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二章(1 / 1)

那个注定要位极人臣的女人 辰冰 3593 汉字|0 英文 字 29天前

第一百四十二章

  是夜。

  萧寻光离开好?一会儿, 萧寻初还独自坐在廊下?观赏天空。

  他?甚至难得地?取出了“折千桂”——

  这是月县先前的知县胡未明?酿造的酒。

  此酒配方本已在世间绝迹,但谢知秋从?胡知县生前的手记里找到了折千桂的配方。

  她将配方留给了月县的百姓。后来?辅以她本人独赴龙凤楼、为胡知县翻案之类的话本故事,折千桂一举成为月县闻名于世的特产, 连在梁城都能买到。

  谢知秋与萧寻初都不太喝酒, 但他?们会在家中放几坛折千桂,作为对月县的回忆。

  萧寻初平时?几个月都不会想起?来?要小酌, 今晚却难得地?在夜晚品酒, 喝了两三杯。

  天空不知何时?放晴了, 暴雨止歇,晚风吹开乌云,露出一轮清透的圆月。

  萧寻初披散着长发坐在屋前, 宽松的白衣与月光同色。

  微风吹动他?的发丝, 他?手持白瓷酒盏,望着空中皎月,感慨道:“想不到今晚竟还能云开见月。雨后的明?月……看起?来?是比平日皎洁。”

  谢知秋凝视片刻, 从?屋中走出来?,坐在他?身边,一同赏月。

  她道:“俗世污浊, 而青空无垢。偶尔能见到这样的月色,确实?会让人感到不枉此生。”

  萧寻初递过酒盏,笑着与谢知秋轻轻碰杯。

  二人各自饮下?一口。

  淡酒过喉, 萧寻初忽而道:“多谢你,谢知秋。真没想到有朝一日, 我能从?大哥口中听到那样的话。”

  萧寻初从?未对人言过。

  他?其实?, 是感到孤独的。

  在十四?五岁的年纪舍弃原本拥有的一切, 与父母决裂,违逆世俗的认知潮流, 顶住无数流言蜚语,一个人住到山上,学习从?未得到认可的隐世之学。

  后来?师父去世,师兄弟争吵决裂,所有人都放弃离山,唯有他?一人还守着那一间看得见师父坟茔的草庐,日复一日,夜复一夜,当着无人理解的“怪人”。

  在谢知秋出现之前,他?没有遇见过肯定他?的人。

  但谢知秋赞赏他?的知识技能,引他?下?山,并用她的方式,帮他?将这门学问?的成果应用于世。

  若不是谢知秋,他?和兄长大概一辈子都不了解对方在干什么,他?也听不到自己兄长说出这样的话。

  其实?无论由谁来?肯定他?,他?都会高兴。

  但当这样的人中出现一个他?的亲人时?,萧寻初内心涌现出的喜悦,甚至超乎他?自己的想象。

  萧寻初定了定神,方言道:“毕竟我刚对你表明?心意?,再说这样的话,可能听上去像刻意?给你灌甜言蜜语,不过……此言的确字字发自真心。

  “其实?,我时?常在想,遇见你,于我而言,许是此生最幸运的事。”

  他?想要说这话的原因,其中甚至不包括男女之情。

  谢知秋现在还在计划建设帮助工匠的义学,她的打算是先将教育体?系建起?来?,然后逐渐将墨家的学说融入其中,等了解这方面的知识的人多起?来?,话语权自然会增大,后续便可将全部思想公诸于世。

  日后方国会变成什么样,萧寻初光是展望起?来?,都感到无比期待。

  谢知秋听萧寻初这样说,手轻轻一晃,酒盏中心泛起?一圈小小的涟漪。

  她平时?做事很?果决,但却不太擅长应对这样的答谢。

  尤其这话从?萧寻初口中说出,正如他?所言的,有一点点像甜言蜜语。

  谢知秋晃了晃神,方才应道:“……嗯。”

  *

  “哦?雨竟然停了。”

  “出月亮了!”

  “真是天公作美,连老天爷都不忍坏诸位大人的雅兴,这才放晴啊!来?来?来?,快作诗,谁先来?一首?”

  “既然如此,我先来?!”

