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那个男子如今被关在承德殿,自打晋帝听完他所说的前因后果,刘仁海便不敢再说一句,殿内的气氛实在压抑的厉害,晋帝屏退了所有宫女内侍,一人独坐在书案前。
这情景,几十年不曾见过了。
承德殿的偏殿内,烛火明昧不定的燃着,时而崩出噼里啪啦的油星子,将那人的影子拉扯的细长昏暗。
此人正是登州县令,吕文登。
檐上有滴水声,吕文登抬头,恰好一缕亮光透了进来,瓦片被一点点挪开,露出一张半遮的脸。
吕文登摇头,又谨慎的看向房外,灯芯子浸了灯油,连着爆了几个火花,随即暗了下来。
门口有人轻声敲了敲门,吕文登咳嗽一声,便见一个内侍进来送了一壶清茶,临走之时,又把灯芯修剪一番,反手合了房门。
檐上那人从后窗一跃而入,背部着地,滚了几圈,没出半点动静。
吕文登吹了烛火,那人猫腰躲在柱子后面,他从胸前掏出一本册子,吕文登连忙收好,外头传来几声猫叫,冷戚戚的,听了叫人无端战栗。
“这是你此前托我保管的东西,如今见了皇上,你也好亲手交给他。
殿下吩咐,此次行事,务必切中要害,一招制敌,万不可优柔寡断,错失良机。”
这人便是萧子良,今夜发生的事情太过诡异。那些衙役的出现在他们的预料当中,可是凭空冲出的黑衣杀手,完全让他们摸不清头绪。
虽隐在暗处,却不敢冲动插手。
否则,齐王也不会受伤。
吕文登点点头,从登州一路颠沛到京城,中间苦头磨难,他比谁都清楚。那些想要取他性命的人,若非误以为他已经坠入山涧,恐怕还会布下阴诡陷阱,等他自投罗网。
想活下去,便只有这一条路能走了。
“萧大人放心,吕某知道如何去做。这本册子记录了去年年尾到今年年初我与御史台往来通信,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对簿公堂。”
萧子良听他说完,又掏出另外一本磨破了皮的册子,无比慎重的嘱托道。
“这件事我之所以现在同你讲,是因为天时地利人和,要想事成,缺一不可。
当年修筑燕海堤坝,绵延数百里的工程,有人做了细账,当中是谁中饱私囊,一清二楚。殿下要你呈交给皇上,就说逃亡途中有人塞给你的。”
“谁?”
萧子良抬眼看了下房梁,压低声音回他,“不必问是谁,总归是个死人,开不了口了。若皇上问你,只说什么都不知道。”
账本是从几波人手里抢回来的,记账人一家都被灭了口,太子跟高相派出去的人,虽然没能找到证据,可还是一把火了将那家人烧成了灰烬,什么都没留下。
吕文登匆匆翻看了几页,神色愈加冷凝,“真是贪得无厌,不知廉耻...”
燕海堤坝出问题,是早晚的事。
“我先走,这几日都会有人暗中保护你,不必担心。”
萧子良将要飞出窗外,吕文登忽然拉住他袖子,声音有些颤抖。
“我若办好这些事,可否放过我的妻儿老小。”
萧子良愣住,忽然低低的笑了起来。
“不光你的妻儿老小没事,你还会升官发财,放心好了,殿下从不慢待良臣功臣。”
窗户掀开又咔哒一声落下,冷风吹进衣领,吕文登吁了口气,将册子赶忙放进胸前,外头时不时传来走动的声音,承德殿气氛如同数九寒天,冰的彻骨碎心。
胡茂带着几个大夫从燕王府赶到齐王府,几个盒子装的满满的,全是鹿茸人参之类的补品。
刚一入门,便看见陆玉安在外厅来回踱步。
“殿下,人带来了。”
陆玉安抬眼打量了一下这三人,客气道。
“若能治好皇兄,赏黄金百两。”
三人目目相觑,都不敢接话,方才齐王府的府医出来了,同为医门,道行深浅彼此熟悉,他都看不好的病,在场的便没人应声。
“进去吧。”
短短的三个字,却带了一些疲惫沮丧。
胡茂合上门,沉声与他禀报,“殿下,那些黑衣人与衙役肯定不是一伙的,衙役身上还有黑衣人的剑伤,只是我们暗中跟了太子高相这样久,若是他们出手,我们不会一点都没察觉。
衙役是受京兆尹差遣,咱们这位京兆尹大人,左右不站,唯恐湿了羽翼。
高相是暗中从他下头动的手脚,冯参军派的衙役。”
陆玉安冷哼出声,负手站立,“京兆尹大人精明的很,冯参军派兵一事他充耳不闻,就算将来东窗事发,也不过办他一个治下不严,无论如何都连累不到他。
我倒是想看看,这位京兆尹到底什么时候才肯明确态度,不再含糊其辞。”
胡茂顿了顿,虽有些犹豫,还是说了出来。
“欧阳坚和萧子良认为,此事蹊跷,查不到源头,唯一能想到的人,只有齐王殿下。”
“齐王?”
