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四月
寒冬匆匆而过,三月末的京中,已?然?看不到冬日的影子了。
春中甚是热闹,御花园的花开了?又开,缤纷惹眼,微风没?有了?凉意,带着暖融融的日光洒在人身。
云烟同付菡一道回了凌烟阁,各自更衣梳洗之后,坐在院中梨树之下?,做着针线彼此叙话。
树下摆放了一张黑漆嵌螺钿小几,云烟与付菡各自围坐,上面摆了?些精美的糕点与茶水。
香炉放在一旁,云烟嗅觉好,爱闻香。上月燕珝又命人送来了?些,甚至还有凉州那边,原北凉特供的香料都给?她送了?来,让她好好玩了?一阵子。
其中云烟最爱苏合香与老山檀香。
付菡还笑她,怎么一个如?花妙龄女子,竟然?爱这种气味沉,柔韵悠长的香料。她见京中同龄的娘子,多爱些花香果香什?么的。
云烟把玩着香篆,老神在在道:“香道以精心为重,定?则静,静生思……”
“思……”
背不下?去了?,云烟赶紧用求助的眼神看向付菡。
付菡笑着接道:“思而悟,悟则通。你这是从何处听来的,还这样有研究。”
“陛下?送来的书里呗。”云烟将香篆放下?,没?再?说话。
付菡敏锐发觉这语气似乎有些问题,和平日里相熟的云烟不大相似,心中思索没?再?多问,只是做着针线。
“你也不是不知?,我有缺陷,尝不到味道能闻到也是好的。”
云烟语气平静,没?有什?么伤神的感觉。
付菡点头,“胡太医怎么说?”
日日针灸服药,听说还用酒刺激过,怎的一直没?好?按理来说,也治疗这样久了?。莫不是在他们不知?晓的背后还有什?么未曾查出的问题吧?
“胡太医说,是心病。”云烟皱眉,她哪里有什?么不开心的地方,何至于有心病,甚至还是在她摔下?山崖之前便?有了?,她可没?有半点印象,什?么事情?能值得她记这样久?
云烟缓声道:“胡太医让我想事情?看开些,说心病一事,针灸用药毕竟治不了?根本,但我纠结的事情?在于……不知?道因为什?么不开心呀?”
付菡伸手,拍了?拍她的手背。
“慢慢来,心境不是短时间能改变的,你如?今已?经够好了?,咱们都在往好处走?。”
云烟放下?香,微微抬手,将肩膀处的一朵落花拿了?下?来。
梨花小而洁白,放在她的掌心小小一片,分?外让人生怜。
她将梨花放在桌上,抬头望着满树洁白,宛如?春日白雪。
付菡见她并未有笑颜,还以为她在伤春,瞧见落花没?得勾起什?么伤感情?绪,准备出言安慰几句。
梨花花期短,不过十?余日便?落,确实惹人感伤。
正在思索着语言,便?听云烟道:“等梨花都落了?,是不是就要结果子了??”
“……什?么?”
付菡手中的针线一停,抬首看向她。
云烟抬着脑袋,眼中并无愁绪,反倒有些笑意,她回过头看向付菡,认真道:“到时候是不是还可以摘梨子,吃脆甜的果子?”
付菡失笑,手中缝制的喜帕随着笑声轻颤,云烟见她那样笑着,自己也觉得有些羞赧,“好姐姐笑什?么呀,不就是吃个果子么?”
