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白夜(1 / 1)

白夜情长 景戈 4354 汉字|0 英文 字 1个月前

第25章 白夜

  程珩一走的那天, 岑眠趴在课桌上,偷偷哭了一天。

  林瑜就那么安慰了她一天。

  从此以后,岑眠最好的朋友, 从程珩一变成了林瑜。

  为了感谢林瑜, 岑眠知道她的家庭状况不好,便常常送她各种各样的东西。

  林瑜背的还是那种小学生的书包, 岑眠每个学期都要换新书包, 她就把新的书包送给了林瑜,自己多背了旧书包一个学期。

  还有衣服、鞋子和书本。

  为了让林瑜心安理得的接受,岑眠找借口会说这些是她家里多的, 不要的。

  那时候岑眠觉得自己可真善良, 却从来没有想过,她的好心,在林瑜眼里, 不过是自上而下的施舍, 践踏了她的自尊。

  也许从一开始, 就是她做的不对。

  不该去捡一条在雪天里待得太久的蛇。

  但让岑眠懂得这个道理的代价,有些太大。

  虽然岑眠再也不理程珩一,程珩一去了大学以后, 也从来没跟她联系过。

  但他们一起捡的那只小小流浪猫,岑眠还是日日照料。

  因为岑虞眼疾的关系, 除了岑眠小时候和妈妈一起捡到的金毛犬刻刻,家里不方便再养其他宠物。

  而她家住的小区, 物业尽责, 看见流浪猫狗会直接驱赶, 岑眠只能将思思藏在学校无人去的阁楼里。

  因程珩一走时的冷漠,深深刺痛了岑眠, 她常常对着思思讲程珩一的坏话。

  明明思思是他捡的,名字也是他取的,他却把思思和她一起丢下了。

  思思每次都会歪着脑袋,认认真真地听,像是能听懂似的,时不时嘤嘤附和两句。

  岑眠看完思思再回家,因为身上沾染了思思的味道,刻刻总是凑到她的身边闻一闻,然后颇为不高兴地叫。

  她知道刻刻这是吃醋了,以为她在外面有了别的猫狗,虽然确实如此。

  以至于后来,刻刻对她也没有往日那么亲昵了,醋劲可大,握手都不听了。

  岑眠想着如果刻刻和思思互相认识认识,成为朋友,说不定就好了。

  为了方便她上学,岑眠家离学校只有十分钟的路程,于是她逃了晚自习,躲过了保安亭的保安大叔,把刻刻偷偷带进学校,去阁楼看思思。

  面对刻刻这样如庞然大物般的金毛犬,一开始思思吓得瑟瑟发抖,走路都不利索了,啪嗒一下,就对他五体投地。

  刻刻也没见过像思思那样小不点儿的生物,像是玩具似的逗弄她。

  一来二回几次,一猫一狗,就变得分外熟稔。

  思思胆大包天,还会跳到刻刻的背上趴着。

  岑眠不喜欢上学,但学校里这件昏暗狭小的阁楼,承载了她那时所有的快乐。

  这件事情是岑眠的秘密,只有林瑜知道。

  岑眠晚自习溜出去时,会请她帮自己把风,如果老师来了,就去阁楼找她。

  思思死的那天晚上,岑眠像往常一样,晚自习老师前脚刚离开,她后脚就要走。

  走之前,她突然想起什么,从书包里翻出了一盒巧克力。

  巧克力的包装精美,印着外文。

  “对了,你尝尝这个。”岑眠放到林瑜桌上,她打开铁盒,里面露出一块块做工精致的巧克力。

  “我爸从国外给我带回来的,可好吃了。”

  林瑜抿了抿唇,犹豫地问:“这黑漆漆的能吃吗?”