  入夜,梁城一座台楼之上,仍是热闹非凡,不少人齐聚于此,以文会友。

  这批人中,不少都是朝中官员,不过比起?齐家的各种?诗会花会,这些人的聚会要来?得朴素许多。

  若是齐慕先那一派人举行文会,往来?之人必定非富即贵,不说人人都是朝中重?臣、王宫贵胄,至少也得有名有姓,方可踏进齐家门槛。而且文会上必定有美酒佳肴,齐慕先喜松,各种?名贵的盆栽松树亦是为人津津乐道的亮点。

  相较之下?,今日楼台上这些人,喝的是廉价的清酒,赏的是免费的风月,席间有朝廷命官,但也有两袖清风的寒士,纯粹以志趣结交,而无关权势——

  他?们自诩文人“清流”,明?面上不曾挑明?,但私下?都与齐慕先那一派“浊流”割席,十分厌恶齐派以利而合、专权朝堂的做派。

  若是谢知秋在此,多半会发现这些人中有几个熟面孔——

  当年在太学指点过她的太学博士严仲。

  严仲那个养八哥的好?友。

  还有她在大理寺时?提携她许多的大理寺少卿祝维平——这人是有点墙头草的做派,其实?是会一部分刚直之士不屑的,但他?为人处世方面还算清正,又确有学识,还是被接纳了进来?。

  今夜本来?天气不佳,不适合同聚,但赏景会友,重?要的是“友”,而非其他?。

  况且在狂风暴雨中饮酒品诗,倒更有文人墨客喜爱的狂士风范,别有风雅之感,众人七七八八互相拉了拉,居然还真凑齐了一批人。

  众人在高台上,眼见着天空放晴还出了月亮,都极为兴奋,认为这是难得的经历,纷纷写诗助兴。

  在写出几首不痛不痒的诗后,忽然,其中一位寒士道——

  “旭日繁星尽齐天,乌云霾雨覆幽台。一夜萧风拂雾去,忽见皎月出颜来?。”

  此诗一出,众人面面相觑。

  不久,有人笑道:“王兄,你这是诗中有话啊。”

  要是在公开的场合,这诗就?要惹麻烦了,但这是好?友私下?相聚,且彼此知根知底,说话尺度也就?可以大点,更何况没事骂骂齐慕先也算是大家的惯例活动,反而可以使话题更加热络。

  那寒士将手中之酒一饮而尽,故意?装傻道:“我有什么话,世人苦齐天久已,我这是痛快,痛快啊!”

  “我敬王兄一杯,我懂王兄,我也痛快!”

  “王兄你平时?看到哪个官员都要骂骂咧咧,头一次见你夸人……不过我也懂你,来?,喝一杯!”

  众人喝了一轮酒。

  这时?,其中一人问?坐在角落里的中年人,道:“史大人,依你之见,齐慕先这回能倒台吗?这可是他?近二十年来?受威胁最大的一次了,若是再不倒,真是老天都奈何不了他?。”

  中年人大约五十来?岁,一把年纪了,打扮却不大修边幅——

  他?头上只插了支木簪,身上的常服宽大松敞,喝酒时?他?将酒撒了,袖子上染上一大片酒渍,但他?全然没在意?,继续喝酒品诗,完全没有更衣的意?思。

  在文会上,他?其实?没怎么说话,但众人交谈时?,偏偏都不会错过他?的意?见,显出一种?特殊的尊敬。

  此人名为史守成。

  是当今的礼部尚书,亦是这个不拘一格的文会中心人物。他?崇尚以义合,不以利合,广结天下?君子,是这里的老前辈。

  听到那位文友问?他?的话,史守成略顿了顿。

  他?道:“不好?说,齐慕先于方和宗有恩,和宗是安宗与当今圣上的父亲,这种?威望不是轻易能扳动的。

  “萧寻初现在看着风头是不错,但太年轻,未来?还不可知。”

  那文友有些失望:“史大人也看不清啊。”

  这时?,另一人道:“不过,这个萧寻初虽然年轻,瞧着却像个实?干的人!我早就?觉得梁城赋税太重?,应该予民减负,奈何这事阻力重?重?……萧寻初能将这事办下?来?,我就?敬他?三分!

