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白夜
岑眠的声音不轻不重, 周围听见她这句话的人却都愣了几秒。
被程珩一请来帮忙的护士震惊,从没见过谁这样跟程医生说话的,看起来像是不知好歹。
她比刚才更认真地打量起岑眠来。
以岑眠的长相, 放到人群里, 分外显眼,他们医院里没有几个医生护士, 能比她长得还漂亮。
是了。
也就只有年轻貌美的小姑娘, 才敢肆无忌惮,在大庭广众下,给一个男人甩脸子。
护士心想。
她余光瞥向程珩一。
程珩一脸上的表情平静, 并没有因为岑眠不识好歹的言语而恼。
他的目光如古井无波, 深不见底,只静静看着岑眠。
岑眠并不擅隐藏自己的情绪和喜怒,也懒得藏, 就那么直勾勾地瞪他。
程珩一的眼神淡然, 她的这一点脾气, 像是一颗小石子儿,落进水里,激不起一丝波澜。
一旁的老婆婆最先出声:“哎呀, 姑娘,你也是来看病的?那赶紧去吧, 别耽误了。”
“……”程珩一垂下眼眸,先收回了视线。
岑眠那一双充满怨恨的眼睛, 令他败下阵来, 不敢再看。
他对护士说:“麻烦你了。”
护士观察他们之间的气氛, 一时入迷,隔了好几秒才回过神来, 赶紧摆摆手:“应该的。”
“……”岑眠看着程珩一转头跟护士讲话,彬彬有礼,半点没受到她的锋芒影响。
她像是一拳头打在了棉花上,一团闷不吭声的棉花。
岑眠心中火气更甚,在这一场较量里,很明显又是她输了。
因为她没看开,不够洒脱,所以才会孩子气地朝他闹脾气。
脾气发完又能怎么样呢,难不成还指望程珩一轻声细语来哄她,问她怎么了吗?
他该哄他真正喜欢的人去。
岑眠气完程珩一,又开始气自己,她抿唇,转身离开。
岑眠带着一肚子委屈和生气回到了门诊大厅,大厅里依然人山人海。
人群里突然格外吵闹起来。
一个男人撕心裂肺地大喊:“为什么不给俺娘看病!俺已经排了两个小时的队了!”
他的声音一出,门诊大厅其他的声音,像是有默契似的,瞬间停止。
所有人的视线都看向声音出处,每一双眼睛里都是好奇。
岑眠也顺着声音的方向看过去。
只见不远处的位置,有一个衣衫褴褛的男人,躺倒在了铺着洁白瓷砖的地上,怀里抱着一把破旧二胡。
刚才那一声大喊,似乎消耗了他过多的能量,此时只能发出低低的呜咽,“不是义诊吗?义诊怎么不给看病。”
长桌对面的医生无奈,站起来,望着他:“刘先生,不是我不给看,是您的母亲已经去世了啊……”
闻言,男人一个鲤鱼打挺,坐在地上,瞪大眼睛,指着医生鼻子,“胡说!”
“俺娘活得好好的,她只是太累了走不动,在家里躺着。”
“你算什么医生,没有医德,凭啥子咒俺娘死!”
医生没见过这样胡搅蛮缠的,被他骂得也有些来了脾气,尤其还有那么多其他患者看着,怕惹人误会,忙解释道:“你母亲来医院时,就已经是癌症晚期了,走的时候还是肿瘤科的医生护士捐款凑的丧葬费。”
男人怔怔地说:“晚期……俺娘平时就只是常常喊腰疼,怎么就是晚期了呢……”
旁边看热闹的老大爷忍不住插嘴:“哎哟,这年纪大了,身体上的任何小毛病都不能忽视。你这个当儿子的,拖到那么晚才带母亲来看病,现在人没了,只知道跟大夫来闹,太不像话了。”
男人的眼神迷茫,像极了无助的困兽,嘴唇嗫嚅了两下:“俺、俺也不知道啊,村里人谁身上没有多多少少的毛病,都是忍忍就过去了。”
忍忍。
要么好了,要么死了。
“……”岑眠望着地上的男人,背影瘦削,还穿着冬天时见他穿的那件蓝色薄衫,军绿色裤子。
她又想起了男人那时塞给了她一颗梨子。
梨子芯有很浓的涩意,萦绕在舌尖久久不散。
岑眠以前不懂,什么叫众生相。
或者她以为自己懂。
她走遍了世界,看到的是遍地浮华与安乐,受到最大的挫折,不过是两次告白被人拒绝。
而在这一间不大不小的医院里,她仅仅来了几次,目之所及,却处处是无奈与苦楚。
