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白夜(1 / 1)

白夜情长 景戈 7349 汉字|17 英文 字 1个月前

第15章 白夜

  程珩一望着岑眠, 她说完帮他,便羞得低下了头,咬着嘴唇, 留下浅淡牙印, 如一弯弦月皎洁。

  许久。

  “没用的。”他说。

  岑眠还是不敢看他,只能轻声说:“那好吧……”

  “我们确实不太合适。”

  岑眠抬起头, 怕他伤心, 赶紧解释说:“不、不是嫌弃你啊。”

  “我们家就我一个女儿,家里财产又很多,以后得有人继承。”

  她嫌弃就嫌弃, 非说那么冠冕堂皇。

  岑眠想着想着, 觉得她对程珩一,可能也没有那么喜欢,竟然因为他那方面不行, 便打了退堂鼓。

  她有些鄙夷自己, 但又觉得这是人之常情, 为自己开脱起来。

  程珩一被她惹笑了。

  “嗯,我知道。”

  知道她被家人宠爱长大,过惯了肆意挥霍的生活, 因为知道,所以才不能叫她跟着他吃苦。

  他给不了岑眠本就拥有的未来, 不如不要开始。

  见到他脸上的笑意,岑眠脸颊更红了, 没想到他还挺看得开, 不过想想也是, 从小的隐疾,心态不得不看开吧。

  难怪他拼了命的学习, 东边不亮西边亮嘛。

  程珩一拎起门边的垃圾袋,笑意渐渐淡去,只剩下一抹涩意。

  “走了。”

  随着关门声幽幽响起,程珩一离开,客厅里瞬间空了下来。

  岑眠抱着猫咪玩偶,头脑发胀,手指缠绕着小猫的尾巴,不停地来回打圈。

  时不时发出两声哼唧,把充血的脸埋进猫咪玩偶里打滚,终于过了许久,才从刚才的状况里缓过来。

  她的视线落在茶几上,原本脏乱的桌子被程珩一打扫的干净整洁,就连另一边沙发上堆放的衣物,也被他一件一件叠好,从大件到小件,依次垒起。

  岑眠看见了最面上那一件对折叠起的白色蕾丝内衣,陷入了一种非常复杂微妙的情绪里,好不容易降温的脸颊又开始发热。

  她打开微信,决定找个男性朋友聊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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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岑眠:在?

  徐路遥:咋了?

  岑眠:问你一个问题。

  徐路遥:说。

  岑眠:如果你跟一个人表白,他拒绝你的理由是自己不行,可信的可能性大概有多少?

  对面短暂停顿,徐路遥直接一条语音电话打了过来。

  岑眠接起电话。

  徐路遥的声音传来,想也不想地问:“程珩一?”

  “……”

  岑眠面色一滞,含糊地否认:“不是。”

  徐路遥:“哦。”

  徐路遥斩钉截铁,“其他人我不知道,他的可能性是零。”

  ???

  岑眠:“你怎么知道?”

  徐路遥沉默,张了张口,又闭上,纠结许久,最后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反正就是不可能。”

  岑眠被吊足了胃口,生气道:“你倒是说啊!”

  徐路遥没办法,只能模棱两可地说:“以前高中不是住校吗,男生洗澡是用的公共澡堂,我见过。”

  岑眠不解:“你见过怎么了,怎么判断的?”

  徐路遥想起多年前在学校澡堂发生的事情——

  在那个雾气朦胧的洗澡间里,他拿着偷偷带到学校里来的手机,挑了一个无人的时间,躲在里面看视频。

  不曾想,程珩一也在那时走进来,余光瞥他一眼。

  徐路遥从他的眼神里,清晰地捕捉到了一丝鄙视。

  徐路遥不服。

  程珩一在人前那般清风霁月便罢了,人后也还装模作样,都是男人,几寸几尺谁不清楚,比他占地方了不起啊。

  徐路遥故意把手机伸到他眼前,里面是他精挑细选的图片。

  程珩一这人,一开始还像是看脏东西似的呢。

  后来啊,还不是拿着他的手机,进了隔间。

  只不过程珩一太缺德,自己完事儿了,手机还他时,把里面的照片删得干干净净。

  连之前滑板社组织活动,大家在公园里玩滑板的照片都删了,害他被当时是副社长的岑眠好一顿骂。

  徐路遥当然不会把这段经历告诉岑眠。

  “哎呀,女孩子别问那么多!”

