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084
◎震惊流放村人才的江县技术,40岁重头再来的乡绅老爷们。◎
开完晨会后, 陈庚年、裴宝来、胡铭三人急匆匆离开。
娄姝跟随富春先生来县衙的时候,刚好只瞧见县太爷远远离开的背影。
她疑惑道:“这是出事了吗?”
富春嘿笑着摇头:“忙着给他们亲爹收拾烂摊子去了,最近江县开了好几个私家厂, 都是他们爹的产业。”
说起私家厂,这事儿娄姝肯定是知道的。
能增产的化肥,能磨油的大豆,能纺纱织布的棉花,能铺路搭桥的水泥, 每一项技术听起来都让人震撼,并且眼馋!
“你这段时间,不用每天都跟着我,在江县四处去转一转吧。这些新奇的技术,我猜娄献肯定都在眼巴巴盼着指望你带回凉州呢。”
富春笑道:“你先去看看, 了解一下, 看哪些技术适合引进去凉州,也好心里有个底。”
那娄姝可太想去看看, 甚至恨不得立刻把这些技术全部引进, 可——
她迟疑道:“没有县太爷的允许,我四处走动的话,会不会不太好?”
富春笑着摇摇头:“你这次帮他带来了一大批人才,他对你肯定是感激的, 但凡以后有事求到他头上, 他都不会拒绝。至于这些技术,县太爷不是目光短浅的人, 只有凉州也跟着发展起来, 才能跟江县互相成就。你就当考察了, 考察过后, 和你哥商量下,需要什么技术支援,跟县太爷提,到时候双方可以合作,比如在凉州合资办厂。”
这就是娄姝来的目的啊!
和江县合作,学习技术,跟着江县的县太爷投资赚大钱。
“多谢先生指点。”
娄姝闻言开心坏了,她压抑住激动的心情跟富春告别,回到富先生的宅院,将身上惹眼的罗衫、首饰都换掉,入乡随俗穿了一身寻常麻衣,就这么低调出了门。
她对江县不熟,但她嘴甜,找路过的婶子、大娘问问话,人家见她模样水灵好看,也都乐意给她指路。
娄姝最先去的是陈庚年家,据说现在新厂子还在建,所以乡绅老爷们都把办公地点定在了自己家里。
她去的时候,陈家外面还挺热闹。
一打听,说是陈老爷闹脾气,人突然找不到了,这会儿正一团糟的。
娄姝闻言瞪大眼。
没等她再仔细问,就见陈庚年从院子里出来,脸色不太好,急匆匆出了门。
-
相比于磨油厂、纺织厂,陈申选择的水泥厂,目前算是技术难度比较大一点的。
因为水泥需要用到石灰,而石灰需要煅烧。
系统给予水泥配方奖励的时候,也标注了石灰岩的地点。这个倒是不奇怪,石灰岩属于寻常矿,许多地方都有,江县有石灰岩的地方就有好几处,最容易开采的位置,在县前村东边那片石林苎麻地里。
或者说,那片石林之所以能长出大量的野苎麻,就是因为有石灰岩的存在。
烧陶工匠葛华因为煅烧技艺高超,所以暂时在‘裴老爷水泥厂’里盯着石灰岩煅烧的工作。
而制造水泥,就需要更专业的人才,由流放村里曾经在工部任职的青年丁业担任。
一开始,丁业其实对‘水泥’是没有概念的。
但等他来裴家这边,准备张罗着开始干活儿的时候,县衙那边把‘水泥配方与功效’的资料书递了过来。
经过那天晚上篝火晚会前的谈话,丁业现在很喜欢江县,更对县太爷等县衙的官员们十分敬佩。
听说县衙送了资料书过来,他不敢懈怠,赶紧打开查看。结果看完以后整个人目瞪口呆,随后一张脸因为激动、震惊、狂喜而涨的通红。
因为那资料上对于水泥的功效是这样写的:“水泥具有强大的黏合功效,可以代替黏土黏合砖块,且粘合效果比黏土好上很多倍!它还有承重、防腐蚀、抗冻、耐高温、抗震,防火、防水等功能,无论是铺路搭桥,还是建房盖楼,包括内外墙找平等等,都可以用水泥来完成。”
这世间竟然有如此完美的材料?
不,换句话说,江县的技术水平何等可怕啊,他以前在工部的时候,都从未听说过有这种超前的材料,但在江县,竟然有水泥的制造方法!