“从前倒不知?道你还爱吃梨。”付菡随口道。
“从前自然?不知?,”云烟并未放在心上,“毕竟咱们才认识不久,日后姐姐便?知?道我爱吃什?么了?。”
付菡将针线放下?,喝了?口茶,点头:“是呢,日积月累的,总能知?晓你喜欢什?么,做什?么高兴。”
云烟瞧了?瞧她的喜帕。缝制喜帕盖头,云烟也算是有经验,凑过来瞧了?瞧。
二人一起看了?花样子,京中如?今时兴的花色已?然?不是云烟当初熟悉的技法,听付菡说,年节的时候,南边来了?不少绣娘,南北交融着,妇女娘子们衣裳上的花色最先发生变化。
付菡手法不错,手中的花儿栩栩如?生,云烟想起被放在桌上的梨花,道:“梨花这样好看,怎么无人在帕子上绣梨花呢?我瞧着许多花样子都看腻了?,无非就是什?么鸳鸯戏水和并蒂莲。”
付菡看着她拿起的花儿,道:“梨花虽美,世人常道‘梨’同‘离’,在喜帕上绣梨花,只怕寓意不好,夫妻离心。”
云烟蹙眉,好好想了?想。
“这些都是后人强加给?梨花的,同花有什?么关系,包括名字,不也是人起的么。”她支着脑袋,付菡一针一线绣在帕子上,二人本就闲话,这会儿坐着也不觉无趣,“要我来说,梨花纯洁白净无暇,不知?道有多么高尚的品格。既然?同‘离’,那也可以是不离不弃,也可以同‘利’,得利,这又是多好的寓意。”
“无论如?何,不都是时人加上去的么?花才不会有什?么样的想法呢,管你是‘离’还是‘利’,花就是花,种子埋在地里得了?阳光雨水,自然?而然?便?长起来了?。”
付菡点头,鼓励她继续说下?去。
“就算万物有灵,我也觉得会听到它说:‘让我晒晒太阳,我要开花——’”
“这么好看的花,怎么会有坏心思,让人离散呢?”云烟坐起了?身?子,将又一朵落花捡起,“付姐姐,你说是吧。”
付菡没?回答这个,只是笑开,道:“这是你自己想的?”
云烟双眼一瞪,急道:“怎么了?呀,付姐姐这是什?么意思,我好不容易说些歪理,怎么都不夸夸我呢!”
付菡乐得眼睛都眯起成了?一条缝,点了?点她的鼻子,“不是歪理,这些话我都还是头一回听,很是有理呢。”
“那可不,”云烟低下?头,被付菡又夸了?几句,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哪有姐姐说的这么好。”
“不可妄自菲薄,”付菡正色,“已?经很棒了?,要知?晓这世间多少人,浑浑噩噩度日,被日子推着往前走?,从未思考过什?么。特别是娘子,大秦不兴家中娘子读书习字,也就是家中稍微体面些的多读些书,但也只是识字能管账便?罢了?。”
她因为书香门?第,父亲对她和兄长都严加管教,才多读了?许多书。从前便?有人问她,读书习字是什?么感觉。
那些女娘不理解她为什?么总是不同她们品茶赏花,而是宁愿在家无趣地学字,娘子也不能科举做官,以她们的身?世,可以风风光光嫁一个门?当户对的如?意郎君。
日后能操持家务,看看账簿便?好了?。
付菡从前也不懂自己为什?么静得下?心来,明明最开始的自己,也是向往和别的女娘打成一片的。
她不后悔读书,也不后悔未曾交往出自己的手帕交,早在无数次烦闷的时候,是诗文,是笔墨安抚了?她的心。
无论读不读书,她不觉得其中有什?么高低贵贱之分?,也不觉得自己读过书便?高人一等。只是自己这个人可能从根本上就注定?了?她向往着更明理的世界。
所以段述成那霸王一样全然?不讲理,却又分?得清楚是非黑白的人才能俘获她的心。
她看向云烟。
从前的阿枝磕磕巴巴地说着北凉语言和汉话混杂的句子时,哪里能想到有一天她也能这样轻松地,漫不经心地,随口说出自己所想?
想法稚嫩生动,却不乏灵气,那是她自己脑中产生的东西,便?值得鼓励。
她真的成长了?许多,付菡不再?以一个“姐姐”的态度再?去看她,而是原原本本地审视着已?然?与从前变化了?许多的云烟。
付菡从前惋惜云烟丧失了?记忆,后来又觉得那些不快乐的日子忘记掉也不错。一个人的塑造少不了?经历的功劳,有那样经历的她成了?阿枝,有这样经历的她便?成了?如?今眼前的云烟,她们是一个人,却又不是一个人,无论本质上是否有区别,但变化已?然?在他们不经意的时候产生了?。
云烟也在他们不知?道的时候成长乐起来。又或是她早就应该成长,是他们的多此一举阻碍了?她的成长,却又希望她快乐。
这本就是相悖的。除非一个人永远是傻子,否则,定?然?还是想要知?道些什?么,了?解这个世间,真正认识自我的。
付菡勾起唇角,好在为时不晚,云烟如?今就在身?边。
她的成长,她比她还高兴。
云烟没?将自己方才的话放在心上,不过是随口一言,自顾自又玩起了?熏香,半点没?注意到付菡频频看向她的眼神。
“贵妃最近,与陛下?如?何了??”