陆玉安猛地一震,眸中瞬间由暗转亮,又忽然熄了下去。
胡茂善看人脸色,见此情景,亦猜测陆玉安必然也有过这种怀疑。
“齐王殿下不是没有动机,而是一直隐忍不动。
今夜的黑衣人来的实在匪夷所思,而且他是冲着皇上去的,根本无心应付吕文登。
偏偏那么巧,齐王替皇上挡了一剑,这一剑挡得好,没了嫌疑,多了同情与赏识。殿下,皇上与你们出行,本就是极为隐秘之事,外人根本无从掌握行程。
你与皇上一同进了流芳阁,若论嫌疑,齐王殿下首当其冲。”
陆玉安闭上眼睛,心中的怀疑渐渐成形,一开始慌乱,无心去整理思绪,如今看来,齐王果真对太子恨之入骨。
这代价太大,稍有差池,便会丢了性命。
“流芳阁现下什么情景?”
“宫中有人过去传话,太子连衣服都没穿好,便被扶上了马车,一路直奔城门,想是去凤仪殿了。”
陆玉安思量了半晌,房内没有动静,那几个大夫想是与府医一样的看法,尽人事,听天命了。
“等天蒙蒙亮,派人去宫里传话,就说齐王伤势过重,望皇上亲临。”
胡茂瞅了眼外面,深蓝色的夜空已经挂了些许黄白,点缀的星星仿佛悄悄藏了起来,薄雾笼罩,有鸟虫开始啼鸣。
这马上就要天明了。
承德殿内
晋帝居于殿中座上,右手捏着左手的虎口,胸腔仿佛烧了一团火,冒不出去的浓烟呛得他通体难受。
殿内跪了一个人,穿着素白的衣裳,发上只着一支玉簪,从进入殿门到现下,那个脑袋就没抬起来。
“去哪了?”
高皇后见状,连忙解释,“太子诚心祈福,在东宫跪的久了,耽误了时辰,故而才会来迟。”
刘仁海擦了擦脑门上的汗,心想恐有大事要发生。
晋帝抬眼,冷冷瞥向高皇后,“太子自己不能回话了?还是皇后觉得,朕说的话,草草应付便是。”
“皇上,臣妾从未有如此想法...”
“太子!”
一声厉喝,吓得陆玉明连忙抬起头,晋帝深深吸了口凉气。
陆玉明双颊泛红,眸子里浑浊不堪,穿了素衣露出的那一截脖颈,还有些零星的痕迹。他想起流芳阁内,金缕衣,俏佳人,奢靡做作的淫/乱放/浪。
“父皇,儿臣在。”
双手贴于额上,陆玉明猛地磕了下去。
“你这些日子都在做什么?”
“回父皇,儿臣一直在东宫禁足,为百姓祈福。
灾民流离失所,瘟疫横生,儿臣不能为父皇分忧,心中实在惶恐不安。”
“说起灾民,朕想起今日高相与我说的燕海海溢一事。听说是你临危授命,令登州知府向内迁徙了百姓,避免了伤亡?”
陆玉明一脸正色,端了身子跪直,“儿臣职责所在。尚书令顾宝坤当年任工部尚书之时,曾经主修燕海堤坝,当时工程巨大,耗时耗力。
顾宝坤曾跟儿臣说过,虽有堤坝,可燕海可能发生难以预估的海溢,远非堤坝能阻挡的住。
故而儿臣自作主张,利用私库,提前迁走了登州百姓,还请父皇治罪。”
陆玉明说的义正言辞,大义凛然,晋帝听了,嘴角不由得浮出一抹笑来。
他从案前起身,慢慢踱步到陆玉明跟前,用力拍了拍陆玉明的肩膀,浑厚的掌心扣上去,仿佛能把他压进地砖里似的。
“朕的好孩子!”
高皇后抿起嘴唇,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忽然一声狂笑,在偌大的承德殿内显得突兀而又恐怖。
紧接着便是啪的响声,陆玉明被扇倒在地上,半边身子磕的发麻,脸被擦破了皮,他惊惧的爬起来,声音干涩。
“父皇,父皇息怒,儿臣做错了什么,还请父皇明示。”
高皇后扑通一声跟着跪倒,眼角扑簌簌的落了泪。
“皇上,若是要训诫太子,大可不必当着人,臣妾退下便是。”
刘仁海喉咙哽住,不由得偷偷看向晋帝。
那人满是怒气,隐隐的带了嘲笑讽刺。
“若是不给太子留颜面,如今这承德殿内,早就围满了文武百官,宫女内侍。皇后,你真是给朕生了个好儿子,普天之下,绝无仅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