  他轻咳一声,转移话题,“程珩一又把你给拒绝了?”

  岑眠不肯承认,忙撇清关系,“我又没说是他。”她的语气轻飘小声,透着一股的心虚。

  徐路遥不信,调侃道:“得了,在医院的时候,你那眼睛就天天往人身上瞟,真当我没看见呢。”

  岑眠脸上发烫,“哪有。”

  徐路遥嗤笑:“他也真行,为了拒绝你,这种鬼话都说得出来。”

  “……”岑眠想起刚才程珩一与她说时的语气,一本正经,坦坦荡荡,说他自己不行。

  可细细想来,确实是有够离谱的。

  她的同情和惋惜在这一瞬全化为恼怒,气笑了。

  岑眠没想到程珩一情愿找这样的借口哄她,也不肯跟她说实话。

  说一句不喜欢她有那么难吗?

  岑眠的腿骨折在家修养了整整三个月,从冬末到了春末。

  这三个月,她足不出户,每天吃了睡睡了吃,胖了有小十斤,整个脸蛋都圆乎乎的,本身她皮肤就白里透着粉,现在更像是瓷娃娃了。

  就连岑虞跟她视频电话时都发现了,忍不住问她:“你这段时间都干什么了,怎么越来越胖。”

  岑眠咬着果冻,吸了一口,腮帮子鼓鼓的,像是一只小仓鼠。

  她小声嘟囔说:“什么也没做。”

  就是把名侦探柯南从第一集 看到了最新一集。

  闻言,岑虞眉心蹙起,“那你在北京待着干嘛?就纯玩儿了?”

  “……”岑眠咽下果冻,不算太有底气地说:“差不多吧。”

  “除了玩以外的计划呢?”

  岑虞了解自己的这个女儿,从小就是玩心重,爱玩不是什么太大的坏事,她倒也不反对。

  只是玩也不能玩一辈子,总得做一些正事吧。

  果冻被吸完了,岑眠叼着吸吸果冻的包装,想了半天,才讷讷道:“没有。”

  她从去年研究生毕业之后,就还跟以前一样,满世界的旅游玩乐。

  上学的时候,起码还有念书这么一件正事,岑眠怎么玩怎么懈怠,都无伤大雅。

  但等她毕业了,没了念书这件事做掩饰,她的玩乐和懈怠就成了一种不务正业,游手好闲。

  岑虞问:“不准备找个工作吗?”

  岑眠不解,眼里透出清澈的疑惑,歪着脑袋反问她:“为什么一定要工作?”

  “不工作你哪里的钱付下个月房租?”岑虞希望她能够经济独立,不靠家里。

  岑眠却没有把这件事情当真,她撇撇嘴,“那我回家住好了。”

  反正她现在也不想在留北京了。

  “再说家里有的是钱,没必要我再去工作吧。”岑眠知道自己说这样的话,若是被其他人听到,会招来不小的反感。

  从小她因为家境优越,便经常受到许多莫名其妙的敌意,挖苦和讽刺。

  那时候她很困惑,甚至尝试过像高中班主任说的那样,去吃吃苦,别只知道当不知人间疾苦的小公主。

  高二暑假,岑眠瞒着家里人,偷偷打了一个假期的工,在烧烤店里做服务生,端盘洗碗,生炭烤肉。

  烧烤店里用的是劣质炭,烧起来容易蹦火星子,那两个月,岑眠手上、胳膊上被烫得到处都是水泡红痕。

  烧烤店的老板因为她打碎了几个盘子,便克扣她许多的工资,老板的儿子醉酒之后,抓着她的手不放。

  那两个月之后,岑眠心想,这苦谁爱吃谁吃,明明可以吃甜,为什么非得找苦吃。

  人间疾苦体验到了,她再也不想体验了。

  因为是和岑虞聊天,岑眠没必要装模作样,说一些虚伪的话。

  她就是享受了家里的优渥阔绰,并且享受的心安理得。

  岑虞无奈:“那些钱是我和你爸的,不是你的。”

