈四?周。
四?周倒一片,只?有扫洒弟子在辛苦劳作,收拾碗筷。
花时早趴在桌上呼呼大睡,黎步抱着酒坛还在不?撒手?;
南鸢趴在桌上好似睡去,白鹿野几分纠结抓狂,围着她转:“南姑娘?南姑娘?你清醒一点……你刚才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巫神宫对天命的预示,如一根羽毛,勾着白鹿野。如白鹿野这?般衰劫在身的,他重视命运,胜过关心小师妹是不?是还在醉酒。
醒酒醒了一半、脑子其实还有些昏昏的缇婴,自觉自己比所有醉鬼都厉害。
她鄙夷而嫌弃地扫眼这?些不?能?喝酒的小伙伴。
缇婴从乾坤袋中往外取礼物:“香囊给女子,霞笺给男子。二师兄说,要让大家宾至如归,还不?能?引起误会。”
叶穿林:“你二师兄对你真好。”
他来帮她一起分礼物,缇婴大约是喝醉了,比平时乖顺很多,没有刁难叶穿林。
只?是摆着摆着,怎么香囊和霞笺各自多了一份……
缇婴有些糊涂,弄不?清楚自己之前准备礼物时怎么想的。
但她此时福至心灵,骤然想到了解决法子:
“我要给师叔和月奴也送礼。”
毕竟今晚遇到了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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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玉舒处理完杂务,思考明日如何罚缇婴和白鹿野,才算给南鸿一个交代。
自然要南鸿满意离开?,但缇婴和白鹿野私闯巫神宫的地盘,也确实大胆。
沈玉舒沉吟:“月奴,你说是罚他们?抄书一百篇呢,还是罚他们?去戒律堂受三百鞭刑?”
月奴摇头不?知。
此时,沈玉舒靠着石柱,凝望着沈行川闭关的宫殿,不?知兄长何时才能?出山,而黄泉峰的问题,自己一人很难应付。
她和月奴开?玩笑说惩罚时,月奴在旁边,坐在石阶上,正?对着弟子院落伸长脖颈,望眼欲穿。
沈玉舒自然知道她渴望和缇婴玩。
但是……月奴是一把?凶剑啊。
沈玉舒玩笑:“是觉得寂寞吗?我明日找时间带你下山,帮你做几身新衣服如何?”
月奴瞪大眼睛,不?可思议:“代掌教可以?下山吗?”
沈玉舒眸子一闪,道:“偷偷去。”
她露出几分在外人面前绝不?会有的调皮神色,说着就要哄骗月奴。而正?在这?时,一只?仙鹤吭吭哧哧地驮着什么东西,飞到了窗下。
沈玉舒伸出手?。
仙鹤上贴着的传音符亮起,少女声音糯得有些口齿不?清:“这?是我过生辰的赠礼,这?是给师叔和小月奴的。仙鹤翅膀下的玉袋中还有两壶酒,我二师兄不?许我喝了,我就送给你们?啦。”
沈玉舒还在反应,月奴兴奋地跳起来:“是小缇婴!”
月奴跑过去,就要抓仙鹤。但是她动作前,回头征求沈玉舒。
沈玉舒颔首,她才高呼一声,快乐地拆礼物——
身为一把?剑,第一次有人给她送礼物。
太好了。
她要在自己的小本子上记下来。她总是失忆,本子上这?些记忆,才是她赖以?生存的关键。
而沈玉舒看着月奴那般忙活,也被她的喜悦感染,眉目间流出柔婉神色。
沈玉舒靠着石柱,喃声:“赠礼啊……”
……这?一生,只?有兄长给她送过礼物。
沈玉舒做了决定:“好吧,看来你贿赂我的份上,就只?罚你们?抄书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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缇婴还不?知道,她要抄的书,从江雪禾那里堆到了沈玉舒那里。
她正?在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将礼物分给醉鬼们?。
最后一份礼物硬塞到花时怀里时,缇婴忽然感觉到身后有清雪的气息。
她蓦地回头。
但是那气息已经离开?了。
她怔然看向院门口,看到很多已经完成?任务的扫洒弟子跃门而去,一个个修为很低,面容模糊,在灯火余光中,他们?千人一面,缇婴看不?清什么。
可是在这?一瞬间,缇婴盯着院门口方向,感觉到心间一丝奇怪的悸动。
额上的醒酒符被风吹扬。
缇婴发?呆时,叶穿林沉着的声音疑惑响起:“小缇婴,这?是谁送你的礼物?”
