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酩酊语(1 / 1)

表妹薄情( 双重生 ) 红埃中 4041 汉字|0 英文 字 2个月前

第39章 酩酊语

  她?安静地睡着。

  在一方围拢的扁青纱帐里, 双眸闭着,鬓边的碎发些许散乱,落于渐褪薄红的莹白颊畔。

  卫陵低头, 伸手将那缕乱发轻拨,覆掌在尚且稚嫩的脸腮,触及柔软温凉。指腹一下?接一下?地, 抚摸过她紧蹙的眉,想要?抚平它。

  究竟喝了多少, 才会醉成这样?却纵使深醉, 仍是睡得不安稳。

  那么平日的夜里, 她?是否都如此?

  直到那弯细眉松缓,他才停下?动作?,但仍贴着她?的脸,没有放开。

  如今他想要?光明正大单独见她?一面都难, 再多说两句话, 她?都怕被?人发现。他已经有好一段时日,不曾这?样近地看她?, 更遑论这?样亲近她?。

  手中忽地起了酥麻,微弱清浅的气息拂过,她?侧枕着,用脸轻轻地蹭着他的掌心。

  卫陵不禁唤了一声她?的名?。

  他的声音极低,飘忽地几不可?闻, 却似是某个机关, 将她?唤醒了。

  她?还沉在醉意里, 只?朦胧见一个影正在床侧, 瞧不清面目,却知道是他, 下?意识地张唇回应。

  “三表哥。”

  也?是这?声出口,她?似惊醒过来,一下?子坐起身。

  浓密乌黑的长发披落她?纤弱的肩侧和后背,霜色的里衣前襟松散开,露出小片洁白起伏的肌肤。

  她?睁大眼望着他,好半晌,才呆呆地问道:“你怎么来了?”

  她?真地清醒了吗?

  卫陵看着她?,平静道:“你今晚没回去,我才来找你。”

  他伸手,将她?凌乱的发撩开,把要?滑退下?肩的衣裳重新给她?穿好。曦珠一动不动地,只?眨着眼,长翘的睫毛颤动,乖顺地任由他触碰着自己。

  “怎么醉成这?样,是喝了多少?”

  卫陵问,手指停落在她?胸前,系好蝴蝶绸带,才抬眸望向她?。

  她?揪住了被?褥,垂眼盯着上面鹊踏喜枝的绣纹,小声地咕哝:“我没醉,也?没喝多少的。”

  “那是多少?”

  他抬起她?低落的下?颌,这?回问时带了点笑。

  他一双漆黑的眼看过来,她?抿紧唇,犹豫好一会,才慢慢张开手指,比了个三给他。颤巍巍的。

  卫陵笑意更深些,“真的?”

  曦珠又多出两个手指,悄悄觑他一眼,见他一脸不信,也?不知是不是心虚般,只?是不断摇头道:“我记不得了。”

  她?握紧手,复低下?头。

  “可?是闻登难得来找我,我很高?兴,才会多喝的。”

  脑子昏昏,她?回想起赵闻登说的那些陈年旧事,以及现今津州的变化。胸口酸酸的,声音也?有些闷了。

  “他要?和露露成婚了。”

  这?句话就像打开了一个豁口,心里的酸楚缓缓倾泻而出。

  曦珠屈起双膝,一点点蜷缩起来,“好奇怪为什么他们会在一处呀,我记得那时露露最讨厌闻登了,我们一起出去玩,闻登总是扯她?的头发,拉她?的裙子。露露有一条最喜欢的碎花裙子,被?闻登弄脏了不能?再穿,她?哭了很久,说以后不要?再和他玩了。”

  她?问:“怎么以前那么讨厌一个人,后来却会喜欢上他,要?嫁给他了呢?”

