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委屈(1 / 1)

折腰(作者:越十方) 越十方 4264 汉字|0 英文 字 1个月前

第83章 委屈

二更天。天幕黑蒙蒙一片,万家熄灭了灯火,白日里掀起的狂风却还未消歇,呜隆隆地刮着,尘土飞扬,翻滚的黑云似是在酝酿一场暴雨。

二更天。整个安阳都被笼罩在黑暗里安睡,只有武敬侯府灯火通明。

门前树上的落叶纷纷飘落,溅在匆匆来回路过的下人们的衣摆上,空气中风声鹤唳,越安静越压抑。

有人低声私语,似乎在咒骂着什么,每个人心情都浮躁不安,每个人都绷着一根神经,一边紧张手中的事,一边留意屋里的状况。

二更天了,还是什么消息都没传出来。

突然,一个人慌里慌张地从垂花门那儿跑了过来,他急急将虚掩着的门敲开,上气不接下气地跟里面人道:“夫人……吃了药……大夫说……中毒不深……已经没事了……”

楚氏蹭地从椅子上坐起来,闻言眉眼松动一瞬,握着拐杖的手终于放了放,她呼出一口气,走上前一步。

“幸娘现在呢?”

“已经睡下了!”

话音刚落,楚氏才刚要放下心,忽然听到里间传来一声撕裂的叫喊,光是听声音就让人觉得头皮发麻,楚氏心中一颤,转身看着摇摇晃晃的水晶纱帘,声音里竟也含着一丝害怕:“到底怎么样了!”

深夜里传来姜幸中毒的消息时她刚要睡下,等她穿好衣服打算去醉方居的时候,卓氏居然也同时中了毒。

她还怀着孩子!

听说姜幸没事,她的心放下一半,然而另一半却又因为此时房里卓氏的喊声而高高悬起。

景氏赶紧过去扶住她,心中也冰凉一片,卓氏躺在里面生死不知,楚氏年岁又大了,经不起什么打击,她担心里面的人又要顾及外面的,此时只好陪在楚氏身侧,可刚才那声嚎哭她也听得真真地,若不是痛彻心扉,怎么能喊得那么凄厉?

“娘,您别担心,瑛娘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没事的……”

景氏自己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都底气不足,谁知道她刚说完,就看到楚氏睁大了眼,紧张地看着她身后,水晶帘发出轻微的声响,景氏转过身,看到叶氏走了出来。

没有人问她,她只是仰头闭了闭眼,声音犹如一潭死水。

“孩子……没保住。”

“大人呢?”有人紧接着追问一句。

叶氏却是捂着嘴背过身去。

……

季衡宇从没想到过自己会看到那么虚弱的瑛娘。

瑛娘躺在床上,一双眼睛紧紧闭着,汗湿的头发披散在肩头,整张脸惨若白纸,没有半分生气。

——

他第一次遇见卓瑛的时候,她吃得胖胖乎乎地,一张圆脸讨巧又喜庆,彼时她被卓家大哥架在脖子上,趾高气昂地一手插着腰,奶声奶气地指着他说:“大哥,我要他抱!”后来她抓花了他的脸,气得他满京城找卓家人算账。

他后来再看到瑛娘,胖丫头却已经抽条,长成大姑娘了,他却总也忍不住调侃两句,说什么尚书府家的女儿温雅娴熟,弘阳伯家的姑娘知书达理,安阳城里随手指个女子,都没有她这般一顿饭能吃三个馒头还加一碗汤的!

那时瑛娘跟他爹学武学了个囫囵,却自认为天下第一,张牙舞爪地过来撕扯他,不把他打到挂彩不罢休。

她越揍他,他越嘴欠,他越嘴欠,她下手越狠。

他们这般打打闹闹,直到再也没有人敢去将军府提亲。

瑛娘已经变成了个大姑娘,大姑娘第一次在他面前掉眼泪,也只是帅气地蹭了下眼角,然后背对着他坐在草丛上,声音有一点点失落:“好像都没人喜欢我,我爹说我文不成武不就,上不了战场就要嫁人,可是我好像连嫁人都嫁不出去,为什么大哥大姐都那么优秀,而我什么都不会。”

季衡宇那时候却在想别的事。

他其实喜欢安静的女孩子。

一袭白衣,头戴帷帽,树下静静站着,单是看着也赏心悦目,或者不必这样,只要通情达理一点就好。

而瑛娘怎么也和通情达理扯不上半点关系。

总之,他觉得自己一辈子也不会喜欢上瑛娘这样的。

可是卓瑛在她面前掉眼泪的时候,他突然觉得让瑛娘在京城里如此声名狼藉,自己似乎也有一点责任。

“要不,我娶你?”季衡宇咬着牙,说完还有点后悔。

他却记得瑛娘听到那句话后,转头惊讶地望着他的画面,背后是红艳艳的夕阳,将她周身染上一层柔和的光晕,微风吹乱了她的发丝,而那双不敢置信的双眼里映着他的影子。

他觉得,那样的瑛娘有点好看。

其实是很好看很好看,是他始终不愿承认罢了。

季衡宇知道自己不是一个很好的人,他心野爱玩,谁都无法束缚住他,所以成亲后瑛娘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觉得像是勒紧自己的枷锁,当一个人明白责任是什么的时候,说明他已经成长了,这不假,但是当一个人开始承认自己做错的时候,他才是真正地摆脱昔日的幼稚。