  岑眠眨了眨眼睛,像是肆无忌惮的孩子,“你们会不留给我吗?”

  “……”岑虞被她问住了。

  她和沈镌白的那些资产,最终都会给到岑眠。

  甚至从很早的时候,沈镌白就已经为岑眠配置了非常高额的年金。

  就算她什么也不做,老了依然有大笔的资金入账。

  岑虞抬手,纤细食指按了按额角,她没想到自己养出了一个小废物,还废物的那么心安理得。

  “那你就没有什么更有意义的事情想做吗?”她问。

  “……”岑眠沉默。

  她知道岑虞的意义是电影,为了拍电影,她的眼疾刚好,就已经接下了一部片子,下个月准备进组。

  沈镌白的意义是游戏,拥有一家在国际上享有盛誉的游戏公司。

  他们一个拿下过电影界的最高艺术奖项,一个拿过游戏界的最高艺术奖项。

  所做的事情,倒不是说为了钱,而更多是为了自己的理想和热爱,金钱只是其带来的附加价值。

  但岑眠想了想,觉得她似乎没有什么非得做成的事,她也永远到达不了父母所在的高度,只能活在他们的阴影和庇护里。

  “周游世界算吗?”岑眠说完就觉得露怯,这好像实在算不上什么有意义的事情,不过是为玩乐找借口。

  她咬着果冻,吸嘴被她咬变了形。

  一股生命的无意义感将她裹挟。

  “……”岑虞看出了她眼睛里的迷茫困惑,像是无知的幼童,无奈,实在不想再打击自己的孩子。

  “也算吧。”她在心底轻叹一声,放弃了坚持,选择了所有母亲所希望的那样。

  “你过得高兴就好。”她说。

  挂了电话,岑虞踢了踢坐在沙发另一边的男人,嗔怒道:“都赖你,不好好教她。”

  沈镌白靠在沙发里,懒懒散散,放下了手里的平板电脑。

  他不甚在意地笑笑,“随她去吧,只要别干违法乱纪的事情,养个小废物还是养得起的。”

  岑虞忍不住瞪他:“你倒是想得开。”