岑眠敛眸,收回目光,不忍再去看,匆匆逃离了门诊大厅。
她不知道能做什么,选择了逃避。
世上有多少甜,便有多少苦。
她把甜吃了,那苦自然也得有人来吃。
电梯上到七楼,特需门诊部,喧嚷吵闹在一瞬间消失不见,仿佛进入了一个新世界,窗明几净。
在特需门诊等待候诊的患者家属,安安静静地坐在柔软靠椅里等待,没有大声喧哗和不耐烦地催促。
谁在这样舒适的环境里,耐心都会十足。
特需门诊五百块钱的挂号费,将人和人做了筛选。
岑眠取了号,等待的过程里,她百无聊赖,在看走廊墙上的宣传海报。
海报的内容丰富,是关于各种病症的科普。
岑眠逐行看完,当作是医学知识补充了。
最后一幅海报,宣传的是医院组织的乡村健康直通车活动,活动正在招募志愿者。
海报右下角有一个二维码,扫码就能够填表报名。
志愿者要做的事情是与医生随行,帮助维护看诊秩序,寻访山里需要治疗的村民。
岑眠看得出神,想起了刚才在门诊大厅看见的男人。
如果这样的活动,能够早一点出现在他的村子里,让他的妈妈早些看上病,说不定他的妈妈不会拖到肿瘤晚期,也不会离开他。
岑眠拿出手机,扫码跳转进了电子表格的界面。
志愿者报名需要填写的信息不复杂,包括一些基础的姓名、年龄、性别,还有学历和专业,现在的家庭住址和联系电话。
忽然,耳边传来一声嗤笑——
“你不会是想报名吧?”
“……”岑眠皱眉,回过头去,看见了双手抱臂,睨着她的林瑜。
林瑜一身白大褂,洁白干净,岑眠却觉得刺眼,仿佛上面沾了血,脏得不行,她往后退了一步。
“去农村里义诊很苦的,你一个大小姐,就别凑热闹了,去了也是给我们添麻烦。”
岑眠反感极了林瑜这种语气。
本来她点开报名表,也就是好奇看看,但林瑜越这么说,她就越要跟她较劲。
岑眠开始打字,输入报名信息。
林瑜见没把人劝走,有些恼,“你是故意的吧?”
岑眠掀起眼皮,很淡地瞥她,“嗯。”
“非得来给我们添麻烦?你以为义诊是好玩的?”林瑜的语气好正义凛然。
她说的“我们”,真好笑,她还代表了谁?
岑眠受不了,反呛她:“添不添麻烦不是你说了算的。”
如果她后续通过了志愿者的面试,就说明组织者判断她能够提供的帮助多于麻烦。
“再说了,”岑眠的眼睛盯住她,一字一顿道,“虐猫的人都可以当医生,我为什么不能去做志愿者?”
“……”林瑜没想到她会提及这件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面色一滞:“你、你少血口喷人。”
岑眠冷冷看她,不屑与她争辩。
叫号机上喊起她的名字,岑眠垂眸,按下了确认报名,挑衅地睨一眼林瑜,迈步进了王主任的诊室。
看诊结束出来,岑眠看一眼时间,总共也就花去了二十分钟,全程花费的时间不及她在门诊大厅和健康中心用的五分之一。
而那位眼睛不好的老婆婆,都不知道检查的队伍排没排完。
岑眠报名义诊后,过了半个多月才有医院的工作人员联系她,问她是否方便进行一次线上面试。
志愿者的领队是一个中年女人,余姐。
余姐烫着波浪卷的短发,皮肤微微松弛,但脸上的精神状态特别好,态度友善亲和。
视频面试刚开始,余姐透过显示屏,看清了岑眠的脸庞,闪过讶异神色,没想到是那么漂亮的一个小姑娘,她愣神了两秒,才开始提问。
面试的问题都是些很常规的内容,为什么想要报名参加志愿者、对志愿者的理解是什么、如果志愿过程中,遇到了某些情况会如何处理。
岑眠保持微笑,对答从容。
她以前在国外上大学时,跟朋友一起也当过志愿者,不过那时服务的对象是一所高端养老院里的老人,养老院里设施与人员齐全,她大部分的工作主要是陪老人们聊天、打发时间。
余姐问了许多关于她在国外当志愿者的经历,岑眠知道这八成是加分项,说得也仔细认真。
面试结束后的半个小时,岑眠收到了面试通过的短信。