季衡宇没想到自己承认自己做错的那一天来得这么晚。

他从没有像今天一样后悔过,是任何事都后悔,每一分每一秒都后悔,后悔自己当初如果没有做好准备,为什么要信誓旦旦地跟瑛娘说“我娶你”。

季衡宇握着瑛娘的手放在额头上,太阳穴一道道青筋浮现,手里的温度滚烫,他却觉得全身上下都是冰凉的。

他的瑛娘刚刚失去了第一个孩子。

也几乎失去了半条命。

在那之后,季衡宇觉得自己的命都要没了。

他竟不知何时开始,瑛娘在他心里已如此重要。

“瑛娘,你听我的,孩子以后还会有,只要好好活着,只要你好好的……”他咽哽一下,眼前忽然就模糊了。

刚刚温太医的话还萦绕在他脑海中,她说瑛娘余毒未清,小产后又伤心过度引起血崩,情况非常凶险,他说如果撑不过今天,瑛娘或许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他临走的时候瑛娘问他做什么去,他只是不耐烦地说了句“你别管”。

他从书房赶到落茜居,再见到瑛娘的时候,她已是痛得神志不清。

季衡宇想杀死自己的心都有。

明明只要告诉瑛娘那些事,或许她就会小心了,不会再去醉方居,也不会吃醉方居的东西。

世间难买早知道,有时候就是这样,你拥有的时候不珍惜,等到快要失去了,又追悔莫及。

季衡宇从深夜坐到黎明,握着瑛娘的手发了一手的汗,但他就是不舍得放开,一夜里在后悔失望的痛苦中挣扎,一夜里都深陷绝望的泥潭,直到清晨的阳光打落在他身上。

季衡宇高大的身躯瑟缩在床头,压抑在胸口的不安如数爆发。

“瑛娘,如果你怨我,就该起来打我一下!”

“是我错了,是我错了。”

他不停地认错,期待看到瑛娘睁开眼睛笑着对他说:“你还知道错了呐!”

可惜事与愿违。

瑛娘没有醒来,温太医却走进来了。

“二公子去前厅看看吧,这里还是交给我。”温太医人如其名,说话时声音都温文尔雅慢条斯理的。

昨夜里要不是季家大郎冒着风险去宫里递宫牌,他也不会出现在侯府。

季衡宇扭头看他,猩红的双眼里尽是嗜血的狠戾:“前厅怎么了?”

“犯人,”温太医顿了一下,“据说犯人抓到了。”

季衡宇放下卓瑛的手,深深看了她一眼,而后转身对温太医鞠了一躬:“瑛娘就拜托温老了。”

他曾经那么桀骜不驯,如今也有为谁弯腰的时候。

温太医点了点头:“二公子放心。”

季衡宇转身走了出去,匆匆赶去前院,他到之后,就看到前院正厅门前围了一圈人,多数是侯府的下人,此时脸上都义愤填膺,而前面那个,正是泗泠的多木掌司。

季衡宇握紧拳头便冲了上去,积压在胸中的怒火瞬间便爆发,那些无处排解的仇恨终于有了宣泄的出口,可就在他的拳头即将打到毫无防备的多木之时,季清平却突然挡在了多木身前。

“大哥?”

“你在做什么?”季清平冷冷地看着他,抬手把他僵在半空中的手压了下去,“弟妹如何了?”

季衡宇急忙看了多木一眼:“还未脱离凶险!”

“那你不去陪着她。”

“温太医说,找到了下毒的真凶!”季衡宇指着多木,“就是他吗?”

他心中着急了,因此说出的话也不管不顾,有人走上前,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不是——”

季衡宇感觉手腕处的力道有些大,转头就看到小叔正看着他,眼中仿佛燃着无尽星火。

季琅让开一条路,露出了后面一个跪着的狼狈女子。

“是姮姬亲自将她押送过来的,说是她为了给姮姬出气,在送到醉方居的柑橘上做了手脚,原本是想毒害幸娘,没想到你媳妇也吃了那份有毒的柑橘。”季清平一字一句地说着,声音平稳,好像在说一件事不关己的事,又好像只是陈述一件事实,可实际上,他眼中流露出一丝连自己都不易察觉的担忧。

季衡宇机械般地扭过头,看了一眼季琅。

姮姬突然走上前来,按照大盛的礼数,对季衡宇弯了弯身:“是我管教不严,这两日她听了一些外面的风言风语,心中憋闷,对侯夫人成见颇深,为了给我出气,才起了坏心思,却没想到殃及池鱼,害得贵夫人现在都没醒过来。我虽舍不得我的侍女,可做错了就是做错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这人我便交给你们了。”

听听这话说的!

背后咬人,难道还是他们委屈了?