  打完电话,岑眠看了眼时间,差不多该出门去医院复诊了。

  她打开手机,准备叫车,才发现上一次打车去滑雪场的车费还没付。

  从公寓打车到滑雪场,花了小一百的打车费,她点击支付,弹出提示:余额不足。

  岑眠点开手机银行APP,这三个月虽然她没怎么出门,但外卖可没少点,之前剩下的钱已经挥霍无几。

  她叹一口气,撑着拐杖一蹦一跳去了卧室。

  岑眠的石膏在上次复查的时候拆除了,经过三个月的恢复,其实她已经能够下地走路。

  只不过王主任叮嘱她还是要少用受伤的腿,所以在家里,她还是尽量使用拐杖走路。出门步行少的情况,才会直接走路。

  岑眠从梳妆台的抽屉里翻出一摞的卡。

  虽然岑虞嘴上说要断她的经济来源,但断的只是她其中一张主卡。

  岑眠手里多得是岑虞不知道的卡,都是家里长辈心疼她给的,在她出国念书期间,每年开学前,都会往里头打钱,还有一张沈镌白的副卡。

  这些零零总总的卡,里面加起来的钱她自己都算不清楚,更何况是岑虞了。

  岑眠一番操作,付了打车软件里欠下的钱,又重新叫了一辆专车。她图方便,出门没带拐杖。

  到了医院,岑眠发现今天医院里的人特别多。

  她的视线落在门前左侧,发现之前那个拉二胡的男人不在了。

  上次男人给她的梨,她一直没舍得吃,直到梨的皮快干瘪了才吃掉。

  梨不怎么甜,微涩,吃的时候,岑眠眼前浮现起男人衣衫单薄,蜷缩一团躺在马路边的情景,牙齿又是一阵酸。

  进到门诊大厅,岑眠才知道,原来今天是医院里每个月一次的义诊。

  明亮宽敞的大厅里,摆了长长一排的桌椅。

  桌子一边坐着穿白大褂的医生,桌子对面是排起了长龙的患者。

  岑眠取了号,路过义诊区域时,有一位矮小佝偻的老婆婆叫住她。

  “姑娘,你知道眼科义诊排哪儿列吗?我看不太清。”

  因为前来义诊的患者太多,帮助维持秩序、答疑解惑的医院工作人员和志愿者无暇顾及到所有患者。

  岑眠注意到老婆婆的手里拄着一根盲杖,眼睛呈现污浊的白色,大概是视力不好,仰头看她时,不自觉眯着眼睛。

  参与义诊的医生有四五十位,每一位身后都立着一块比人高的宣传牌,牌子上面写有医生的科室以及擅长治疗的相关疾病。

  岑眠四处张望,医生们被淹没在了乌泱泱的人群里,就连宣传牌也看不太见了。

  “我带您找找吧。”她说。

  “哎呀,那太谢谢你了。”老婆婆双手合十,朝岑眠的方向拜了拜。

  岑眠实在受不起老人家这么行礼,赶紧摆手,“没事没事。”

  老婆婆的盲杖往前扫,门诊大厅拥挤,时不时扫到过路的人。

  岑眠索性牵起她的手,让她跟着自己,引导她慢慢走。

  “婆婆,您这眼睛那么不方便,家人怎么不跟着一起来?”

  老婆婆叹一口气,“我家那几个小孩,没人管我,我听邻居说京北大学医院今天搞义诊,就自己来了。”

  她摇摇头,无奈道:“我一个老婆子,可怜哦。”

  闻言,岑眠沉默,一时不知道该接什么话。

  这时,旁边终于空闲下来的导诊护士者注意到了她们,走上前来问:“老太太是要看眼科吗?”

  岑眠点点头,“对,但我找了一圈,好像没看到。”

  导诊护士微笑说:“眼科义诊不在门诊大厅,在健康中心一楼。”

  眼科在诊疗之前需要进行眼部基础检查,所以义诊也是单独安排在了方便做检查的地方。

  “老太太您的眼睛是什么问题?”导诊护士问。

  老婆婆絮絮叨叨说:“哎呀,我也不清楚,反正就是一天比一天看不清了,我邻居跟我说,可能是糖尿病引起的,我糖尿病好几十年了,血糖一直控制不好。”

  导诊护士听完她的自述,想了想说:“那您一会儿去了健康中心,直接排程医生的号吧,他擅长看这个。”

  似乎怕老太太记不住,导诊护士转头对岑眠说:“找程珩一,程医生,记住了没?”

  “……”岑眠扯了扯嘴角,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她倒不是怕遇上程珩一尴尬,而是怕自己忍不住给他一脚,踢到他真的不行。

  岑眠虽然不想去健康中心,但也不放心让老婆婆自己一个人折腾。

  健康中心和门诊大厅不在一栋楼里,中间的路线弯弯绕绕,老婆婆眼睛不好,指不定不小心就要摔一跤。

  岑眠陪老婆婆去健康中心的路上,老婆婆紧紧攥住她的手,一个劲儿的谢她。

  “姑娘,你真是好心啊,我儿子都没你有耐心。”