付菡拿着针线,关切道。
最近宫中风平浪静,从前关于明昭皇后无礼的传闻早就被澄清,张尚仪的下?场众人看得清楚明白,再?也不敢私下?里无礼议论。
至于这个新来的贵妃,早在之前就展现了?自己并不好惹的特质,无人敢在她面前嚣张,陛下?又爱重得很,流水般的赏赐和珍品一件件送去永安宫,凌烟阁不大,库房早早就堆不下?了?,云烟烦到不行,好好和燕珝说了?一通才止住了?他这样不讲理般想把国库都搬过来的行为。
“就那样吧。”
云烟打着香篆,头也不抬。
提起陛下?几次,都是这样云淡风轻的语气,付菡微微上了?心,道:“前朝筹备着南巡,不是小事。近日忙碌若是忽视了?你这里也是正常的,彻知?这几日也未曾来寻我,我家兄长也有几日未曾回府了?,嫂嫂还同我抱怨了?回,你可别因此多心。”
云烟摇摇头,“同这些都没?关系。”
秀气的眉头微微弯起,付菡见她没?有想要倾诉的欲|望,便?不再?多问,随口闲聊了?些别的。
二人叙话完,云烟才慢慢放下?唇角。
“茯苓,”她叫来人,“陛下?下?朝了?么?”
“看时辰应该差不多了?,娘娘要去勤政殿寻陛下?么?”
茯苓将桌上的东西收拾好,询问道。
云烟摇头。
“不去。”
她只是问问。
燕珝最近似乎有些疲惫,她能感觉到。但燕珝发现她察觉之后,来这里的次数就少了?。
不是她担心燕珝,而是燕珝若是真病了?,怎么未曾听孙安说过?
孙安这样机灵的人,定?会在燕珝有任何不适的时候第一时间来找她,让她去哄陛下?欢心,他也能讨点好。
但孙安从未表露过半分?,云烟也只是隐隐的猜测,并无时政,偶尔这样的想法从脑中冒出来的时候,她都吓了?一跳。
无论病没?病,燕珝似乎很不喜欢她用关切的眼神看着他,就像被可怜一样。
云烟叹气,罢了?,总归和她没?关系。
她心里还是对那日闻到,却根本没?寻到的血腥味耿耿于怀,那个味道总会在她即将忘却的时候忽然?又蹦出来,让她心乱。
册封礼那日晨间的话,她知?道燕珝听进去了?,在那之后,燕珝并未有过任何逾矩之举,就好像他们只是帝王与妃子一般,却平白少了?亲昵。
她知?道,燕珝似乎也在找寻着如?何同她和谐相处的方式,但在他“能够”有爱她的资格之前,他还在试探她的态度。
梅山那日的欢愉不过一月,竟然?就这样,像是许久以前的事了?。
她已?经许久未曾同燕珝亲近了?,虽然?他温暖的胸膛,是她自己亲手推开的。
燕珝平日里惯常同她一道用膳,今日孙安来报,朝中还有要事商议,午膳就不来了?。
云烟应下?,习惯了?他的忙碌,方准备午睡的时候,迎来了?郑王妃。
她对郑王妃一直有些淡淡,但耐不住对方擅长同人交往。特别是郑王妃在知?晓她的脾性底线之后,再?也没?有任何地方得罪过她,反而常常让她舒心。
话语中恭维却不谄媚,亲近又不觉得冒犯,时间长了?,她的心也没?那么硬,宫中人少,郑王妃常来寻她,她也就当作交了?个不咸不淡的朋友,时常相处着。
瞧着孙安的脸色,燕珝应当也是默许她来寻她的,用孙安的话说,郑王妃在此,娘娘胃口都好些。
可能是因为她口若悬河,比茶楼里的说书先生还能说罢,无论是八卦还是什?么要事,她都能说上几句。这些日子下?来,云烟倒是通过她了?解了?不少京中事。
她一进来,云烟赶紧起身?让位,满脸紧张。
不是她恭敬,而是如?今郑王妃肚子中,揣了?个孩子。
已?经一个月了?,前些日子查出来的,郑王妃也就因此有阵子没?来寻她说话了?。
宫中子嗣甚少,徐贵太妃得了?这么个喜讯,高兴得连连跟陛下?请旨,前几日将郑王妃接进了?宫中养胎。看她那意思,是想让郑王妃就在宫中生产了?。
后宫中如?今就是云烟说了?算,徐贵太妃的人来请示了?回,云烟当即点头便?答应了?,还让孙安去寻了?最好的稳婆和太医,早早便?准备着。
可瞧着郑王妃不是很欢喜的样子,云烟坐下?,打量着神色,想到听说过孕中的妇人确实容易不愉,主动道:“王妃近日如?何?”