缇婴扭头看去。
一群醉鬼都没注意到,叶穿林帮她一起分礼物,回到方才二人坐的地方,叶穿林才看到缇婴原先座位前方的小几上,有两个方正?的锦盒。
叶穿林打开?第一个。
月光流泻,一个五色手?串安静地躺着。
缇婴冲过来,抓过手?串:“什么呀?”
叶穿林沉吟:“如果我所料无差,这?应当是凡间的五色长生结吧……白贤弟,是你送的吗?”
白鹿野回头:“什么长生结?”
他些微震惊:“小婴不?是给了我一长条礼物单子吗?难道还要我送?”
缇婴抿唇。
在那二人说话间,缇婴再?次向院门方向看去。
这?一次,离开?的扫洒弟子中,有一人似乎无意地回了头,与缇婴的目光对视一下。
那是平静无波的一眼。
缇婴的心跳,砰地一下。
天上烟花的轰然绽放,都比不?上她此时的心酥意软。
两个哥哥还在争吵,额上的醒酒符还在发?挥作用,缇婴一个迈步追出院子,将身后一切抛之脑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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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月穿林照水,缇婴在小径间奔跑。
她追着什么:“师兄!师兄……”
她循着那气息追逐,在前方拐弯处,终于追上了她一直在追的那个人影。
缇婴迎上去,一把?扯住那人的手?,让那人回了头。
缇婴:“师兄!”
回过头来的人,长着平平无奇的一张脸,淡漠无神的一双眼,就是脸靠耳侧的位置,有长长的蜈蚣一样丑陋的一道疤痕。
这?人长相普通又吓人。
缇婴抓着他手?腕的手?指,哆嗦了一下。
她忍不?住去看人脖颈——可惜这?人穿着外门扫洒弟子的高领袍袖,根本看不?见他脖上是否有伤。
这?人一开?口,声音也难听死?了:“你认错人了。”
缇婴圆眸瞠大。
她盯着他半天,然后肯定非常:“不?,我没有认错。”
什么都和师兄不?一样,脸丑声嘎,比不?上师兄一丝一毫。
可他身上那清渺的雪香,离得近了,不?会闻错。
缇婴不?解:他之前扮陌生人,还只?是平平无奇;现在怎么把?自己扮得这?么丑?
缇婴问:“你在生气吗?”
丑陋师兄冷漠回答:“你真的认错人了。”
缇婴困惑,歪头打量他半天。
她找到他的兴奋心情,冷静下来。
若是寻常时候,她少不?得发?火,但是今夜喝了酒,她此时脑子还有些昏昏沉沉,而师兄明明说不?回来、却还是偷偷回来,更让她心中有一丝不?为人知的窃喜。
她撒娇:“你生什么气嘛?”
丑陋师兄不?回答,坚定地要推开?她抓他手?腕不?放的手?。
缇婴忽然明白了。
缇婴恍然大悟,笑起来:“你是因为我没有给你准备回馈礼物,才不?高兴的吗?”
那师兄:“我没有不?高兴……还有,你认错人了。”
缇婴:“我有的,我有的!”
她快声叫嚷,松了抓他不?放的手?腕,急急忙忙地去乾坤袋取礼物。
那师兄……自然是又换了一张脸的江雪禾。
江雪禾道:“旁人都有的,我不?要。”
缇婴奇怪:“怎么能?不?要?要的,要的!”