  岑眠对老婆婆的家人没什么好印象,知道老人眼睛不好,还不管不顾。

  到了健康中心,里面的人比门诊大厅的少了些,但每一位医生对面排起的长队,一点不比门诊大厅的短。

  因为就只有眼科的义诊,岑眠一下就找到了被人群簇拥着的程珩一。

  程珩一穿着白大褂,斯文儒雅,坐在人群里,比许多站着的患者家属低了半身,但他的腰背挺拔,周身的气场并没有因这低了的半身而敛去半分。

  大厅里喧嚷吵闹。

  他微微侧耳,认真听患者讲述病症,薄唇轻轻抿着,似乎是在思考,判断病情,显得耐心极佳,温润谦和,有一种无形的亲近感,使每一位患者都想跟他多说几句。

  程珩一手里拿着一支银色钢笔,偶尔低头,在病历本里写下几行字。

  不用岑眠去看,就知道那字一定是苍劲有力,行云流水的。

  她远远盯着那一支钢笔,眯了眯眼睛。

  程珩一向来喜欢用钢笔写字,很少用水笔和圆珠笔。

  岑眠想起自己以前也送过他一支钢笔,似乎也是银色,不知道是否还是同一支。

  不过很快她便自嘲地摇摇头,谁会一支钢笔用十年呢。

  眼科的医生面前都排了两条队伍,一条是初诊,问诊后医生会给患者开具检查单,进行眼部基础的检查后,再排第二条队伍,进行复诊。

  医生则两边队伍交替看诊,初诊两位,复诊两位。

  岑眠不想和程珩一碰上,但又不忍丢下老婆婆,让她一个人排队做检查,她纠结了片刻,还是决定陪着老婆婆。

  大不了不搭理他就是了。

  排队的过程很漫长,岑眠偶尔越过前面排队患者的身影,可以看见程珩一工作的样子。

  他微微低头,黑发落于额前,睫似鸦羽,光是一个若隐若现的侧脸,在人群里瞩目得像是皎洁月光。

  岑眠盯着他,不知道为什么,越看越来气,最后索性低下头。

  忽然,有人从下方扯了扯她的衣角。

  岑眠一怔,垂下眼,对上了小女孩圆溜溜的大眼睛。

  她笑道:“囡囡?”

  小女孩咯咯地笑起来,奶声奶气地喊人:“姐姐——”

  囡囡身后还站着一位中年男人,穿一件洗得发灰的黑色T恤,他一只手牵着囡囡,另一只手里提了一个医院里用来装片子的袋子,里面塞满了各种检查单,鼓鼓胀胀。

  等排队的功夫等得无聊,男人打了个哈欠,走了神,听见女儿的声音,才回过神来。

  他注意到囡囡扯着岑眠的衣角,一惊,轻声教育道:“哎,囡囡,你怎么回事,乱扯别人衣服。”

  男人赶紧抓住女儿的手,让她松开,朝岑眠抱歉地说:“真不好意思啊。”

  囡囡皱皱小眉头,和爸爸解释说:“我和姐姐认识。”

  闻言,男人愣了愣,看向岑眠。

  岑眠朝他笑笑,补充说:“之前我陪母亲在眼科住院,囡囡常来找我玩。”

  “这样啊,我都不知道。”男人挠挠头,“囡囡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吧。”

  囡囡轻哼了一声,嘟起小嘴说:“才没有,我很乖的。”

  她似想起什么,扯了扯男人的手,“爸爸,能把小希望拿出来吗?我想把小希望给姐姐看。”

  男人反应过来,“哦,原来送你那盆多肉的是这个姐姐呀?”