过了两天,余姐加上她的微信,把她拉进了志愿者群。群里算上余姐一共六人。
余姐在群里发了通知,包括此次行程出发的时间,地点,交通方式,事无巨细,甚至连建议要带的东西都写上了,并且附带一张人身意外保险单。
岑眠读完通知,上网搜索要去的地方,白溪塘,听名字便很有诗意。
网络上关于白溪塘的信息不多,只知道这是一个南方小村落。
岑眠以前生活的都是北方城市,除了小时候随父母旅行,去过南方的大城市,便很少有机会去到南方。
不过她对南方,一直有种莫名的向往,向往其中的江南水乡,烟雨朦胧。
原本最开始是为了和林瑜赌气而报名,在一系列的面试和了解过程中,岑眠对这次的志愿者之行,有了更多的期待。
京北医院的乡村健康直通车义诊活动,于七月中旬启动。
岑眠和志愿者们先从北京出发,到了白溪塘所属的市里,和市区的医院交接一些医疗设备和资源,包括能直接开进村里的医疗车,总共三辆。
第二天,参加义诊的医生们再从北京出发,来与他们汇合,最后搭乘大巴车,一同前往白溪塘。
白溪塘交通不便,唯一一条连接村子与外界的通道,就是一条盘山公路,但就是这么一条盘山公路,听说也是近十年才修好的。
为了最大化的节省医护们的时间,毕竟他们腾出多少时间外出参与义诊,就有多少他们的同事在医院里面临成倍的工作量,当天医护队伍的航班落地,大巴车就在机场等着了,接上医护们,就直接开往白溪塘。
岑眠以前很少坐大巴,偶尔坐过,也是上学时,学校组织郊游时坐一坐,路程不长,但每次坐,她都晕车得厉害,要她命的那种。
为了防止她出现晕车吐了的尴尬情况,岑眠在上车前就吃了晕车药,占了一个最前排靠窗的位置。
从他们住的酒店到机场,正好赶上早高峰,大巴一路走走停停,岑眠闭着眼睛,脸色有些白。
到机场以后,志愿者们要下车帮医护团队搬运行李和带来的医疗物资,余姐看到岑眠的脸色不好,便让她在车上休息了。
司机师傅把门打开,新鲜空气涌入,岑眠稍稍好受了一些,很快听见外面有喧嚷的声音。
余姐在利落地指挥,还有一道浑厚男声,岑眠听着像是王主任。
她睁开眼睛,掀开遮阳帘,透过玻璃窗往外看。
只见大巴外,站了不少人,医生们都穿着常服,与在医院里穿着白大褂的样子相比,多了几分烟火气。
余姐手里拿着一张表,在清点人员和物资,王主任站在她旁边,两个人不知在说些什么。
忽然,王主任朝远处招手,顺着他招手的方向,程珩一不疾不徐走来,进入岑眠视线。
岑眠的眼睫微颤,怔在那里,抓住遮阳帘的手紧了紧,着实没想到程珩一也在此次行程里。
不知是感受到了来自她的光压还是什么,程珩一突然掀起眼皮,朝大巴车的方向看去。
两人的目光就那么撞到了一起,不期而遇。
程珩一微愣,漆黑瞳孔里闪过一瞬的错愕,似乎也没料到在这里看见她。
“……”
半晌的对视之后,岑眠冷着一张脸,将遮光帘重新放下。
岑眠只希望程珩一不要误会,误会她是死乞白赖为了他来的。
陆陆续续有医护人员上车。
王主任一直拉着程珩一在聊事情,半天才结束。
程珩一上车时,瞥了一眼坐在第一排的岑眠,视线很淡,又很快移开,他迈步往里走。
余姐喊住他:“程医生,别往后走了,你熟悉去白溪塘的路,正好坐前面给司机师傅指路吧。”
闻言,程珩一要往后排走的动作顿了顿,前排的位置已经坐满,就剩下岑眠旁边的位置是空的。
他薄唇轻抿,目光落在她身上几秒。
岑眠板着脸,双手抱臂,往窗户那边缩了缩。
在余姐的视线催促里,程珩一在她身边坐下。
大巴的座位拥挤,程珩一的身形高大,一坐下来,便侵占了大部分的空缺,仿佛将岑眠整个笼罩在小小座位里。
程珩一的胳膊不小心挨到了她的肩膀,很轻,他注意到后,很快往外挪了挪。
但岑眠依然发出了一声明显的“啧”,以此表达自己的不满情绪。
程珩一:“……”
小姑娘闹脾气的时候,真是一丁点儿不对都能惹到她。
“怎么报名志愿者了?”程珩一主动搭话,并不计较她给他甩脸色。