  闻言,岑眠一愣:“啊?你没吃过吗?这不就是巧克力嘛。”

  女孩的声音纯粹天真,林瑜的脸却一下子红了起来。

  她知道什么是巧克力,只不过以前在农村,吃到过的巧克力,都是那种装在劣质包装里,掺杂了奶精糖精的“巧克力糖”,从来没见过做成这样的巧克力。

  岑眠因为赶时间,索性把整个盒子都推到她面前,“哎呀,你没吃过就都给你吧,我已经吃够了。”说完,便跑出了教室。

  林瑜的手摸上巧克力的盒子,金属的触感冰凉,她咬着嘴唇,岑眠无意的一句话,却狠狠刺痛了她。

  让她觉得自己像极了一个乞丐,成天捡岑眠不要的东西。

  “……”

  岑眠这一天运气不好,走了不到十分钟,原本快下晚自习才会再出现的班主任却提前回来。

  班主任见岑眠不在,大发雷霆。

  林瑜找来阁楼,叫她去班主任的办公室。

  岑眠知道躲不过一场训,请林瑜帮忙看着刻刻和思思,去了办公室。

  班主任劈头盖脸一顿骂,骂她都高三了,还不知道上进。

  岑眠的态度散漫,有一搭没一搭地点头应付。

  只不过班主任骂到一半,突然被校长叫走,临时有事,岑眠得以解脱。

  岑眠松一口气,蹦蹦跳跳回到阁楼,还没进去,便听见了刻刻的叫声,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大声和急迫。

  她赶紧踩着楼梯上去。

  阁楼里,林瑜跪坐在地上,手里拿着一个打火机,火苗扑朔,对着刻刻挥舞。

  平时一向温和的刻刻,正凶狠地瞪着她,露出尖尖的牙齿,一副要扑上去撕咬的样子。

  岑眠心里咯噔一下,只顾阻止刻刻。

  “刻刻!”她喊道。

  刻刻听见她的声音,又叫了两声,朝她跑了两步,又折回去,跑到了阁楼的角落里。

  岑眠顺着它的指引,才看见了躺在地板上奄奄一息,不断抽搐的思思。

  她立刻跑了过去,将思思捧在手里。

  思思小小一只,瘫软着,看见岑眠来,轻声地呜咽,漆黑的眼睛里,沁着莹润的水珠。

  岑眠急得问林瑜:“思思怎么了”

  林瑜支支吾吾:“我、我也不知道。”

  岑眠想起之前刻刻的反应,不相信林瑜什么都不知道,刻刻一向乖巧听话,不可能会无故攻击她。

  她伸手去拨弄思思的小脸,发现它的嘴边有深褐色的污渍,白色的猫毛纠缠到了一起。

  岑眠蹭下一点污渍,触感粘稠,她凑到鼻尖去闻,闻到了浓郁的可可味道。

  “你给它吃巧克力了?”岑眠回头瞪着林瑜,“猫不能吃巧克力!”

  林瑜低着头,一声不吭。

  岑眠抱起思思,要带它去医院。

  突然,思思发出一声喵叫,嘶哑凄厉,它最后看了一眼岑眠,眼珠子转向下,闭上了眼睛,毫无生气。

  “……”岑眠愣在那里,双手不住地颤抖。

  “它死了?”林瑜抬起头问。

  岑眠红着眼睛,死死瞪她。

  林瑜看她这副样子,扯了扯嘴角,幽幽地说:“这么快啊……”

  岑眠没想到她还能笑得出来,也从没见过林瑜这样阴森森的表情,她咬牙问:“你故意的?”

  林瑜耸耸肩,轻描淡写地说:“它跟我一样,没吃过巧克力,我就给它尝了尝。”

  岑眠不可置信地盯着她,仿佛不认识眼前这个人一般。

  思思在她的手里一动不动。

  岑眠有一股极度的愤怒涌到头顶,没有控制住内心暴力的冲动,一脚踢在了她的胸口,“你他妈有病吧?!”

  林瑜被她踢倒在地,不怒反笑,笑声尖锐刺耳。

  岑眠像是看疯子一般看她。

  这件事情,最后闹到了班主任那里去。

  林瑜被岑眠狠狠踹了一脚,白色校服上还有一个脚印,不停地掉眼泪。

  她一边哭一边说:“我看小猫可爱,就拿了巧克力喂它,我家是农村的,我没吃过巧克力,也不知道巧克力不能给猫吃。”

  “我用打火机,也是因为那只狗太凶人,一直朝我叫,想要咬我,我只想用打火机吓吓它,不小心才烧到了它。”

  林瑜的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可怜的模样让在场的老师都在叹息。

  只有岑眠咬着牙,死死瞪她。

  林瑜哭了很久很久,久到所有人都忘了,是她害死的思思。

  老师们小心翼翼地保护着这一位贫困生的自尊。

  流浪猫的一条命,抵不过这价值千金的自尊。

  班主任给到岑眠的,不过是一句轻飘飘的——

  “算了吧。”

  岑眠不依不饶:“凭什么?”

