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白夜
周一的时候, 岑眠接到家里的电话。
沈镌白要带岑虞来一趟北京,复查她的眼睛,顺便看一看岑眠在北京过得怎么样。
岑眠从学校里毕业已经半年, 除了听说出门当了一次志愿者, 就没再见她做过什么正经事。
岑虞怎么想怎么放心不下,一定要亲自来看看。
“复诊的时间定在周五下午, 你一起到医院里来吧。”沈镌白电话里告知岑眠。
岑眠想到妈妈的主治医师还是程珩一, 到时候他们在诊室里碰上,总觉得有些尴尬。
她犹犹豫豫:“要不我还是在家里等吧,做饭给你们尝尝。”
沈镌白轻呵:“也行, 我和你妈复查完, 等你男朋友下班,再一起去找你。”
“……”
岑眠面色一滞,讷讷道:“你知道了……”
她的脑子活络, 很快就猜到, 肯定是那天和程珩一吃饭, 碰到了陈院长,陈院长告诉的她爸。
沈镌白的语气里听不出情绪,淡淡“嗯”了一声, 也不知道是什么态度,赞成还是反对。
岑眠拿不准, 解释说:“本来想过年的时候告诉你们的,程珩一也说要去拜访你们。”
明明是亲近的家人, 想说什么是什么, 不用注意言语, 但此时,她却觉得自己不会讲话了, 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才能让沈镌白喜欢程珩一。
沈镌白这老父亲当的,心里多少不是滋味。
家里的水还没泼出去呢,就开始想方设法替对方讲话了。
“用不着等到过年,就这周吧。”沈镌白道。
“……”
岑眠耷拉着脑袋,乖乖地应了一声,反正都被家里知道了,也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
挂了电话,岑眠转头就联系了程珩一。
电话那头,程珩一沉思半晌,道:“要不还是我们回南临吧,哪有见家长,要你爸妈跑一趟的。”
岑眠愣了愣问:“那复诊怎么办啊?”
他的号老难挂了。
程珩一无奈:“我人都过去了,直接在家里不就能看了吗。”
“哦。”岑眠的脑子转过弯来,“也是。”
和程珩一商量完,岑眠又给她爸打回了电话。
沈镌白没什么意见:“可以。”
态度依然不清不楚,甚至有些冷淡。
岑眠抿了抿唇,张了张嘴,开口道:“妈妈在不在?”
“嗯。”
“那你开免提吧,我有事要先跟你们说清楚。”
“……”
“开了。”
岑眠开诚布公,把程珩一家里的情况说了一遍。
她不想到时候吃饭的时候,岑虞和沈镌白问起,令程珩一为难。
岑眠说完:“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看你们接受不接受吧。”
沈镌白也直接:“我不接受。”
岑眠也倔。
“你要不接受,我就不带他回来了。”
“程珩一工作也挺忙的。”
她才不想给程珩一找气受,还大费周折白跑一趟。
从一开始,岑虞就在旁边默默听着,始终不发表意见,在这个时候才出声道:“换谁你爸都不喜欢。”
“你别管他,安安心心把人带回来。”
有了岑虞的话,岑眠放心多了。
毕竟这个家里,岑虞的地位才是最高的,沈镌白说了不算。
挂了电话,沈家的客厅里。
沈镌白扔了手机,脸上的表情阴沉沉。
“她现在就开始帮着外人了!”
岑虞觉得好笑:“那你想怎么样,要她一辈子留在家里陪你?”
“不要。”
沈镌白懒得再管岑眠的事情,从茶几上拿起眼药水,例行公事,要给岑虞滴眼睛。
“你陪我就够了。”
岑虞自然而然在他腿上躺下,睁着眼睛。
清凉的药水落进眼里。
她闭上眼,轻轻“嗯”了一声。
周末的时候,岑眠和程珩一回了南临。
程珩一给岑眠的父母准备的礼物,不算贵重,但很用心。
白溪塘产的绿茶。
沈平山在老屋的后头开了一块地,种了半亩绿茶,每年就只种出两小罐。
从白溪塘离开时,沈平山给程珩一装了一罐,说是喝了清火。
程珩一自己没喝,拿出来送给了岑眠父母。
送的时候他什么也没说。
反倒是岑眠积极,说这是程珩一家里自己种的。
岑虞也配合,使唤沈镌白泡茶。
在商场上叱咤风云的沈镌白,也就只有岑虞使唤得动他。
沈镌白沉默寡言,默默泡茶。
茶泡好了,只有一杯,凉了一会儿后,他端给岑虞。
“小心烫。”
岑虞抿一口茶,颇为捧场,一个劲说茶香。
“不过也得是你爸泡得好。”
哄得沈镌白高兴了,才给岑眠和程珩一也泡了茶。
吃饭前,程珩一给岑虞复查了眼睛。
只有这段时间,沈镌白的态度是和缓的。
到了吃饭的时候,他又板着个脸。
岑虞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使得场面不至于太冷。
程珩一的行为举止都很得体,斯文礼貌,也不会让岑虞的话掉到地上。
岑虞聊到兴头儿上,忍不住感慨:“好像不久前,你们还是小孩子,那么点儿大去上学,转眼就长大了。”
她笑:“多好啊,青梅竹马知根知底。”
沈镌白切牛排的刀磨擦了一下瓷盘。
岑虞抬眸,瞥他一眼,悠悠地说:“跟我和你爸一样,是吧。”
她的语气在最后两个字微微加重了一些。
只有沈镌白听得出其中的区别。
他终于松了口。
“是挺好。”
岑眠默默吃饭,侧过头偷偷看程珩一,眉眼里的笑意藏都藏不住。
程珩一和她对视。唇角也轻轻勾起。
岑眠余光瞧见了岑眠的小动作,胳膊肘拐到天边去了,一点不知道矜持。
“眠眠,你呢,工作上现在有什么计划吗?”岑虞把话题扯到她头上。
“……”岑眠埋头吃饭,没吭声。
岑虞说她:“别整天过得浑浑噩噩的。”
“才没有浑浑噩噩。”岑眠嘟囔。
“我打算以后当老师。”
闻言,岑虞认真看她,倒是难得听她那么明确的说自己要做什么。
“那你现在进度怎么样了?”