许是她声音甜而软,许是她急急望来的眼睛黑圆明亮。
江雪禾被她一句话钉在原地。
她松开?了他手?腕,他却并没有走?,而是垂眼看她,看她是否当真有礼物。
缇婴在乾坤袋中摸了个空,不?禁呆住,黑眸抬起,茫然地看江雪禾。
江雪禾太熟悉她的眼神了。
他心中骤然冷寒,自嘲自己到底在期待什么。
小混蛋缇婴。
从来没有将他放在心中的小混蛋。
……他却依然拿她没办法,在她自己都不?知道的时候,他被她牵着鼻子,又被她耍弄。
这?样的及笄礼,不?是江雪禾特?意回来、想看到的。
江雪禾少有的心灰意冷。
但他仍是温和自持的,一句嘲讽的话都没问出。
缇婴半晌,想了起来:“……我之前喝醉酒,忘记了。礼物被我送给沈师叔和小月奴了。”
江雪禾眸子低垂,不?言不?语。
缇婴辩解:“但是,那是我以?为你不?回来嘛。你说你在山下要解咒,要找什么珠子,你不?说你会回来,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其实我对你最好了。香囊和霞笺,我都给你留了。我想说,等我见到你了,就给你……”
她偷偷看他,怪他:“谁让你不?来。”
江雪禾垂着眼,慢条斯理:“……醉猫,你认错人了。”
他丑陋的这?张脸,当真是让缇婴看一眼,便心跳慌两下,被他骇住。也许是他此时的脸丑,他面无表情时,让缇婴瞬间看出他的忍怒。
江雪禾转身要走?。
缇婴赶紧追上前,再?次抓他的手?:“我、我不?是醉猫,我没有认错人。师兄、师兄、师兄,你理理我嘛。”
她太会撒娇了。
也或许是她太懂他了。
她一叠声的纠缠,整个人如软骨蛇,要顺着他手?臂往他身上爬。
江雪禾扭头不?看,坚定要摆脱她。
他突然听她一声笑:“你回头看我嘛。”
缇婴:“你回头看一眼,我就放过你,不?缠你啦。”
江雪禾手?臂僵硬。
他竟不?知自己该不?该回头,而缇婴的痴缠紧追不?放。他只?好忍着一切情绪,回头看这?小师妹又要如何。
回头一刹,眼前瞬亮。
极亮的发?着光的长明灯从他眼前升起,飞上半空。
这?么近的灯,独独在此间飘飞上空。
夜风很凉。
半晌,江雪禾低头。
缇婴蹲在他脚边,她累了,便只?抓着他衣袖,懒懒地依偎。
她眼中神色得意。
她两指间燃着一张刚刚烧起的符纸,晕黄的光,映着她搓粉滴玉、被酒熏得几分红的雪腮。
缇婴洋洋得意:“雪上符亮起的第三盏灯……你是不?是在等这?个啊?”
符纸燃烧殆尽,她蹲在地上张手?臂,如偷腥的小猫般,对他撒娇:“这?个给你当馈礼好不?好?师兄,你是大人,不?要跟小孩儿?计较嘛。”
她张口就是谎言:“旁人都有的,你才不?稀罕。我给你独一无二的,我是不?是对你很好?
“我是不?是你最喜欢的小师妹?”
抬头是长灯飞空,俯眼是少女依偎。
夜风徐徐拂衣,江雪禾满腔的冰冷与怨恼,都在她的讨好下,渐渐消融。
他慢慢俯身,伸出手?指。
枯白的手?指,在明月下,莹如玉石琅琅。
特?意绕过她额上的醒酒符,顿了一下,才继续挪开?。
他没有碰到她珍爱的被风吹拂的额发?,轻轻地点在她眉心。
她睫毛一颤。
她听到师兄变回了那沙哑轻缓的声音,温温柔柔的,拨人心弦:“你不?过是一只?迷糊的小醉猫罢了。”
清澈温润的师兄回来,她被抱了起来。
他俯眼,面颊擦过她脸。
酒意终上脸,缇婴脸颊滚烫。
她眼睛偷望时,他眼波一转,与她对视一瞬:“旁人都有的,难道我不?能?有?”
贴着她脸颊的师兄衣袖绸料凉澈,如他此人。
飞上天的灯笼火光莹莹,忽明忽暗下,缇婴慌得想挠一爪子。
可她不?知如何挠——他现在的脸,已经很不?美观了。
缇婴被他扶起来,一径仰着脸,呆呆道:“……你看,我就说你是师兄,你终于承认啦。”
江雪禾不?置可否。
缇婴神秘问:“师兄,你是有恋丑癖吗?干嘛把?自己一次次越弄越难看呢?你告诉我你那不?为人知的爱好吧,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江雪禾扶这?柔弱无骨的小姑娘站起来,瞥她一眼。
他问:“这?世上有丑陋的小猫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