  班主任一向不喜欢岑眠,觉得她仗着家里有钱,不学无术。

  她这一脚,是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挑衅,挑衅他的权威。

  班主任的脸紧紧绷着不理她。

  林瑜扯了扯岑眠衣角,柔柔弱弱地说:“眠眠,你还想要怎么样,大不了我把命赔给思思好了。”

  看到过林瑜的真面目,岑眠再也受不了她的装模作样,她大声说:“好啊!那你赔啊!”

  林瑜刺激岑眠的行为,无疑是给班主任浇了一把火。

  “胡闹!”班主任怒斥道,“岑眠,你以为你是谁?”

  她把桌子拍得生响,以此表现出她的愤怒与权威感。

  “你在学校里偷偷养流浪猫,把大型犬带进来,本来就做得不对,还得理不饶人了?”

  “你也别赖林瑜,流浪猫在外面活得好好的,你非得把它带到阁楼里养,养死了也是你的责任。”

  “这里是学校,由不得你胡作非为!”

  岑眠他们捡到思思的时候,它才刚出生没几天,营养不良,被猫妈妈抛弃,要不是岑眠把它藏在阁楼里养起来,思思甚至活不到今天。

  但这些岑眠已经不想跟班主任解释。

  她不是逆来顺受的脾气,班主任跟她来硬的,她能比她还硬。

  岑眠踢倒了办公室里的垃圾桶,撂下一句:“这学我不上了。”转身就走。

  她说到做到,从此再也没有回过那所学校。

  离开办公室以后,岑眠带着思思去了宠物医院。

  医生诊断发现,思思的直接死因并不是巧克力,而是嗓子眼里有一颗杏仁,导致卡住气管,窒息而亡。

  医生无奈惋惜,要是只吃了巧克力,是能救回来的。

  盒子里那么多种类的巧克力,林瑜偏偏要挑上面嵌了杏仁的那颗。

  程珩一没想到岑眠突然就哭了,哭得那么伤心,那么委屈,泪湿了满脸。

  程珩一想找纸巾给她,可是他们在外头,哪来的纸巾。

  他伸出手,拇指在她眼角摩挲,擦掉了眼泪,又有新的眼泪流出来。

  岑眠也没想到她会哭成这样,眼泪不受控制,难受的情绪越来越强烈。

  她不想被程珩一看见自己哭得那么厉害,躲开了他的手,把脸藏进了雨衣的帽兜里。

  偶尔有路过的村民,好奇望着他们,走远了也忍不住频频回头瞧。

  有和程珩一熟识的,一脸玩笑地问道:“怎么回事啊?把人欺负哭啦?”