岑眠靠着窗,努力和他分开距离,撇了撇嘴,冷言冷语:“要是知道你也在,我就不报了。”
程珩一侧眸,盯着她的脸看了几秒,半晌,一本正经道:“抱歉,我应该提前告诉你一声。”
明明跟他毫无关系,他道歉的语气却认真。
岑眠更不爽了,瞪他一眼。
坐在隔壁的陈甫舟递来两瓶矿泉水,他见程珩一和岑眠小声聊天,虽然听不太清,但还是忍不住好奇。
陈甫舟上车时,便注意到了坐在大巴车前排的岑眠。
岑眠今天没化妆,素面朝天,皮肤白得好似象牙一般细腻,一双眸子微微上挑,瞳仁却极为清澈干净,敛去了那上挑的天生三分媚,如初绽的栀子。
每一个上车经过她的人,都会忍不住朝她看上那么两眼,在座位里坐好后,又在私底下小声交流。
岑眠旁边的座位,谁都想上去坐,却谁也不敢上前,好像怕自己扰了栀子的清净。
陈甫舟斜斜瞧了眼程珩一,以前可没见他主动找哪个女孩子聊天,难得今天也坐不住了。
“哟,这么快就跟志愿者妹妹聊上了?”他调侃道。
程珩一接过水,淡淡扫他一眼,没搭他的腔,接过水,拿出一瓶递给岑眠。
岑眠没接,别过脸对着窗户,她这个人吧,看一个人不爽的时候,是一点面子也不给。
程珩一的手悬在半空好一会儿,见她不接,倒也没什么太大反应,倾身将矿泉水放到了岑眠前面的袋子里。
陈甫舟挑了挑眉,他还是头一次见哪个小姑娘这么给程珩一甩脸色看,偏偏程珩一还没有不高兴的意思,显然他们不是刚认识的关系。
“你们认识啊?不介绍一下?”
程珩一不咸不淡说:“以前是同学。”
他只回答了陈甫舟第一个问题,第二个问题选择性忽略,并没有把岑眠介绍给他的打算。
岑眠脑袋抵着车窗,程珩一那声冷淡生疏的“同学”传入耳畔,她在心底发出轻呵。
陈甫舟继续问:“什么同学啊,高中?初中?还是小学?”
他和程珩一都是京北大学毕业的,以前没见过岑眠,知道肯定不是大学同学。
程珩一沉默半晌,抿了抿唇道:“都是。”
陈甫舟吃惊:“都是?那你们这关系够熟的啊。”
岑眠本来就够烦的了,旁边陌生男人又不停问她和程珩一的事情,她皱皱眉,抬起眼皮,朝他看过去。
陈甫舟正好看向她,两个人的目光对上,他自来熟地朝岑眠热情一笑:“你好啊。我叫陈甫舟,是口腔外科的医生。”
“……”岑眠对着程珩一态度差得不行,但到底不好意思给陌生人挂脸色,她客套地点了点头,回了一句:“你好。”也没打算介绍自己。
陈甫舟觉得眼前这俩人冷淡的模样可真像,不愧是十几年老同学,他一个人可热不起这个场子。
他胳膊肘捅了捅旁边同事,“来跟志愿者认识认识啊,以后得一起工作呢。”
旁边的同事周宇愣了愣,顺着陈甫舟的视线看向隔壁座位里的岑眠,入目便是她那一张雪白脸庞,眼睛晶莹明亮,仿佛银河般将他吸引。
“你、你好。”他的舌头打结,“我叫周宇。”
周宇说话时,低下头,躲开了岑眠视线,举止腼腆。
陈甫舟偏偏要揭开他这一层腼腆,拍他一下肩膀,嘲笑他:“你这家伙,看到漂亮妹妹,话都说不利索了。”
医院里这帮年轻男医生,在患者面前大多矜持端正,到了人后,跟正常男人没什么两样。
陈甫舟嘲笑周宇,他自己还不是一样,话多了起来,透着一股殷勤。
程珩一不动声色地蹙眉。
岑眠打量着眼前这个害羞的胖胖男生,清楚他是因为什么原因而腼腆羞涩,觉得好笑。
毕竟她是从小被夸着漂亮长大的,要说美而不自知,多少有些虚伪了。
“你是什么科的医生?”岑眠开腔,主动替周宇解围。
结果没想到,这话问的,令周宇脸更红了。
他不好意思地小声说:“男科。”
闻言,岑眠忽然瞥向程珩一,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车上前排所有人都能听见。
“那你可以帮他治一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