  囡囡点点头,摊开小手,催促道:“快点快点。”

  男人蹲在地上,放下背着的双肩包。

  岑眠注意到双肩包非常巨大,肉眼便能看出重量很沉,整个往下坠,肩带处用黄色粗线缝合加固过,针脚很粗糙。

  双肩包的拉链没有完全拉上,一方面是因为里面装的东西实在太多,另一方面是要给囡囡的小希望透透气。

  拉链一拉开,那盆月白色的多肉就在最上面,囡囡等不及爸爸给她,自己就捧了起来,直捧到岑眠面前。

  “姐姐你看。”

  岑眠弯下腰,看那盆多肉,三个月时间过去,这一盆白月影似乎大了一圈,颜色也变得更加透白。

  囡囡得意地说:“你看,我把小希望养得长大了不少呢。”

  岑眠配合地夸她,“囡囡真棒啊。”

  “你养了什么,都是你老子在养。”男人大手压在囡囡的脑袋上,不知道多难养,差点死了,要不是怕囡囡哭鼻子,他才懒得费那神。

  上一位患者看诊结束离开,男人“哎呦”一声,赶紧手忙脚乱重新背上包,推着囡囡的背往前走。

  囡囡坐到椅子上,轮到她看诊了。

  岑眠前面站着一位患者,把她挡了个正着。

  囡囡的父亲弓着背,双手将检查单一张张呈过去。

  那是一双满是满是老茧的手,指甲里有洗不掉的脏污和泥土。

  程珩一低头,每一张都仔细地看完,然后将检查单整好,在桌上轻叩两下,递还给男人。

  他淡笑道:“恢复挺好的,再休息两个月,正好可以赶上开学了。”

  “真的吗!?”

  囡囡坐在椅子里,两条腿来回晃,抬头看向爸爸,高兴地说:“我可以上学啦!”

  男人站在原地愣了两秒,拿着检查单的手微微颤抖。

  “程医生,真是太感谢你了。”

  岑眠低着头,没去看他们,却也能听出男人此时激动的情绪,五大三粗的老爷们,声音哑了好几度。

  男人的言语朴实,说什么都无法表达他感激的心情。

  他将巨大的背包放在桌子上,从里面拿出一个白色塑料袋,塑料袋套了两层,里面装的东西沉沉。

  “这是家里果园今年出的桃胶,吃了对身体好的。”男人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将桃胶推给程珩一,“我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拿得出手,程医生你别嫌弃。”

  程珩一手按在袋子上,推了回去。

  “这我不能收。”

  男人坚持,“程医生,这是我的心意,您就收下吧。”

  他一边说,一边拉起小女儿的手,放下东西就要走。

  程珩一站起身,拉住了囡囡的小胳膊。

  囡囡被两个大人扯住,眨了眨眼睛,不懂其中人情世故。

  “这是医院规定,东西拿回去。”程珩一眉心微微皱起,难得起了些脾气。

  这动静闹得不小。

  排队的患者和家属朝他们侧目,若有家人也如此受眼疾的困扰,大抵很能体会男人为什么会这样送礼,感激是真的感激,难以言表。

  更何况,囡囡的手术费,还是程珩一私下垫付的。

  岑眠望着他们僵持不下,心想,对于程珩一来说,治病救人,为他人带来光明和希望,应该就是他的意义吧。

  想到他在做的事情,想到他替妈妈治好了眼疾,岑眠对他的气就很难再生起来。

  因为程珩一真是太白了。

  白的纯粹。

  即使扯谎骗她,这样一点黑,落进白里,也很快淹没,不值一提。

  倒不是岑眠不想生他的气,而是身上那点道德感,让她不敢,似乎她对这样大医精诚者抱有敌意和怨恨,反倒成了她的不是。

  真不公平。

  男人依旧执拗,不肯把东西拿回去,一定要程珩一收下。

  程珩一看过那么多病人,第一次遇见那么能坚持的。

  他无奈,垂眸时,看见了囡囡双手捧着的那一小盆多肉。

  月白色带点绿的小多肉,像是一朵山茶花,陶瓷花盆是淡粉色的,花盆中间画了两只蓝色蝴蝶。

  程珩一记起最开始他见到这盆多肉,还是在岑眠手里。

  岑眠捧着这一小盆多肉,乖乖巧巧地坐在病房外的等候椅上,令原本清冷的医院走廊,多了几分鲜活。

  程珩一破天荒的,让了步,将原则放到一边,恬不知耻地向一个小女孩讨要东西。

  “桃胶我不能收,这些加起来太贵重了,囡囡的这盆多肉能不能送给我?”