作为工部曾经的一员,丁业太懂这个水泥意味着什么了。
如果这水泥真的有如此奇效,那这绝对是一次技术革新,是整个建造行业的大跨越!
最近丁业已经不敢小瞧江县,并且被江县震撼到了好几次。
可让他没想到的是,还有更震撼的!
这个水泥,一定要尽快做出来!
丁业在心里激动想着,赶紧查看水泥的制造方法,上面写着,水泥的制造,需要一种叫做熟石灰的材料。这需要去山里挖石灰岩,经过高温煅烧获得生石灰,然后再加水变成熟石灰。做成熟石灰以后,再和沙子、水搅拌制成砂浆,最后再烘干就制作成了水泥。虽然很繁琐,但是技术工艺都写的很清楚,并且也标记了石灰岩的地点。
唯一让丁业蹙眉的是,资料上写,石灰岩想要烧制成石灰,柴火的温度是不够的。
这可该如何是好。
丁业叹了口气,跟旁边几个新员工商量呢,结果那员工一副很奇怪的样子:“柴火不够,就用煤块啊。”
煤块?这么奢侈的吗?要知道就连京都那边,也就工部煅烧制造的时候能用得起煤块。而且别说江县,凉州也没有煤吧。
丁业迟疑道:“去哪里弄煤块?”
那江县的员工大大咧咧笑道:“去煤球厂买啊,北边山里,山里到处都是这种煤块,也就比柴火贵点而已。”
丁业:!!
他简直被震惊到麻木。
意思就是,这个偏僻之地的江县,有一座自己的煤矿?
我的老天爷啊,这真的合理吗?
可麻木过后,丁业又兴奋起来,有了煤,那煅烧水泥就会变得更加简单了!
可让丁业万万没想到的是。
今儿个陈家水泥厂第一天开业,院子里乱糟糟的,到处都是员工。当然在陈老爷眼里,这些不是员工,是‘花钱如流水的吞金兽’。
他们每个人都要来找陈申:老爷,买砖瓦要钱!老爷,盖厂房要钱!老爷,挖岩石要钱!老爷,雇佣采沙工人要钱!
这个也要钱,那个也要钱!
一文钱没赚到呢,钱就哗啦啦的流出去,就算是陈申也经不住这么花啊。
而且他和县衙签约的契书,还有一成税一成技术股,就这么花下去,不用等到没人愿意给他种地,他自己先破产了。
于是烦躁焦虑的陈老爷开始整骚操作。
他不允许买煤球,换成了柴火,听丁业和葛华说‘柴火温度不够’的时候,他振振有词道:“不够的话,就再去买一车,老爷我烧了一辈子柴火,柴火温度够不够我还能不知道?煤炭那么贵,谁用得起。”
丁业两眼一黑。
遇到这种外行老板拼命节约成本影响工作进度的事情,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但丁业气啊。
你有全天下最厉害的技术,你们县区发展的如此迅猛,你们甚至还有煤矿,你至于节省几车煤块?做出来的水泥,你承包整个江县的修路盖房业务都行啊,你甚至可以把水泥送去凉州售卖!
事实证明,千万别惹‘技术宅’。
丁业恨不得赶紧把水泥做出来,在陈老爷这里吃了瘪,一气之下让人去县衙跟县太爷告状。
陈申:?
想着待会儿怒气冲冲的儿子会回来,陈老爷心里就怂了,可面色上仍旧不显。他一甩袖子离开,心里本来就忐忑烦躁,结果还有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事情要处理。
“厂长,县衙那边最近来了个什么举人老师,说是也擅长做账。让咱们抽一个员工过去,每天学习做账目,以后方便和县衙对接。”
“厂长,石灰岩具体要先挖多少?”
“厂长,挖来的第一批沙送来了,但是根本不能用。我都跟他们说了,要淘洗过筛,可是送来的沙子还是不合格,这该怎么办啊!”
怎么办怎么办,啊啊啊啊我怎么知道怎么办!
从早上睁开眼到现在,甚至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又被这么一群人围着问怎么办,陈申整个人都崩溃了。
压力太大了,根本遭不住。
到最后陈老爷甚至都躲着员工走,他一路东躲西藏来到前院,刚好瞧见门外鬼鬼祟祟的裴仲以及胡志峰。
陈申纳闷道:“今天开业,你俩不忙活,在这里干啥呢?”