  程珩一不知道怎么解释,只能拉着岑眠,带她先回了老屋。

  老屋无人,沈平山又出去下棋了。

  岑眠则只知道哭,哭了一路。

  好像把高中时憋着的委屈对着程珩一,一股脑宣泄了出来。

  她被程珩一带到屋檐下,脱下雨衣,安置在了竹椅里。

  程珩一进屋拿出一条毯子,盖在她身上。

  毯子将她露出的皮肤挡住,隔开了无孔不入的湿气和凉意。

  岑眠的哭声减小,转而变成压抑的呜咽,弓起的背部轻微颤抖,像极了受伤的可怜小兽。

  她把自己裹进毯子里,脸也埋了进去。

  程珩一的眸色幽沉,盯着那一团微微耸动的小山,有些没了耐心,想要知道是什么原因让她哭成这样。

  他找来另一张竹椅,紧挨在她身边坐下。

  程珩一抓住毯子,用力一扯,岑眠抵不过他,被缴走了躲避的壳子,露出一张哭得通红的小脸。

  岑眠睁着一双湿润的眸子看他,卷翘的睫毛湿润,缠结在一起。

  程珩一的食指指尖颤了一下,短暂犹豫,最后张开双臂,将她抱进怀里。

  空气潮湿,他们肌肤相触碰的地方,仿佛还沾着水汽,那么一贴,温度将那水汽氤氲。

  岑眠浑身僵硬了一瞬,又很快柔软下来,没有做任何的抵抗与挣扎,任由他将自己搂住。

  她的脸抵着程珩一的胸口,听见他的心跳,眼泪继续默默地流,很快沾湿了他的衬衫衣襟。

  “眠眠。”程珩一的声音从头顶上方传来。

  这一声“眠眠”唤得温柔而缱绻。

  好像回到了从前。

  在人前的时候,程珩一总是正正经经喊她岑眠,刻意生疏。

  在人后的时候,高兴了便喊她眠眠,惹她生气了要哄时,她难过了要安慰时,也都喊她眠眠。

  岑眠因为这一声眠眠,哭泣停了一秒。

  程珩一:“告诉我怎么了,思思怎么死的?”

  他不信岑眠口中被她害死的说法。

  岑眠已经很久没有听到“思思”这个名字了,平时就连看见“思”这个字,视线都会别开来,不忍去看。

  她的脑海里浮现出那一只通体雪白的小猫,圆溜溜的眼睛像是琉璃,充满对世界的好奇。

  思思死的时候,只有她两只手那么大。

  岑眠一抽一抽地哽咽,“都怪我,是我没有照顾好她。”

  她说完这一句,便又不肯再说。

  程珩一不忍去逼她。

  他抬起手,在岑眠的后背轻拍,动作缓慢柔和,声音也更加和缓。

  “不管发生了什么,我相信肯定不是你的错。”

  “你不会做伤害到思思的事情,就算有,那也一定是有什么意外,对吗?”

  “……”岑眠攥住他衬衫的手紧了紧。

  程珩一停顿半晌,轻轻问:“所以到底发生了什么,可以跟我说吗?”

  岑眠闭上眼睛,眼泪流出来,最后摇了摇头。

  这件事情,就是她的错。

  如果她那天,不给林瑜那盒巧克力就好了。

  程珩一的手始终在她的后背轻拍,一直拍一直拍,将岑眠迟到了多年的委屈和眼泪,一下全拍了出来。

  岑眠恨林瑜恨得咬牙切齿。

  尤其想不明白,她那样的人,是怎么当上的医生,沾了鲜血的手,还怎么能拿起手术刀,去治病救人。

  她吸了吸鼻子,用哭哑了的声音问程珩一。

  “坏人也能当医生吗?”

  程珩一的动作顿了顿。

  “能的。”他回答的坦陈,“不管什么职业,都会有好人和坏人。”

  “只是像医生、警察、老师这样的职业,坏人的存在,会对社会造成更大的影响。”

  岑眠一直认为,坏就是坏,好就是好。

  这个世界就是黑白分明的。

  什么没有绝对的坏人,也没有绝对的好人,都是狗屁。

  这句话为坏人提供了遮羞布,贬低了好人的坚守与品格。

  幸好程珩一没有跟她说这么一句话,而是肯定了坏人的存在。

  “那该怎么办呢?”她问。

  岑眠的声音从他怀里传出来,软软闷闷的,夹杂着湿润的水汽。

  明明她还没从自己的事情里走出来,就去操心那么大的问题。

  因为问题太大,问出来反而显得幼稚。

  毕竟成年人对于无法解决的问题,常常故作高深,避而不谈。

  程珩一抿唇,沉思片刻,才缓缓开口:“只能好人多做一些吧。”

  用白稀释掉黑的浓度。

  岑眠许久没有接话。

  院子里变得安静下来,雨渐渐小了,只有她浅浅而均匀的呼吸声。

  程珩一松开手,微微后撤,露出岑眠埋在他胸口的侧脸。

  岑眠闭着眼睛,不知道什么时候哭睡着了,睫毛上还沾着晶莹水珠,脸上被泪水浸透,饱满的嘴唇是浅淡的玫瑰色调。

  程珩一凝着她毫无防备的睡颜。

  半晌,他发出一声低低轻叹——

  “我可不算是好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