岑眠:“上个月考了教师资格证的笔试,我过了。”
程珩一也是才知道,讶异地望向她,没想到她不声不响,做了件大事。
岑眠的目光和她对上,眉眼上扬,一副得意洋洋的模样,鼻子翘上了天。
“挺好。”听到岑眠起码有正儿八经的行动,岑虞放下心来。
她突然想起什么,问起沈镌白:“你公司最近不是在跟北京一家私立学校合作,开展游戏教育吗?要不让眠眠去学校里旁听学习。”
岑眠:“可是我证还没考下来呢,还得等明年的面试。”
岑虞:“旁听要什么证,你提前先感受感受上课的氛围也好嘛。”
岑眠想了想,觉得也对,点头同意:“好吧。”
岑虞的要求,沈镌白一向执行很快,很快就给岑眠联系好了人,安排了下去。
吃过饭,他们又在客厅坐了一会儿。
到了程珩一该告辞的时间点。
岑虞留他住下,反正有多余的客房。
沈镌白没吭声。
岑眠跟着撺掇,把程珩一留在了家里。
因为岑虞以前眼睛失明,上下楼不方便,所以岑虞和沈镌白住一楼。
岑虞现在习惯早睡,八点过了,沈镌白陪她回了卧室。
偌大的别墅里,就剩下岑眠和程珩一。
岑眠呼出一口气,头一次觉得在家里感到拘谨。
她笑嘻嘻地扭头看向程珩一,比了个“耶”。
程珩一抬手,握住她那两根手指,然后将她的整个手包裹进了掌心里。
他的手微微颤抖,长长舒出一口气。
心里那颗悬着的石头终于坠地。
回北京以后,岑眠和国际学校的负责人联系,在那一周周五的时候,去了学校。
带她进入学校的,是高三的年纪主任,穿着精致裙装,带一副金丝西边的眼镜,干练有气质。
上来对岑眠的态度客客气气,一路上介绍着学校的环境和办学宗旨,像是在陪领导。
年级主任挑了高三最好的重点班,让岑眠坐在教室最后旁听。
岑眠进去的时候,坐在座位里的学生们,一个个好奇地打量她。
因为是国际学校,教室里还有不少外国学生,老师教学也是纯英语教学。
第一堂课是一位外教老师,见到教室后排坐着岑眠,因为年级主任提前跟老师们打过招呼,外教朝她笑笑,特意请她站起来,跟学生们自我介绍,说明她在这里的原由,让岑眠不至于坐在最后格格不入,太尴尬。
上课的时候,岑眠一边听外教上课,一边打量着教室里的环境。
教室里窗明几净,设备齐全,投影仪、饮水机、空调和暖气。
教室最后还有一排展示柜,里面展示了学生们丰富的课余生活,有制作的航天模型,模拟联合国的奖杯,各种各样。
这些在白溪塘学校里,一样也没有。
到了课间休息的时候,有好奇的学生凑到岑眠身边,自来熟的跟她聊天。
好像他们是这里的主人,来拷问到访的外来者。
班里的班长最先发问:“你为什么要来当老师啊?”