  似自言自语般,她?的声低下?去。

  “我忘记了好多事,今日闻登过来看我,我竟然连他都认不出来。”

  卫陵沉默下?来,想要?安抚她?,只?是手才要?放在曦珠的头上,就听到她?的低语。

  “他还说起了阿暨,我竟然也?忘记了,分?明那时我们一道玩地最好,他也?最护着我。”

  她?好似陷入了回忆。

  “我刚学骑马那会,是阿暨教?的我。阿爹不让我学,说要?等我再长大些,怕危险,可?我很想学,只?要?学会了,就可?以到处去玩了。我拜托阿暨,他一开始不乐意教?我,说要?把我摔了怎么办,可?他呀,总耐不住我磨他。”

  说到此处,曦珠没忍住笑了笑。

  “他还是答应教?我,偷偷带我去学。不过半日,我以为自己会了,逞性骑马跑远了些,结果马突然不听我的,一下?子脱缰,他在后头追好久,直到我摔下?马,也?不知跑到了哪里,那是一片很大的荒草地,望不到尽头,风哗啦地吹着,惊起一片飞鸟。”

  她?将下?巴倚在膝上,神情宁和,沉浸到那段没有他的过往里去。

  卫陵的心倏然收紧,“你伤地重不重?”

  她?轻微扬起唇角,接着说下?去。

  “后来大夫来看,没受什么伤,是摔在草上了,可?那时好痛啊,我动不了,阿暨也?不敢挪动我。找不到回去的路,我们就在那里等,等到月亮升起,还没有人来找我们。我肚子好饿,他说要?去找吃的,我不让他去,怕一个人留在那里。”

  她?说地很慢,每一句话,都像耗费许多心神去回想。

  “后来呢?”卫陵嗓音涩然。

  曦珠朝他笑,轻声道:“再后来,他就没去了,我们还是等着人来。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再醒来就见到赶来的阿爹,然后回家了。”

  其实只?是一桩小事,甚至与她?经历过的那些惊涛骇浪比起,这?很不值得一提。

  但奇怪的是,或许是第一次身处那样广袤无垠的孤寂,尽管时隔两世?的光阴,才会让她?一直记得。

  她?最喜欢热闹,也?最害怕孤单。

  可?现在她?讨厌热闹了。

  “三表哥,其实那次我是故意输的。”

  她?跳话太?快,毫无续接的语句,直接转向另一个场景里面。

  从被?面扯勾出一根赤色丝线来,她?绕缠在指间。

  卫陵听到她?说:“阿爹很厉害,以前跟过马帮和镖局,也?很会喝酒和赌钱,还总吹嘘自己,我能?喝是随他的,赌钱上他也?教?过我一些,你在信里与我说的那些,我都懂。除了听声,摇掷我也?会,无论几点我都能?晃出,甚至是多个骰子一起,我都可?以。”

  语调有几分?骄傲,这?股自得催使她?往下?说:“我也?会做诗的,那些押韵平仄我都知道,一点不算难,微明以前教?过我……”

  话到此节,曦珠蓦地委顿无声。

  卫陵看见她?咬紧唇,垂下?了眼。

  他缓和着,握紧的拳再度松开,就似没听到后面的话,也?似把她?从那又一段他不知的过去拉回来,摸了摸她?柔软的头发,撑起笑来夸她?,“好厉害,我还以为你不会的。”

  近乎哄孩子的语气。

  她?渐渐被?安抚平静,却仍有些闷闷:“我一点都不想认输,可?我不想再和她?们一起玩,她?们都瞧不起我,一道欺负我。”

  卫陵低声:“那就不和她?们玩了,以后我替你还回去,让她?们都不敢欺负你。”

  可?她?没听到他的承诺,只?是愣愣地说:“这?是第二次了。”

  雪色和月色掺杂,一同映落疏窗的藤纸,朦胧在曦珠泛红的眼眶上。

  卫陵以为是那次赏荷宴的事。

  可?是。

  他却听她?说:“那次我也?输了。”

  她?轻声絮语。

  “小虞过生辰,我本来不想去的,但我想去看看她?,想去看你喜欢的人是什么样子,然后看到你和她?在说话……”

