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次日, 牢房里的季家犯人被拉去宣武门菜市口斩首。
鹿白跟着去看了看斩首,见季忠廉被推上断头台就收回了目光。
她正要回宫,转念一想, 这个时间段, 百姓们要么在宣武门菜市口瞧热闹, 要么害怕缩在家里,便改道去往月岩山, 打算给爹爹扫个墓。
鹿白趁着没人注意, 走进一家普通的成衣店,再出来时, 已经乔装打扮成了一个身披黑色斗篷、面带黑色面巾及斗篷帽子、难辨男女的古怪路人。
此外,她还特意换了双厚鞋底的男士锦靴。
离开成衣店,她专门挑小路走, 在接近晌午的时候顺利登上月岩山。
……
月岩山位于国子监的斜后面, 相当于国子监的半个后山,从这边下山可以直接抵达国子监的侧门。
而另一边的山脚方向, 则是大名鼎鼎的玉弥湖。每年下雨时节,山腰间总会升起朦胧雾气, 山水相接一色, 有种旷远宜人的意境。
如今正值秋初,桐绿色植株漫山遍野,荫凉遮天蔽日。
景殃半蹲在墓碑旁边,正在清理杂草,突然听到上山路上传来轻盈的脚步声。
他动作一顿,迅速扫清痕迹, 闪身藏在远处粗壮无比的古树后面。
一个身披黑斗篷、个子不算高、全身上下都遮掩干净的人出现在上山道路口, 朝着墓碑的方向走去。
那人来到墓碑旁边, 动作娴熟地擦拭墓碑,清理杂草。兜帽和面巾将此人的脸庞遮掩住,完全辨不清外貌和身份。
景殃收回目光,凝神思考起来。
-
鹿白照例将墓碑打扫干净,揉了揉发酸的小腿,正要站起身,动作几不可察地一顿。
一股强烈的、被偷窥的感觉,从后背的方向传过过来。
是谁?
怎么出现在这里的?
她不动声色地站起身,拢了拢斗篷,不急不徐地往下山道路走去。
一炷香……两柱香……一个时辰后,鹿白已经到了山脚,后背的方向依然风平浪静。
但那股被窥视的感觉始终没有消失。
她能猜到,后面那人始终跟着自己,维持着一个不会被她发现又跟不丢的距离。
鹿白额头有冷汗滴下。
她假装没有察觉身后有人跟踪,出了月岩山,一直进了京城内城,选了个最快能看见人群的方向走去。
只要她能扎进人群里……
说时迟那时快,一枚小巧的暗器从斜后方飞过来,直指她的右膝盖!
对方发现了她的意图!
对方想让她暂时失去行动能力!
鹿白悚然一惊,头皮都要炸起来,凭着直觉往左边侧身,暗器擦着她的右腿飞了过去,重重打在前方的树干上!
她瞥了一眼,发现暗器居然只是一枚普通的小石子。
一击未中,身后之人明白自己已经暴露,脚步声瞬间响起,朝着她的位置追了过来。
鹿白来不及回头看,拔腿往前跑!
她曾经跟着武师傅学过一小段时间的武功和内功,但由于缺乏天赋,没有精通去学,仅仅能防身用,外加翻个稍高的墙。
现在她只恨当初的自己为什么要偷懒!
更重要的是,身后之人武功比她想象的更为高深,她居然分辨不出脚步声具体是从哪个方位传来的!
鹿白跑得狼狈,一路上东拐西拐,哪里人多往哪里跑。本来应该很快被追上,但后方的人仿佛有什么顾虑,始终没有追上来。
她不由地感到疑惑,急促呼吸间匆匆回了个头。
本以为能看清对方的正脸,却发现后方没有人。远处,一颗粗壮的树木后面,男子脸蒙了个黑面巾,隐藏在暗处,衣袍被吹起一角。
鹿白眼眸骤亮!
原来那人没有乔装打扮,不能随意地暴露身形!
这就好办了!
鹿白咬牙往前跑,目标明确奔着京城西边的西市。那里人多,只要进了西市的地界,身后的人必然没地方藏!
说不定她还能反过来看清这人是谁!
后面的人察觉到她的意图,躲在障碍物后面,一路尾随过来。
但每次感到危险逼近,鹿白就回过头去,那人只能藏在身旁的屋子或者树木后面一动不动,避免被她看到身形。
鹿白屡屡侥幸逃脱。
几次下来,那人似乎被惹烦了,尾随的更加紧密,难以甩掉。
鹿白咽下从喉咙口泛上来的血腥味,三两步跑进西市的外围街巷,喘着气回过头去。
后方的人反应极快,侧身闪进旁边的废弃屋舍里。
等鹿白目光落过去的时候,只瞥到一个黑底金纹的男式锦靴。
周围人声逐渐嘈杂,那人再也没有追上来的机会,身形仿佛消失一般了无痕迹。
鹿白心脏砰砰直跳,狼狈地直喘气。
这算是……侥幸逃脱吗?