裴仲苦着一张脸:“早上起晚了,把开业时间推到了下午,结果有人去县衙告我状,我估摸着,我家小子很快就要回来了。”
胡志峰也叹了口气:“我听说老裴没开业,左思右想总觉得自己亏了,干脆也放了假,我家小子估计也快回来了。”
陈申一脸呆滞的看着这俩人。
心想,还特娘能这么搞?
要说陈老爷其实也还算相对靠谱,虽说忙的陷入崩溃,好歹有点‘责任感’。
可架不住他有俩狐朋狗友啊。
裴仲说:“小子们马上就要回来了,你家也有人去找庚年告了状,咱先出去躲躲吧。”
胡志峰说:“对对,躲一躲。我看你忙活大半天,也没忙活明白,还累的不行,就当歇一歇。”
于是陈老爷顶不住,仨人一起趁机溜了。
厂子开业第一天,厂长溜了,这下可不就更乱套。
而且员工们是真生气啊!
和丁业有同样心态的,还有裴老爷纺织厂的裴莲、裴蕊姐妹俩。
她俩本来觉得遇见个离谱的老板,一开始还算能接受。
可后面进了裴家,看到院子里的脚踏纺纱机,以及飞梭织布机以后,直接被震撼傻了。
脚踏纺织机,这个她们以前在京城的时候,用过类似的机器纺纱,很能节省时间。
可飞梭织布机,这就是绝对的技术革新啊!京城的绣娘还在用飞梭一点点织布呢,这个江县小地方,竟然有飞梭织布机!
裴莲甚至一开始没意识到这是织布机。
等她拿到‘说明书’,看明白飞梭织布机的原理,包括江县种植的一种叫做‘棉花’的农作物,可以用来纺纱织布保暖御寒,而且比棉麻柔软无数倍以后,震惊到直接失声。
裴蕊同样有过之无不及。
其余招来的学徒绣娘,因为不懂这东西有多昂贵,好奇的这里摸一下,那里摸一下,还在谈论着这纺纱机似乎比县前村的手摇纺纱机好使。
但裴家姐妹俩已经满脑子都是:赶紧用这飞梭织布机织布,要看看究竟有多快捷,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等种植出来棉花以后,绝对能在纺纱织布行业里掀起地动般的狂潮!
江县这地方,到处都是奇迹,可这奇迹是不是有点太猛烈了?
裴家姐妹被震撼到晕乎的同时,心头也一片火热,恨不得立刻开工。
可就在这个时候——老板跑了。
这是任何一个‘事业脑’都无法容忍的事情。
于是裴莲、裴蕊姐妹当即差人去县衙告状,她们必须把老板逼迫回来,让他们赶紧开工干活儿!
胡老爷家那边情况也差不错。
当时种植大豆的时候,想着需要留点豆子,给磨油厂先熟悉下流程工艺。于是陈庚年留下来了几十斤的豆子在库房,昨天送去了胡家。
流放村过去的的几个做米面磨坊生意的技术骨干,在听说那豆子可以磨出油,跟‘猪油’一个效果以后,当场眼睛都直了。
可胡老爷也溜号了,不出意外,胡志峰也被告状到了县衙自己儿子那里。
开业第一天,几位不靠谱老板跑路。
但对于技术骨干们来说,这绝对是震撼的一天。他们已经足够重视江县了,却万万没想到,江县技术,能如此超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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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庚年回家的时候,没瞧见他爹。
他爹跑了。
院子里一堆员工忙的跟无头苍蝇似的,丁业更是急的恨不得当场把人抓回来按着陈老爷开始干活儿。
“县太爷,这水泥,这么厉害的水泥,一定要做出来啊!这是江县之福——不对,这是凉州,乃至整个大晋,整个世界之福音啊!”
丁业颤声说道:“草民惶恐,先前还觉得以自己的才情,能帮助县太爷建设江县。可现如今看来,县太爷您才是真正的大才,我,我丁业何德何能,能有幸帮您制造出水泥这等神物啊!”
因为清楚意识到水泥的重要性。
所以丁业此刻连说话的声音都有些颤抖,看着陈庚年的目光中满是崇敬。
其余江县人则是懵逼的看着一这幕。
他们早就喜欢了县太爷时不时研发出来一些好东西,甚至到现在对于水泥的概念也很模糊,完全无法理解丁业怎么会这么激动。
这个水泥,很厉害?