  “当然,他?一开始说减税能增加财政,我觉得完全是天方夜谭,以为只是为推动此策找个借口,没想到……这人不愧是二十岁的状元,脑子是和普通人有些不同。”

  此话一出,又有人附和:“我也蒙他?关照了。你们知道,我一直想修梁城外的水渠,奈何上级唯利是图,捞钱捞得厉害,要出资就?一毛不拔,全然不将民生放在眼里……如今换了萧寻初主事,他?亲自过问?了城郊农田的情况,我抱着试试的心态提了提水渠,没想到他?只是考虑了一下?,就?做主同意?了!我以前可和他?完全没有交情,也没送过礼什么的。”

  “那水渠修的是好?,才几个月,外面麦田就?金灿灿的了……而且他?好?像也没抢你功劳。”

  “要我说,这事本来?就?是应该的。只是其他?人太差了,才衬得萧寻初好?些。他?有些想法还是过于激进了,而且花了不少心思在扶持‘工’这一业上,对根基的‘农’重?视却不足,听说他?早年想当工匠,这样做未免私心太重?。不过,大部分方向确实?是好?的……”

  一群人文人说来?说去,都对“萧寻初”这个人赞赏颇多。

  尽管其中也有苛刻挑剔的指摘之词,但比起?他?们以前点评朝中其他?官员的刻薄,这已经算很?好?了。

  这时?,其中一人又问?道:“史大人,虽说我们往常是不掺和这些事的,不过齐慕先现在看起?来?摇摇欲坠,是扳倒他?的好?时?机。

  “这么多年了,这可是难得的机会。

  “史大人可有考虑与那萧寻初走得近些,或者暗中协助一二?当然,若是史大人邀请他?一同来?文会上聊聊,我等自也是期待的。”

  史守成一顿。

  他?看上去像是考虑一下?,才道:“再说吧,再说。”

  *

  文会上气氛热络,不久话题就?转了风向,又聊别的去了。

  然而,史守成却沉寂下?来?,没有加入他?们,反而自己独自凝思。

  实?际上,不用其他?人提议,关于是否要拉近与萧寻初的距离这件事,他?早就?反复考虑过多次。

  他?一般是说,君子之交淡如水,他?们与齐慕先那帮凭借利益凝结的乌合之众不一样,他?们是靠志趣与才学走到一起?的,非但高尚许多,而且绝非结党营私之辈。

  但事实?是,要在朝堂长久而立,如果没有靠得住的朋友,简直千难万难。

  必要的时?候,他?们彼此是一定要互相帮助的。

  在萧寻初出现之前,史守成自认是齐慕先最大的对手。

  他?承认齐慕先有能力,但同时?也看不惯他?一手遮天的作为。所以,史守成不断在发掘并提携他?认为品行高尚、务实?能干的人,逐渐地?,他?在朝中同样拥有了一些名望和力量。

  当然,他?还全然斗不过齐慕先,所以多年来?,他?始终蛰伏不发,没有与齐慕先正面冲突。

  齐慕先多半看得出他?的心思,但齐慕先做人会留一线,并非赶尽杀绝的人。

  他?大概是觉得史守成这批官员都还算可用,朝廷总还是需要有人做实?事的,于是留了他?们下?来?。虽然这些年,齐慕先偶尔也会打压一下?史守成的人、适时?铲除一下?他?们的成员,但总得而言还是给了一条生路,始终没将他?们摁死。

  齐宣正这事,史守成很?看不惯。

  齐慕先这个儿子,又逛窑子,又杀人,后面还想以权压人,实?在是败类中的垃圾,没一点可取之处。

  可是,当“萧寻初”这个人冒出来?,他?心情又很?复杂。

  起?初,“萧寻初”凭借月县雨娘案名声?鹊起?,他?觉得不过是个朝中新秀,又会昙花一现,过不了多久就?会销声?匿迹。

  后来?,“萧寻初”凭借天鹤船讨好?新帝,又与齐慕先逐渐走得近,他?又对这种?行为嗤之以鼻,心想又是一个沽名钓誉之辈。

  再后来?,“萧寻初”竟试图在齐宣正之案上与齐慕先对着干,史守成心说年轻人就?是不理智,这下?大概彻底完了。

  结果,“萧寻初”竟一手逆转乾坤,还凭借此案让自身威望一飞冲天,一举成了足以与齐慕先分庭抗礼的人物。

  每回上朝,史守成看到“萧寻初”那身紫色公服,总是感到说不出的刺眼。

  他?是喜欢提携年轻人。

  可是,如果一个年轻人把他?酝酿多年想干的事干了,一举超到他?前面,那又另当别论。

  二十岁中状元也就?算了,这个“萧寻初”今年才二十三岁,竟然官至参知政事。

  史守成是三十五岁中的进士,拼搏二十余年,好?不容易当上礼部尚书。

  今年他?五十九岁了,这么一把年纪,上朝居然要站在一个二十三岁的年轻人后面,将这种?毛头小子当作顶头上司。

  个中滋味,唯有亲历者才会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