季衡宇眉头一纵,一把掐上姮姬的脖子:“信不信我杀了你!”

场面顿时慌乱了,季清平和楚氏一齐喊出声。

“二弟,松手!”

“二郎,松手!”

多木也上前:“二公子,你若是伤害了我们泗泠公主,对目前的和谈可没有任何好处!”

季衡宇却无动于衷,他只是狠狠地瞪着姮姬:“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做了什么,什么风言风语,什么怀恨在心,你真正要害的根本不是姜幸,而是小叔!”

一旁的季珏猛地睁大了双眼。

“二郎!”季琅神色一变,过去拽他,三两下扯不动,伸手按住他手腕的脉门,季衡宇一吃痛,下意识松开了姮姬,转头怒目而视。

“你做什么拦着我?”

季琅嘴角一动,却没说出来话,他清楚季衡宇的性格,他也懂他的心情,在场的所有人算上,最没资格规劝季衡宇的其实就是他自己。

这是一个失败,又惨烈的局。

姮姬为了杀害季琅,间接伤害了姜幸和卓瑛,而她对季琅心怀杀意的根源,只有他们两人知道。

是为了季珏。

那天多木和季珏相见,曾说过季琅是他的绊脚石。

“不管二公子有何怀疑,现在真正的凶手已经在这里承认了自己所犯下的错,二公子若还是不依不饶,尽可以去向贵国陛下提出疑义,你只要找到证据证明真凶另有其人,而这个人又是公主,那我们也绝无怨言。”

“不过——”

多木鹰眉一挑,高傲的双眼里尽是自得和狂妄:“还望贵府掂量掂量一下时局,此时,是让和亲顺顺利利地完成呢,还是纠结于贵府的后宅之事,耽误了两国邦交和谈的机会。”

季家人皆是脸色一变。

他们没想到多木在这里等着呢!武敬侯府上面几代儿郎,在海境抛头颅洒热血,世代与泗泠为敌,何曾惧怕过他们!如今却被人在自己家里用言语利剑威胁,这是何等的讽刺!

“你威胁我们?”季清平已然冷下脸。

多木却笑了笑:“并不,只要你们能找到证据。不过丑话说在前头,和亲一旦受到阻挠,我们之前与贵国商谈之事全部作废,当然海禁也不会开放,我们立刻走人。”

“他妈的王八蛋!”季衡宇一把抽出旁边府卫腰间的刀横砍过去,全然不顾多木口中所说,季珏面色一变,率先冲过去挡在两人身前,一把抓到了刀刃上。

季衡宇面色一怔,手上终归没有用力。

“爹……”

他惊讶地喊了一句,就在神色从诧异变成失望的时候,他看到季珏拿起刀转过身,亲自抵到了姮姬的胸前。

“到底是不是你?”他眼中满是纠结之色,握着刀柄的手也为微微颤动,比在场所有人反应都要大的,是姮姬自己。

我是为了塔达啊!

她想说这句话,然而她却不能说出,说出就等于承认了是她在谋害人。

“你们在干什么,怎么这么热闹?”

就在场面僵持不下的时候,一个轻佻的声音打破了平静,景彦不知什么时候带着人走了过来,身边跟着面露无奈的管家。

“你来做什么?”季琅看着景彦,眼中的意思只有对方能懂。

景彦摊手一笑:“当然是来接公主殿下的,她与我不日就要成亲了,再住在你们府上不好吧,我这刚跟陛下请完命,再把公主接回到驿馆里去,这次保证再也没有红色的东西。”

季家人一听他是来接姮姬走的,顿时怒目而视,不说他向着武敬侯府,怎么也不能在这种时候来救泗泠人的场吧!

怎么回事?景世子不是和府上几位爷关系挺好的吗,现在替外人说话怎么行?

“不行!她不能走!”季衡宇急道。

“算了,”一直沉默不语的楚氏终于发话了,她看了看季珏提刀的手,缓缓垂下眼帘,“先让公主离开吧。”

“娘!”

“祖母!”

楚氏忽然在众目睽睽之中走上前,一把夺过季珏手中的刀,她已花甲之年,手上的力道比季珏方才还稳,留在大家好奇她要做什么的时候,楚氏回身,一刀将那个跪地的侍女结果了。

手起刀落,任何人都没反应过来。

楚氏看着多木:“既然她承认自己是真凶,不管是不是真的,老身孙媳妇生死未卜,腹中胎儿也没了,总要有人赔命。”

多木脸色黑沉,视线落到那个尸体身上,喉咙跟着发紧,多少被楚氏的气魄震慑住了。

“不愧是太夫人。”

但是不管怎么说,楚氏杀了替死鬼,于他们来说是好事,季家人同样有些弄不懂楚氏此举是何用意。

景彦顿了顿,抬手招呼:“事情解决完了?那就走吧!”

姮姬终归是安全离开侯府了,等外人都走干净,楚氏才沉声说道:“明日,到莅正门前,击鼓鸣冤!”

“武敬侯府受了委屈,不能白白受着,得叫天知道!”她斩钉截铁地说。

来了,来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