“你可是工部出来的,不要妄自菲薄,要是没你在,这水泥也制造不出来。”
陈庚年能理解这种行业尖端人才见证技术革新时候激动的心情,他拍了拍丁业的肩膀,示意对方稳定一下情绪。
说话的同时,陈庚年回头在家里不停巡视,然后就瞧见他老娘从厅堂里走出来:“别找了,肯定是跟着你裴叔、胡叔一起跑了,去外面找,裴家田地里,挨着一个小树林那块有个矮坡。这么多年了,一出事儿就往那边跑,草皮子都被他们坐秃噜了。”
陈庚年嘴角一抽。
他想去找人,可看了看这满院子焦急到跟无头苍蝇似的工人,又有些迟疑。
邵芙蕖挥挥手:“赶紧去赶紧去,把你爹找回来再说,这里有我。”
啊这。
陈庚年纳闷道:“娘,您也没上过工吧,能处理这些问题?”
倒不是他看不起自家老娘,别说这群乡绅老爷,当时孙成宝来他们做厂长,都手忙脚乱到近乎崩溃。
结果就看邵芙蕖一瞪眼:“我怎么处理不了?陈庚年,你当了个县太爷,就忘了这家里谁当家了是吧?我跟你说,你们这厂子老娘确实不懂,只要是这事儿发生在陈家,在这陈家的院子里,不管什么事儿,你老娘我都能解决!还能比你爹强!”
至于哪里来的底气呢?当然是十多年当家当出来的底气啊!
跟儿子说完话以后,邵芙蕖清清嗓子,提高声音看着满院子的员工:“厂长跑了,问题不大,这家我说了算。柴火拉出去退了,退不掉暂时先放院子里,今天回家一人提两捆回去,就当开业奖励了。煤炭先买三车,用不完放着,用完了再买,这玩意儿反正后面都得使。至于那个石头,也去先挖三车,家里堆不下,送去厂子规划好的地址,堆那边,也没人去偷。盖厂房的砖瓦,去孙家问问他们买了多少,对比着买,盖个差不多大的厂房就行。你们去买,东西拉过来我负责结账。至于沙子没淘干净,让他们自己来拉回去重新淘,钱都收了不好好干活儿?找个人跟他们说,今儿个县太爷家的沙子都敢糊弄着淘不干净,明儿是不是敢把县太爷给淘了?”
这真不愧是当家的,说话底气就是足。
一院子人都被震慑住,沉默片刻后,本来乱糟糟的一群人,还真就顺利运转起来了。
陈庚年看的目瞪口呆。
这也行?以‘当家的’方式打开职场?
你别说,你还真别说。
厂长又不是技术员工,又不需要去死磕专业知识,像是他娘这样,化繁从简,不问专业技术,只抓流程运转,还真能把问题给解决了!
反倒是陈申、裴仲这群人,甚至之前的裴宝来他们,执拗于研究什么技术,什么业绩,什么渠道之类的东西,把自己给绕进去,愣是搞崩溃了。
这么看来,这次家里的厂子,完全可以让老娘也参与进来啊。
他爹娘俩人,一个抓业绩生产,一个抓流程运转,这绝对可行!
“了不起!”
陈庚年朝他娘竖起大拇指,然后在老娘得意的神情中,急匆匆离家。
他得去把他爹抓回来啊。
“庚年。”
这时候,身后传来邵芙蕖的声音。
陈庚年回头。
就见他老娘叹了口气,神情有些复杂:“你,跟你爹好好说,别发火。或者你跟他聊聊,听听他怎么说。”
陈庚年微微一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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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家门后,陈庚年不出意外遇见了同样外出‘抓爹’的胡铭、裴宝来。
三人互相对视,都有些无言。
陈庚年摆摆手:“宝来家地里,小林子旁边的坡地,走吧。”
邵芙蕖还真说的半点没错。
陈庚年三人赶过去的时候,老远就瞧见他们仨的爹蔫儿吧唧坐在那儿,缩着脖子只露个脑袋。
也是神了。
就这德行,真是莫名看一眼就让人来气。
裴宝来没忍住,隔老远就怒道:“裴仲!家里一堆人等着开工呢,你跑到这里来干什么?一天天不闹点幺蛾子你心里难受是吧!”