  她?说的不是今生,而是前世?。那段他早已忘掉的记忆。

  卫陵明白的瞬间,整颗心绞痛起来,难以抑制地剥烈。

  他想让她?别说了,都过去了,那只?是年少时的不知所谓,他对姜嫣再没有任何感情。她?应该知道的,姜家是卫家仇敌,他不可?能?放过姜家的人,姜嫣是生是死他也?全不在乎。

  前世?今生,他只?爱她?一个人。

  可?卫陵开不了口,他看着她?通红的双眼,知道这?又是一次报复。她?几乎在以自损的方式,也?要?报复他。

  他不能?反击抵挡,只?能?承受而下?。

  直至她?终于给了他一个辩解的机会。

  “三表哥,你说喜欢我,是不是真的?”

  卫陵抵着她?的额,声音轻缓,却很坚定:“是,只?喜欢你。”

  “你喜欢了我,是不是就不可?以喜欢她?了?”

  即便两人相抵,亲昵如此,她?的目光仍犹夷不定。

  “对,不可?以,也?不会喜欢别人。”

  卫陵俯首更近,却看到她?眼里有深埋的畏意。

  情绪似六月急雨。

  她?被?跌宕的醉意,猛地推入一个深陷的水井里,倒影出将来的祸患,伤心游移淹没,沉浮之间,恐惧袭来。

  “她?会嫁给谢松,谢松还没来京城,春闱还没开考,他应该快来了,谢松会娶她?的。”

  “三表哥,你不可?以喜欢她?,她?的父亲和谢松会害你们的,皇帝不喜欢太?子,也?不喜欢卫家,他们都会害你的。”

  就像被?不断扑来的水冲涌口鼻,她?的意识凌乱起来,急迫地寻求着可?以救命的绳索,要?把即将到来的命运都告诉他。

  又跳到哪处,就连话都断断续续,不成完整,无根无据。

  “卫度会和孔采芙和离,他今年六月回京时,还带了个外?室回来,会被?发现的,孔采芙的父亲会弹劾,温家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卫家会被?打压。”

  “后年,谢松还会和秦令筠一起害死大表哥,就在黄源府……”

  她?朝他诉说着,却戛然而止。

  就在那个名?字出口时。

  卫陵感到她?浑身僵硬住,接着轻微颤抖着,双手环抱住自己的肩膀,唇瓣翕动,眼也?睁大了。是惊恐之状。

  “曦珠,曦珠。”

  他皱眉,连声唤她?。

  她?置若罔闻,整个人似完全脱离了这?个恍若梦境的世?。

  卫陵不得不强硬地抬起她?的头,逼她?将眼落在自己身上。

  “看着我。”

  “曦珠,你看着我。有什么事,都告诉我。”

  他的目光不曾偏移一寸,也?只?看着她?,直到她?眼里的惊吓渐渐退散,蔓延而来的是连绵泪水,与她?的话一同锥心刺骨,让他溃不成军。

  “他拿鞭子打我,逼问我写了什么给你,可?我不能?告诉他,我信你会活着回来,你说过的,一定会平安回来。”

  她?陡然哭起来,所有的委屈都在此刻爆发。

  “可?是你为什么没有回来,你明明答应的!”

  “我一直在等你,一直在等你啊。”

  她?哽咽地将近气断,抓住他的衣襟。

  这?些在清醒时绝不会宣之于口的话,仿佛都要?趁着这?场沉沦醉意告诉他。

  卫陵将她?揽在怀里,紧紧地抱着。

  他无言以对,是为自己的食言,也?是为她?所受的折磨。

  喉咙哽痛难受,还能?说些什么,才能?宽慰到她?,最后只?是无力?的三个字。

  “对不起。”

  但又有什么用。她?因他受过的伤痛都能?消弭吗?

  她?泣不成声,挣揣出他的怀抱,如同质问地看着他,任由泪水滑落。

  “他说你死了,还说会救我。”

  “他打了我,却还要?给我上药,你知不知道当他掀我衣裳,一遍又一遍地摸我时,我多想去死!”