问这话时,他推了推眼镜,姿态像是在面试。
岑眠不想跟他聊太深,只是答:“没有为什么,就是想当。”
“北京的老师可不好当。”班长耸了耸肩,“不是清北研究生,进不了我们学校。”
“你是哪所学校毕业的?”他问。
“……”岑眠有些不耐烦了,但还是说了她学校的名字。
班长听了,漫不经心地“哦”了一声,“那在我们学校,是不太行的。”
岑眠:“……”
见她不说话了,班长想了想,似乎反应过来,在人情世故上,还要安慰岑眠一下,故作遗憾道:“没办法,我们学校的老师是给户口的,那帮清北毕业的,为了留在北京,拼了命得卷。”
“北京有什么好的,学校和国家培养了他们,他们不回到自己的家乡做贡献,非得往一线城市挤,抢占本地人的资源,北京房价现在那么高,就是因为这些人给闹的。”
“只有整个社会都向祖国各地输送人才,城市和城市之间发展不平衡的局面才能打破。”
岑眠听着他自以为是的高谈阔论,觉得有些可笑。
到了他的嘴里,那些努力想要留在北京的外乡人,倒像是成了卑鄙的既得利益者,罔顾大局观的偷生者。
“你毕业了你会去吗?”她问。
班长理所当然地说:“我的家就在这儿,我能上哪儿去。”
“不过我也不想留在北京,谁稀罕这破地方,我想到处去看看。”
岑眠扯了扯嘴角,“北京有最好的教育资源和医疗资源,当这些东西就摆在你面前,唾手可得的时候,你是不会觉得它好的。”
“你确实应该多去其他地方看看,才能理解为什么他们想要留在北京。”
岑眠想到了白溪塘。
如果白溪塘学校有他拥有的这些教育资源,不会有那么多孩子会因为贫困而辍学,不会有那么多孩子会因为师资力量、教学资源跟不上,而连一所像样的高中也考不到。
如果白溪塘有像北京这样充足的医疗资源,夏夜的病情,也不会耽误到晚期才被发现。
留在北京的外乡人,都只是普通人,做不到兼济天下,只是想为自己和家人,谋求一个更好的安身立命之所而已。
班长的眼神有一瞬间的涣散,不知道听还是没听岑眠说话。
他解释道:“我现在就有到处看看,我经常出去旅游的。”
“……”
岑眠不知道他说的旅游是什么样的。
住在高档的酒店里,在阳光沐浴下醒来,到各个城市最光鲜亮丽的景点打卡,吃过这个城市的特色美食。
曾经她也用过同样的方式,走遍了世界,并以为自己就此认识了世界。
岑眠失去了表达欲,觉得跟他没有交流下去的必要。
不是她傲慢或是什么,而是认知的边界,真的只有亲身经历过,才能够去改变。
况且,他或许也不需要什么认知的改变。
有的人,生来就在玻璃花房里,不用自讨苦吃,跑到外面去。
见岑眠和班长没再讲话,一个女生走了过来。
她眨了眨眼睛,歪着脑袋问:“姐姐,你这条裙子是假的吧?”
“……”岑眠觉得莫名其妙,淡淡回道,“不是。”
女生不信,以为她是想要穿奢侈品,在学校里充场面。
“你身上的裙子,是CHA最新的秀款,根本还没上市,哪家山寨工厂就做那么快了呀。”
岑眠脑仁抽抽的疼,懒得跟她解释。
“你觉得是假的就是假的吧。”
上午的课结束,岑眠直接找到了年级主任,说之后不来了。
年级主任只愣了一瞬,点点头,客客气气又送她离开。
她知道岑眠的身份,只当她是来体验生活的富家千金,坐了一上午便腻了。
岑眠回到家,情绪一般,觉得在那所国际学校里,受了太多的负能量,整个人都提不起干劲,恹恹地靠在沙发里,看了一下午的电视。
七点多的时候,程珩一来给她做饭。
进门的时候,手里拎了好大一个袋子,袋子大得能装一个人,里面全是菜。
岑眠惊讶:“怎么买那么多菜?”
程珩一把袋子放在地上,在玄关换鞋,“嗯”了一声。
“出地铁的时候,看见有个老婆婆在摆摊卖菜,天太冷了,我看她卖不出去,就都买了。”
“是些北京不常见的菜,晚上做了给你尝尝。”
岑眠蹲到地上,去翻那个大袋子。
在白溪塘住过一段时间,她多少认得些菜。
袋子里面有红薯叶,南瓜花和韭菜,韭菜的香味比平时超市里买到的要浓。
程珩一怕她饿久了,到家就往厨房走。
走到一半,想起什么,折回来,从大衣的口袋里摸出一封信,递给岑眠。
“林皓寄给你的信。”
岑眠接过信,坐回了沙发。
拆信的时候,她发现信的背面,粘了一张明信片,因为很薄,程珩一都没发现。
岑眠揭下那张明信片。
明信片上是稚童的笔迹,歪歪扭扭,看得出是大人教着写的。
上面写着——
“医生叔叔,谢谢你在山体滑坡的时候回来救了我。希望你的伤快快好起来,给你呼呼。”
岑眠怔了怔,反应过来,这是写给程珩一的明信片。
上次他说自己受伤,是因为遇到了山体滑坡,但却没有提他是为了救人。
岑眠把明信片放在茶几上,打算等程珩一做完饭出来再给他。
她拆开林皓的信。
信的内容很简短。
上面写着——
“岑老师,夏夜走了。医生说接受治疗的时间还是太晚了。”
下一行的开头两字被水氤氲湿了,林皓另起了一行,写道——
“如果你们早点来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