陈庚年暗道一声不好,打草惊蛇了,抓人就得先抓住了才能放狠话啊。
果然。
裴宝来的声音,惊动了远处的三位老爹。
父子六人隔着一片麦田互相对视,随后,三位乡绅老爷猛然站起来,连滚带爬就要跑路。隐约中还能听见他们在嘟囔:“我就说换个地方吧,你非得说这里坐着更有感觉,他们来抓咱了!快跑。”
裴宝来大怒,拔腿就追。
胡铭跟陈庚年也只能跟上。
这一幕真的好笑又离谱。
三个不靠谱的爹在山坡上连滚带爬,一边跑一边喘气,跟他们的儿子互相你追我赶。
可乡绅们到底年纪大了,都奔四十去了,体力大不如从前。
很快,三个小子就追了过来。
裴仲跑的最快,山坡下来到林子里有个小沟,他想也没想直接往前跳,还张罗着其余哥俩:“跳跳跳,赶紧跳!跳过去进林子里跑——哎呦!”
结果他没跳过去,就这么跌进了坑底。
气喘吁吁的陈申和胡志峰愣住了,不知道为何,他们看着跌进去的裴仲,竟然没有第一时间去搀扶。
后面的三个小子却吓了一跳。
裴宝来赶紧冲上去,将他爹从小土沟里搀扶出来,一边替他爹拍打身上的尘土,一边担忧急切埋怨道:“怎么样?摔着没?身上疼吗?你说你跑什么啊,你一把年纪了,还经得起这样子折腾吗?裴仲,你太不像话——你,哭了啊?”
一开始裴宝来还没注意到,可等他替裴仲拍打完身上的尘土以后,却瞧见他爹就这么默默地站着,看着那个小土沟,红着眼睛,眼泪啪嗒啪嗒的掉。
那一刻裴宝来人都傻了,磕磕巴巴都忘记自己在说什么。
怎么就,突然间哭了啊?
后面赶过来的胡铭、陈庚年也很懵,他俩互相对视,给彼此使眼色。
因为不仅裴仲在哭,陈申、胡志峰二人,也都表情看着不太对劲。
小山坡下面,站着父子六人。
刚才还闹腾着呢,现在除了裴仲小声的抽噎,谁都没敢再第一时间开口。
看得出来裴宝来很震惊,震惊中又带着无措和茫然,他试探性喊道:“爹?”
裴仲抹了一把眼泪:“你别站在这里,你往后,你——”
裴老爷指了指陈庚年和胡铭,继续说道:“你跟你的哥几个站在一起,我跟我的哥几个站在一起。”
哎呦我的个亲娘嘞,这又是闹得哪一出啊。
裴宝来懵着退开,然后就见陈申跟胡志峰走过去,搀扶起他爹。
陈申问道:“咋样?”
裴仲嗤笑一声:“忘了,原来都变成老家伙了,连个土坑都跳不过去了。”
听到这话,陈申和胡志峰表情都有些黯淡。
裴仲抬起头来,看向神情茫然的三个小子,说道:“我知道,你们仨现在长本事了,厉害了,觉得你们的爹不顶用——”
陈庚年赶紧说道:“叔,我们没有这意思,你别——”
裴仲摇摇头:“庚年,你让叔把话说完。是,我跟你爹,还有你胡叔,我们仨都不是啥好玩意儿,我们年轻的时候,比你们还混。不对,不仅是年轻的时候混,老了也混。混就算了,还没用,被郑文峰那个狗东西欺负了这么多年。去年我们去衙门,非逼迫着你们回家,还嘲笑你们肯定斗不过郑文峰。因为我们不行,我们觉得你们肯定也不行。但后来呢,你们做的特别好,不仅把郑文峰除掉了,还一个个都成长起来,整个江县都因为你们而变得越来越好。说实话,你们打了我们的脸,证明了自己,我们并不生气,反而觉得骄傲,替你们骄傲。因为你们办到了你们老子做不到的事情,但骄傲的同时,心里也觉得害怕。”
害怕?