郑王妃扯开唇角,明明是熟悉的笑容,却有些有气无力,“多谢娘娘关怀,在宫中,哪有不好的呢。”
“茯苓。”
云烟抬了?抬眼,茯苓上了?茶水,她继续道:“我在宫中,你若有什?么需要的,自管寻我便?是……不过是我多余说这些了?,徐贵太妃自然?会照顾好王妃的。”
“何止是照顾得好,”郑王妃的脸上泛起苦涩,“那个‘好’未免也太好了?些。”
“怎么这样说?”
云烟好奇,徐贵太妃听说和郑王妃娘家带点血缘关系,本就亲近,郑王妃又会说话,徐贵太妃看着也不像严苛的人,怎么瞧着哀声叹气的。
郑王妃喝了?口茶,只听身?旁的女官轻咳一声,她抬眸,放下?茶碗,对云烟抱歉一笑。
云烟了?解了?几分?,挥手道:“都出去。”
众人出去了?,那女官瞧着还不想走?,在茯苓的眼神之下?只好离开,等众人离去,郑王妃才长长地叹了?口气。
“贵妃娘娘可不知?道……也就是娘娘心思恪纯,妾才敢在这里说说了?,也是躲着旁人目光。”
郑王妃声音有些哀伤,“妾的肚子才一月,母妃便?像喂牛一般,什?么都要往妾嘴里塞。”
“也算是补身?子了?。”云烟不知?如?何安慰,只能这样道。
“还有便?是……其实王府哪里就不能养胎了?呢?”
她看了?云烟一眼,“不是怪娘娘应了?母妃让妾进宫,宫中自然?是好的,只是……”
云烟歪了?脑袋,她倒是未曾经历过这样的烦恼,“只是什?么?”
“王爷本就同那侧妃情?好,”郑王妃垂眸,眸中没?少了?失落,“如?今妾进宫了?,母妃还以着这个名头,给?王爷又填了?几个妾侍。”
“竟有此事?”
云烟皱着眉,她平日里不甚关注这些,从前知?道郑王夫妇还算是相敬如?宾,却不知?郑王的后宅中也有那样多的娘子。
郑王妃甚是羡艳地瞧了?云烟一眼,“世上如?陛下?那样钟情?一人的男子,屈指可数。大部分?男子还都是……唉,不过就这样。”
云烟不知?如?何回答,只能陪着她叹气。
陛下?是钟情?,但钟情?的又不是她。
“其实早该看开的,”郑王妃强打起精神,“世间常态罢了?,是妾不好,扰了?贵妃娘娘心情?。”
“无妨。”
云烟浅浅一笑,“好好养胎,身?子要紧……我是说,你的身?子。”
郑王妃瞧她一眼,云烟继续道:“徐贵太妃那里,你若是实在不想‘大补’,我便?让胡太医去说说,让太医署给?你开用膳的方子,只要你身?子健康,便?不用吃那么多。”
“……个人之见,”云烟还是给?自己的话打了?个补丁,“只是听说太补了?也不好,孩子大了?生产的时候母亲受罪呀。”
话本中看的,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郑王妃连连点头,“多谢娘娘体恤,太医何时能去同母妃讲?”
云烟失笑,看来是真的急切了?,定?是被为难狠了?才来寻她,要不以她方才口中徐贵太妃金贵孩子的模样,定?不会让她出来,也不知?她是如?何说动太妃的。
“看时辰,一会儿胡太医便?会来把脉,我一会儿便?同他说。”
“好、好。”郑王妃垂眸,末了?又看向云烟,“多谢贵妃了?,让贵妃看笑话了?。”
云烟摇摇头,“用膳这里我倒是能帮你,但为郑王纳妾一事……且不说我还未曾见过王爷,那是徐母妃的旨意,想来不好违逆。这里……我可能帮不上。”
“已?经够了?,够了?。”
郑王妃垂首,“妾其实很羡慕娘娘。”
剩下?的话她没?有多说,云烟也只是笑,没?有询问。
二人说了?会儿话,郑王妃才道:“对了?,娘娘。”
云烟抬眸。
“昨日听母妃说,太原那边来了?信。”
云烟一愣,先是疑问道:“太原那边不应该是……徐母妃如?何知?晓?”