  囡囡歪着脑袋瞧他,呆在那里,似乎是没想到程珩一会要她的多肉。

  男人一听,别说一盆多肉了,一车的多肉要是程珩一想要,他也能想办法送来。

  见小女儿呆呆没反应,他拍了拍她的背,“囡囡,快把多肉送给程医生呀。”

  囡囡抿抿小嘴,眉头揪起来,似乎是在纠结什么。

  她突然扭头,看向站在后排的岑眠。

  “姐姐——”

  她这一声喊,让程珩一愣了瞬,顺着她的视线抬起眼。

  岑眠也愣了,没想到囡囡会回过头来找她。

  她躲在一位大哥的后头,正肆无忌惮看热闹,结果正正好对上了程珩一望来的视线。

  四目相对。

  岑眠觉得分外尴尬。

  程珩一静静看她,发现她比三个月前要胖了些,脸颊白白嫩嫩,透着淡淡的粉色,像是被晚霞晕染过的云朵。

  他暗自松一口气,看来上次的事情,并没有对她造成影响。

  囡囡挣开爸爸的手,一蹦一跳跑来,扯了扯岑眠的衣角。

  岑眠眼睫轻颤,躲开了程珩一的视线,低下头。

  “姐姐,我能不能把小希望送给程医生呀?”囡囡奶声奶气地问。

  囡囡不是舍不得这盆多肉,程医生找她要什么,她都是舍得给的。

  只是她觉得小希望是姐姐送她的,她送给程医生,需要征求姐姐的同意。

  囡囡不知道他们两个认识,且关系大概算得上是匪浅,怕岑眠不同意,她手舞足蹈解释说:“程医生很厉害的,他给很多眼睛看不见的人带来了希望,他也要有自己的小希望才好。”

  岑眠凝着囡囡亮晶晶的眼睛,一时无言。

  半晌,她轻轻地说:“这盆多肉已经送给你了,囡囡可以自己决定。”

  囡囡咯咯地笑了笑,“好耶。”然后又一蹦一跳跑走,她踮起脚,捧着那盆多肉递给程珩一。

  “程医生,它的名字叫小希望,你要好好照顾它哦。”

  程珩一接过囡囡递来的小希望。

  “我会的。”

  他的声音不轻不重,在嘈杂喧嚷的人群里并不明显,却还是传进了岑眠的耳畔。

  岑眠垂下眼,让自己不要在意,不要想多。

  囡囡跟着爸爸离开以后,轮到他们这一队进行初诊,很快就排到了老婆婆。

  岑眠搀扶着老婆婆坐下,就静静站在一边,全程低头看地,一眼都不往其他地方瞥。

  可就算如此,程珩一低缓徐徐的声音依然无孔不入地钻进她的耳朵眼里。

  程珩一事无巨细地询问老婆婆眼花症状开始的时间,基础病史。

  老婆婆年纪大了,讲话没有重点,东扯一点西扯一点,甚至连岑眠好心陪她看病的事情也说了。

  程珩一听得耐心。

  终于初诊结束,程珩一打印出检查单,放进老婆婆的手里。

  岑眠扶老婆婆重新站起来,准备带她去做检查。

  “等一下。”程珩一忽然出声叫住他们。

  岑眠的步子微顿,终于抬起头看他。

  程珩一起身,离开了位置,又很快回来,后面跟了一位护士。

  他语气温柔对岑眠说:“你的腿刚好,不能久站,我同事会帮忙带婆婆去做检查,你赶紧去骨科复诊吧。”

  岑眠:“……”

  明明她什么也没说,他就知道她是来复诊的了。

  她反感极了,反感他这种不经意的关心。

  岑眠瞪他一眼,呛道:“你能不能别管我,烦不烦?”

  去他妈的白。

  中央空调。

  小火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