见三个小子还是没懂,胡志峰把话接过来,神情复杂的说道:“是不是在你们看来,你们的老子就是这么不中用,还不愿意学好?我今年39,他俩一个36,一个37,都是奔40的人了。我们以前也年轻过,年轻的时候总是天不怕地不怕,觉得自己什么事儿都能办成。可最后呢,我们好像除了做乡绅,别的什么都不会。后来再过了这么多年,人老了,不知道为什么想法也跟着老了。我们就是觉得你们办不成事儿,应该老老实实继承家业,像是当年我们的爹对我们那样。我们痛恨这样,最后却活成了这样。但你们不一样,你们不仅年轻,还在最年轻的时候,办成了所有你们想办成的事情。我们以前觉得你们混,想让你们学好,可你们真学好了,我们又觉得害怕,觉得慌。因为跟你们相比,我们什么都不是。我们试着改变,去跟你们说话,盼着你们回家。可你们住在县衙,一直说忙忙忙,好不容易回来一次,聊的工作我们都听不懂,也帮不上一点忙,从那个时候开始我们就意识到了,好像差距越来越大。我们很慌,又不知道该怎么改变。”
听到这里,裴宝来没忍住反驳道:“怎么不知道怎么改变,你们去学啊!”
对啊,去学,这对年轻人来说是多么简单的事情啊,可对于年近40岁的人来说,真的还算简单吗?
陈申先是看了一眼陈庚年,随后接过裴宝来的话茬,涩声道:“是啊,去学,学就可以了。可是怎么学呢?水泥怎么烧制的,原理是什么,烧出来要干啥,卖给谁,卖多少能回本,卖多少能赚钱?棉花纺织,大豆磨油,听起来简单,可我们以前连这东西是什么都没听过。人到了我们这个岁数,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已经固定成形了。我们固执的认为混小子就该老实继承家业,年轻人就是心浮气躁命比天高,甚至自己都忘了,曾经我们也这样讨厌固执的想法,最后却活成了这个样子。可我们快40啦,身上的棱角甚至连勇气都被磨平了,没有那股冲劲儿了。你知道你爹为什么哭吗?就刚才那个小沟,他年轻的时候,来回蹦跶都没事儿。可一转眼,他连个小沟都蹦不过去了。不仅蹦小沟,他连熬个夜,今天早上都起不来。你来扶他的时候,还埋怨他一把年纪还折腾。可你自己想想,宝来,你一边说他年纪大了不能蹦跶,一边却要他年纪大了像是年轻人那样,有冲劲儿去学习去拼搏,散尽家财赌上所有去开厂子。我们怎么拼呢,拿什么拼?我们觉得自己已经足够了解这个世界,这才是我们活着的踏实感。可你们看看,你们使劲折腾,现在的江县,我们都已经看不懂了。又是工厂,又是大豆,又是水泥,这个世界在优待着你们,而我们在这里格格不入举步维艰。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每一件事都很陌生,所以只能可耻的逃避。”
说到这里,陈申也哽咽了。
他抬起头看向陈庚年,红着眼睛说道:“庚年,你是不是觉得爹特别没用?可是爹好像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因为爹老了啊。”
陈庚年怔怔的看着他爹。
这一刻,明明四月份的天气很暖和,但是他却莫名觉得有些皮肤颤栗般的冷。
那是一个将近四十岁的中年人,眼睁睁看着自己逐渐衰老,想要改变却无力改变,最后发现自己即将被这个年轻世界所抛弃后,铺面散发过来被时间腐蚀的寒气。
原来人到了40岁,会是这样的想法。
原来人在18岁的时候会迷茫,到了40岁以后却又会恐惧。
他一直想要乡绅老爹们立起来,不要再只想着躺赢做地主,去变成工厂主。
他觉得这只是个身份、工作上的转变。
可却忽略了,这对一个将近40岁的中年人来说,是个多么可怕的事情。
40岁重头再来,有几个人能办到呢?
看着红着眼睛的陈申,陈庚年沉默片刻后,朝他爹伸出一根食指。
陈申一脸茫然。
陈庚年拽出他爹的手,同样扯出他的一根食指。
父子俩的食指碰在一起。
陈庚年笑道:“36岁的陈老爷好像没有勇气了,但没关系,他十八岁的儿子陈庚年身上,刚好有很多。爹,我传一些勇气给你啊~滋滋滋——”
说话的同时,他晃动手指。
感受着指尖的震颤感,陈申没绷住笑出声:“幼稚。”
说完后他没忍住,又说道:“再给我传一点。”
陈庚年收回手:“不行,再多我也没有了。”
小气鬼!