  “曦珠。”

  卫陵忍痛握住她?的肩膀,唤了一声。

  她?却只?觉喉颈正被?一只?手捏住,喘不上来气。

  “我不想再见到他,可?为什么重新来过,还会见到他,还要?为了卫度,他讨厌我,我却要?为他,去见秦令筠。我一点都不想管他和那个外?室的事,可?是……”

  纤瘦的肩微颤,有抽噎声。

  “可?是我想你好好活着,不能?丢下?你,也?不能?丢下?阿锦阿朝他们,让他们再受那些苦。”

  “我现在每一日都在掰着指头过,每夜都能?想起那些事,有时想地睡不着,可?是我到底要?怎么做,才能?让你们躲过那些祸端。”

  静谧深夜,窗外?偶尔从树梢枝头扑落而下?的积雪清声。

  她?终于崩溃,抵住他的胸口而泣。

  “我不想在这?里,不想在京城了。”

  “我想回津州。”

  “三表哥,我想回家。”

  那一声声微弱的哭,似是对他的恳求,向他求得准许。

  巷口的寒风迎面吹来,卫陵行走在归去的雪路上,觉得惘然起来。

  盘算早在他昏睡十日醒来,得知她?生病的那晚定下?。唯有卫家稳定下?来,他与她?,才能?彻底放下?心。

  他也?想过,到时与她?一起离开京城,回去津州。无论今后她?要?做什么,他都会陪她?。

  而这?一切美好愿景的前提,是改变前世?所有人的命运,最重要?的是太?子得以登基,镇国公?府卫家无恙。

  但他没有狂妄到认为重生,就能?得偿所愿。就如战场上的瞬息万变,太?多不可?控会随时随地发生。

  神瑞年间后期的朝堂,政局混乱。

  倘若他踏错一步,疏漏哪处,兴许再入万劫不复。

  到时,曦珠又该怎么办?

  真到那个地步,她?绝不能?再淌入卫家这?个浑水。甚至因这?个可?能?,他不能?将与她?的事摆上明面,只?要?扯进卫家,她?以后再想脱身绝非易事。

  但为何不在一开始就告诉她?,他也?回来了,让她?彻底摆脱这?份危险?

  是他的自私。

  卫陵清楚,一旦告诉曦珠自己也?重生的事,她?会离开他,也?会离开京城。她?现在之所以还留在公?府,是因还记挂卫家后来的命运。

  可?是现今前世?的负压已经让她?难堪至此。

  卫陵感到一股凄然寒意,连腿脚都麻木,衣裳前襟被?风一吹,她?残留的泪水如同淬冰,尖锐地扎入他的心口。

  他从不觉得哪次算计是狠心的,唯有这?次,他便觉得这?是一种对她?的残忍,是在利用她?的真心。她?尚且毫无察觉,但这?种算计已先将他罚罪千百次。

  她?要?是得知这?样歹毒的心肠用在她?身上,会怎么样?

  她?会恨他的。

  黑黯的天幕逐渐飞雪,面色被?冷地有些发白,卫陵漫无边际地在大雪里,想着。

  他甚至开始想,该如何与她?坦诚,应下?她?的恳求,放了她?。

  但走着走着,他一个踉跄,好在撑墙扶住。这?时,他才发觉头疼许久了,已到难以忍受的地步。

  他拿药出来吃,咳嗽两声,吞咽下?寒气,才缓过来。

  脑子跟着活络冷静,眼神也?清明起来。

  他在一条白色的狭窄巷道里,仰起头,望着雪夜下?的月亮。

  他从来都想向她?坦诚,可?有时时机一旦错过,便再也?开不了口。就如前世?。

  但这?回,至少给他一次机会吧。

  比起荒诞的重生之机,能?改变许多事,更甚左右天下?局势,这?不足为道的情爱,对于上天而言,也?不过小小的心愿,不是吗?

  卫陵以拳抵唇,咳一声,步履重又变得坚定,慢慢地朝来时的路去。

  月亮在一点,一点地往西边落下?。

  他总能?找出一条路,为了周全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