郑王妃笑容有些尴尬,“所以只能私下?告知?娘娘,至于信中是什?么,妾也不知?,母妃也不知?呢。只知?道王家那边来了?人,昨日陛下?有见过。旁的……便?不知?道了?。”
云烟了?然?点头。
徐贵太妃当初在宫中便?是首位,有些人脉眼线也是正常,郑王妃主动将此事告诉她,她倒是想起,那位陛下?的表妹。
王妃道:“王家娘子至今未嫁,前几年只听说犯了?错被关进祠堂受戒,宫中也有女官训诫。算算时日,已?然?三年了?。”
“三年……”
云烟记得,燕珝提过此事,但她并不知?晓其中详情?,应了?声便?未再?说些什?么。郑王妃看来也不知?其中内情?,只是道:“那王娘子哟,以前瞧着,还算是个可人的娘子,也不知?是什?么错,惹怒了?陛下?。”
“但愿她能知?错。”云烟垂眸,没?什?么反应。
“听说也寻了?亲事,不过算不上什?么好的,也就是名头好听……”说到这里,郑王妃来了?兴致,同云烟从太原一直说到徐州,简直要将全大秦的高门?关系都要理一理。
等胡太医来把脉的时候,郑王妃正好说累了?,云烟先将那事说给?了?胡太医,胡太医听得此事也应下?:“孕妇本也不能日日那样补着,王妃身?子本就康健,并不需要大补。日后多走?动,膳食微臣回去便?拟,还请娘娘放心。”
他给?郑王妃把了?脉,道:“母体康健,胎儿也不错,不必太过忧心。”
云烟也开心了?些,等她把脉的时候,胡太医依旧是从前的说法,针灸还在准备中,她道:“胡太医。”
“娘娘有何吩咐?”
“陛下?近来身?子如?何?”
云烟只是想起来,燕珝面上比从前瞧着,总觉得有些变化,可又说不出来哪里变了?。她也并非主动想要关心他,只是他好歹算是她的枕边人,她怕……
她怕他像当初在民间听说的那样,为了?追寻先皇后之魂,用些什?么鬼魂的法子,损了?身?子可怎么好?
她可不想哪日醒来,身?边是一具冰冷的身?躯。
郑王妃适时告辞,陛下?的身?体情?况可不是她能听的,等她离开,胡太医才颔首道:“这些日子陛下?操劳国事,身?子比往年虚弱些也属正常。加之近来换季,前几日下?了?雨,受凉而已?。”
“那何至于……”
云烟顿住,那日的血腥味总在她脑中萦绕,但无人能证明那味道是从燕珝身?上传来的,或许是她想多了?也不一定?。
她放下?心来,“多谢胡太医。”
胡太医连声推辞,继续道:“娘娘,近来可还有头痛?”
“少了?许多,”云烟道:“胡太医医术精湛,已?经许久未曾头痛了?。”
“那说明药还是有用的,”胡太医道:“此乃古方,药材珍贵难寻。娘娘要继续用着,一旦有头痛的迹象便?服下?,看看头痛能否根治了?。”
云烟点头,任他给?她针灸。
燕珝忙完回来时,云烟正支着脑袋打瞌睡。
夜幕降临,云烟听见声响,迷迷糊糊睁开双眼,打了?个招呼:“陛下?回来了?。”
“让你久等了?,”燕珝脱下?披风,“还是文官难缠,今日议事久了?些,饿了?吧?”
云烟摇头,“不饿,白日里用了?糕点零嘴,这会儿不饿。”
桌上的菜已?经冷了?,茯苓小菊带下?去加热,燕珝坐在云烟身?边,为她按按脑袋。
“今日可有头痛?”
“没?有,”云烟有些懒洋洋的,可能是今日坐久了?,活动了?下?身?子,“陛下?最近在忙什?么?”