陈申刚想说话,就见陈庚年从怀里掏出一份文件:“家里暂时没什么事儿,这地方也挺好的,爹你先前不是说很多东西都不懂吗?哪里不懂,我一点点给你解释。”
看着这父子俩的互动,旁边裴仲和胡志峰也都不好意思哭了,然而开始觉得难为情。
四十岁了,在儿子面前掉眼泪,真够丢人的。但也不知道咋了,哭一哭,反而压力没那么大了。
“爹,我也教你!你刚才说的话,我也想了,我最近确实心态没有摆正,忘记你很多事情其实也在害怕。”
裴宝来看向裴仲,轻声说道:“纺织厂你尽快开,我在后面给你做后盾。”
可听到这话,裴仲眼泪掉的更凶了。
裴宝来傻眼。
结果就听他爹说道:“我记得你十岁的时候,跟胡铭斗蛐蛐,怎么都斗不赢,你就回来跟我哭,说觉得天都要塌了。那个时候我就带你摸黑去抓蛐蛐,教你斗蛐蛐,直到后面你打遍同龄人无敌手。以前你什么都不会,我也什么都不会,可我是你爹,我就得让着你,教育你。可你看看,现在我老了,我什么都不会了,你却总嫌弃我,嘲笑我,你都没有说耐心一点来教我。”
他真的好委屈。
越说越委屈,眼泪一直掉,看着莫名好笑又心酸。
胡志峰没忍住骂道:“行了,差不多得了。你个老家伙,原来是你在背后给宝来支招,害得那段时间胡铭老回家哭。”
啊这,怎么突然还揭人老底了呢。
胡铭闹了个大红脸,揽着他爹肩膀:“走走走,爹,不说了,咱俩找地方喝一顿。喝完了,你有啥不懂,我也教你。40岁咋了,40岁我也相信你能一样牛逼。”
胡志峰没忍住反驳儿子:“39!是39,还没到40呢!”
另一边,裴宝来手忙脚乱给他爹擦眼泪:“不是,你咋这样啊,我都说了教你,你还哭。”
裴仲嗫嚅道:“我高兴啊,儿子,你教我,我肯定好好学。”
这人啊,谁都有个脆弱的时候,40岁该需要安慰,还是得需要安慰。
好在,他们都有个好儿子。
胡志峰跟胡铭父子没在外面喝酒,买了些酒带回去,跟他娘,一家三口吃了个饭。
吃完以后,开始商量磨油厂的未来规划,当然主要都是胡铭在说,胡家父母认真听着。
裴仲跟着儿子回了家,饭都是在床上吃的。
父子俩一边吃饭,一边学习资料,一边争吵。
“都跟你说了,这个钱必须得花,这点不能省!而且你别想着走我物流厂的渠道就会给你折扣,亲父子也不行。”
“你可别瞎说,我根本没有那个意思,我就是考验你会不会为了你老爹徇私!”
陈家。
陈申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家里已经没人了,邵芙蕖在客厅坐着。
瞧见他们父子俩勾肩搭背回来,一直提着的心总算放下,笑道:“我让他们上菜,你俩赶紧洗手吃饭啊。”
等陈庚年去洗手的时候。
邵芙蕖瞥了丈夫一眼:“哭了啊?”
“瞎说什么!”陈申一口反驳,随后又歉意道:“夫人,你放心,我从明天开始肯定好好干,不能让你跟着我受苦。”
别的先不提,邵芙蕖嫁进陈家以后,陈老爷虽然不靠谱,但还真没让夫人吃过一点苦头。
可听到这话,邵芙蕖却伸了个懒腰,状似无意的说道:“你干不干都行,反正你今天走了,事儿我都出面解决了。当厂长的滋味还不错,你要真不当了,我来当。”
陈申瞪直了眼。
陈庚年洗手回来,刚好听到这话,笑道:“我娘说的没错,她今天可厉害了,以后咱家厂子,设俩厂长吧,我娘也来忙活。”
陈老爷闻言默默扒了口饭,突然间觉得压力就来了。
合着一家三口,就他最废呗?
不行,他也得努力!
这人啊,就怕拧巴,有些事情真想开了,管他几十岁,都能鼓起精神劲头往前冲。
于是从第二天开始,员工们惊讶发现,厂长突然就开始上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