她只是随口问,从前燕珝会回复些什?么“工部的事”、“兵部的事”,甚少同她细说,可今日不知?如?何,竟然?主动道:“天暖起来了?,有春汛,不过今年灾比往年轻些,损失不重,今日议了?赈灾一事。不问不知?道,一问彼此都互相推诿,主动请缨要去的,又一看便?是想要图些什?么,未必能好好办事。”
讲给?云烟,他尽量说话直白坦诚,不弯弯绕绕。
“百姓损失不重便?好,”云烟听完,道:“不过春汛……”
燕珝极有耐心,“每年三、四月份便?容易有春汛,天气暖了?,冰雪融化便?流入河中,但有些地方的水域冰雪未消……”
云烟听他说着朝中之事,就着他的声音下?了?饭,不知?不觉便?用了?许多,燕珝眼里泛起笑意,道:“早知?道同你说这些枯燥没?意思的你能多用些,朕便?早就讲与你听了?。”
“挺爱听的,不觉得枯燥没?意思呀,”云烟拍了?拍肚子,“就是没?注意,有点撑了?。”
燕珝失笑,拉她起来,在院中散散步,消食。
云烟许久没?有这样饱腹的感觉了?,拍着脸感受着久违的感觉,燕珝轻笑,同她在院中走?了?几圈后,才道:“朕有一事,要同你商议。”
“何事?”
云烟心里隐约有着猜测,等燕珝说出口。
“太原王氏那边来了?人,说朕那表妹病入膏肓,希望能回京医治。”
云烟看向燕珝,“陛下?同妾商议是做什?么呢?”
那是燕珝的表妹,但曾经设计陷害过明昭皇后,不过即使?如?此,同她有什?么关系?
“朕以前,从未觉得她是那样的人,”燕珝同她慢慢走?着,有朵梨花落在他的发间,未曾发觉,“朕不懂她是如?何想的,但明明自幼一同长大,朕看着她学会读书写字,变得大方明理,却会做出那样的事来。”
王若樱比他小几岁,他同她并不相熟,但她常常进宫,在王皇后膝下?长大,也算是了?解一些。
在线索完全指向她之前,燕珝从未想过她会害人。
“陛下?是在念旧情?么?”
云烟疑惑。
“不,朕同这些人早就没?有旧情?了?,”燕珝摇头,“朕只是惋惜,朕总以为朕很聪明,却每每被现实告诉自己,朕根本不懂人心,也不懂朕身?边之人在想什?么。”
“越是想到这里,越觉得自己似乎总被蒙蔽,无能得很。”
王若樱在他面前乖巧懂事,纵使?他明白她有些自己的小心思,也未曾想过她会那样设计阿枝。
季长川将他的阿枝藏了?那样久,他明明见过他腰间佩着的护身?符,却从未怀疑过他。
如?此种种,确实让他产生了?一种极强的挫败感。
“都过去了?。”
云烟道。
“那病若是真的,朕会给?她安置在别苑,不会让她扰了?你的眼。等她病好,让她去奉先殿侍奉先皇后牌位,算是赎罪。”
云烟点头,“若是假的呢?”
燕珝轻叹,“那便?同那日你我所说。”
“陛下?不会怪罪妾?”
云烟抬首,“毕竟是陛下?表妹。”
“她可没?这样的敬畏之心。”燕珝轻嘲。
云烟慢慢走?着,抬起手来。
燕珝垂首,看着她的动作,任她将他头上的梨花拂落,“留她一条命,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云烟点头,知?道了?分?寸。
轻声叹息几句,便?回了?宫。
燕珝再?一次没?有留宿,云烟都习惯了?他不与她同榻了?。睡前,喝了?杯寒潭香,等躺上榻的时候,才想起药瓶。
她没?叫茯苓,自己下?榻拿了?来,倒了?几颗放在掌心,正准备塞进口中的时候,忽得觉得有股血腥味。
她皱了?皱眉头,一口吞下?。
莫不是味觉出了?问题后,嗅觉也出差错了?吧,总觉得有种似有若无的腥味。
她躺下?,早早便?入了?眠。
付菡成婚那日,锣鼓喧天,鞭炮齐鸣。
云烟当了?回娘家人,看着她绞了?面,涂抹上好看的胭脂,将唇抹上红红的口脂。
盖上盖头,付菡拉着云烟的手,带着细微的颤。
云烟自然?知?晓她的心境,这样多年,无论是父母的责骂还是世俗的议论,她都挺过来了?。她是女子,还未曾真被打骂过机会,段述成才那边算是棍棒底下?打出来的姻缘。用他的话说,他爹打出来的伤,比在战场上的伤多多了?。
“你害怕吗?”付菡难得说出这样没?头没?尾的话,“就是在成婚的时候,册封那日。”
“有些吧。”
云烟回忆了?下?,但她不记得当时是怎样的心境同燕珝说那些话了?,只是觉得,自己应该将某些事情?想明白,说明白,让自己活得清醒一些。
“……现在想来,还是觉得像梦一样,”云烟道:“我伸出手,陛下?接住了?。似乎不是像旁人口中所说的‘交付’给?谁谁,只是拉住了?手,代?表着往后的日子,一同走?下?去。”
付菡点点头。
她身?姿袅娜,穿着火红的嫁衣,云烟在宫中送别了?她,眼看着付彻知?将她背上了?花轿才恋恋不舍地收回视线。
直到花轿几乎要在幽长的宫道中消失不见的时候,一只大掌握住了?她的掌心。
“就这样舍不得?她还是可以日日入宫陪你的。”
燕珝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云烟转过身?,“陛下?的手怎么这样凉?”
“有吗?”燕珝收回手,揉了?揉她梳好的发髻,让她“哎哟”一声之后再?也没?有闲暇来管他。
“干嘛突然?……”
云烟话音未落,便?听燕珝道:“好了?,你这个娘家人当够了?么?”
“什?么意思?”
“当够了?娘家人,咱们便?去段述成府上,吃喜酒去。”
燕珝转身?,云烟小跑着跟上。
“真的吗?咱们也去?”云烟抬着头仰望着燕珝在日光下?半明半暗的侧脸,很是惊喜。
“骗你做甚,”燕珝微凉的指尖戳了?戳她的额头,“段述成从前打架总输朕酒钱,这回要好好喝回来。”
“瞧你这点出息。”燕珝笑着摇摇头。
云烟轻哼一声,不同他计较,赶紧带着茯苓更衣,同燕珝一道出宫。
“对了?,”云烟坐在出宫的轿辇之上时才想起来,“陛下?,太医说你最近受了?凉,今日便?少喝些酒罢?”
燕珝坐在她身?旁,面露无奈。
“云贵妃,你知?晓现在你的模样像什?么吗?”
“什?么?”云烟好奇。
“户部尚书家里的夫人是京中出了?名的河东狮,”燕珝闷声笑,“户部尚书年轻的时候是个酒鬼,就爱饮酒,每每夫人同他温和地说不要喝酒之后,还是酒气冲天地回家。”
“时间长了?,尚书夫人就生气了?,自那之后,只要他一喝酒,便?要闹得半个京城都知?晓,那双手揪着尚书的胡子……”
燕珝比划着,眸中带着点点光彩,像是个邻家看了?笑话偷乐的小郎君,“当年朕同彻知?几人在街上瞧见过尚书被拽着胡子耳朵的模样,至今印象深刻。”
“然?后呢?”云烟也来了?兴趣。
“他那夫人瞧见了?朕,便?收敛了?些,像换了?个人一般,柔声道:‘夫君,今晚可别饮酒了?。’”
云烟想象着那个场面,噗嗤一笑。
她笑完,控诉道:“还说呢,最初那夫人不也是娇滴滴的娘子么,还不是被你们男人逼成了?河东狮?怎么还能拿着人家的笑话讲呀。”
“这不是只同你讲了?么。”燕珝喊冤。
“还有,什?么叫‘我们男人’?”燕珝赶紧撇清关系,“同朕无关,朕今日,只喝一点点。”
“真的?”云烟狐疑地看着他,越是这样保证,越容易喝多。
“真的,天地可鉴。”
燕珝发誓。
二人之间的气氛逐渐融洽,车驾的声音之中,云烟似乎听到了?燕珝的声音。
轻得像飘来的烟。
他似乎说的是说:“你终于关心我了?。”
云烟“嗯?”了?一声,“什?么?”
“没?什?么,”燕珝道:“出了?宫外头嘈杂,听到什?么了??”
云烟摇摇头,应当是听错了?。
燕珝瞧着她面上带着点浅笑的模样。
当年除夕他喝了?酒回府,她一句都没?有多问。
可终究还是,让他等到了?如?今。
就如?同户部尚书同他那妻子这样多年,打打闹闹过来,也从未听说过要休妻纳妾之事。京中人笑话他,燕珝却只羡慕他。
旁人哪里懂得,被心爱之人放在心上的感觉。
燕珝心里微微泛起得意——
他可不会像户部尚书那般,不听夫人的话,让她生气。
他要做他家贵妃,最听话的伙伴,和永远的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