她盯着空空如也的后方道路,心情却无比沉重。
此人武功极为高深,哪怕屡次追上她却依然能在一个呼吸间就躲进旁边的障碍物后面,始终没让她看到正面身形。
要不是对方不敢暴露身份,她早就被抓到了。
到底是谁?
拥有这么厉害的武功,为什么会出现在爹爹的墓碑地?
难道……是那位朝廷的黑衣神秘男子吗?
她心乱如麻,根本来不及仔细思索,匆匆找了个隐蔽的成衣店藏进去,将身上的斗篷面巾鞋子毁尸灭迹。
片刻后,她换了一身新的衣裳从后门走出来,避开人群赶回皇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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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殃回到楚宁王府,立刻换掉身上的面巾、衣袍和鞋子,吩咐廖管事:“全部处理掉,不要留痕迹。”
“是。”廖先生拿着衣服退下。
景殃揉了揉额心,走进书房,问门口的侍卫:“褚一在哪?”
侍卫转身离开,过了一会带着褚一走过来。
褚一走进书房,关上门道:“主子有事吩咐?”
景殃思索片刻,突然道:“去月岩山扫墓的那位神秘人,查的怎么样了?”
褚一愣了下,有些羞愧地道:“此事尚无头绪,那人总是甩开我们的人,目前毫无线索。”
“今天我偶然去了一趟,碰到了那人。”景殃思索一瞬,道,“是我大意,没有提前做好乔装,没抓到她。不过……还是有收获的。”
褚一:“主子,您的意思是……”
景殃脑海里闪过对方疾跑中无意间露出来的纤细嫩白的手腕,眼眸微微一敛,道:“那人是个年龄不大的女子。”
褚一目露意外之色。
景殃停顿一秒,若有所思道:“我猜……假如国师大人的女儿没有死在数年前的战乱中,而是在京城某个角落藏起来悄悄成长,那么她的年龄身量也跟那人差不多的。”
褚一错愕地开口:“这么说,那岂不是……”
景殃停顿片刻,神情平静地说出一个他们多年来都没意识到的结论:
“一直偷偷来给白晟和扫墓的神秘人,有可能是还活着的白锦芜本人。”
这句话仿佛惊雷巨响,让整个书房都寂静无声。
他们一直都以为那个扫墓的人是白先生的友人,或者是哪个门徒弟子,偶尔进京来扫墓,不愿以真实身份示人。
但万万没想到,白锦芜也许还活着,在东郦藏了这么多年……
这消息太让人震惊了!
别说是褚一,就连景殃自己没有预料到。
半晌后,褚一重新找回理智:“但官府当年去白府清扫的时候,整个府邸空无一人,白家千金闺房也整整齐齐,不像是搬走的样子。大家都说她年纪太小,早就死在了战乱里。”
“那也是众口流传,谁也没亲眼见到白锦芜的尸体。”
景殃将所有思绪都理顺清楚,道:“她爹的东西还在我这里,我可不想给她保管那掉脑袋的玩意,必须找到她本人。她一介女流,绝对跑不远,要么就藏在京城,要么就是京城周边,并且很有可能有了新身份。”
褚一立即道:“请主子吩咐。”
“查!”
景殃指骨轻叩桌面,声音在安静的书房里回响,极为冷静果断:
“缩小范围,着重调查京城及京城周边普通官员或者商户家里的女儿,有哪些久病不出门、或者有隐疾不愿抛头露面的。悄悄地查,莫要惊动任何人。一旦有结果,立刻向我禀报。”
“是!”褚一转身离去。
书房就只剩景殃一人,四下寂静无声。
景殃到窗边放目远眺,因树缝漏进来的光斑而眯了眯眸。
久远的记忆中,他是见过白锦芜的。
那个时候,白晟和先生刚刚被皇帝请进京城当国师,就住在离得不远的白府里。
而当时的白锦芜还是个小女娃娃,娘亲早逝,她跟着爹爹初到京城,活泼又烂漫,喜欢拽着人的衣袖到处溜溜哒哒。
从残存的回忆中,他隐约能想起,白府家的那个小女孩眉眼颇为精致,肤白赛雪、琼鼻嫣唇,像个粉雕玉琢的瓷娃娃,双颊粉嘟嘟的,整日追在他身后哥哥哥哥地喊。
他们没有相处太久,他察觉边疆的战事不对劲,道别了京城的好友和前辈,孤身带着余下所有的楚宁卫去了洛水。
同时也告别了年幼的白锦芜。
在他出发去洛水没多久,洛水惨败的消息就传了过来。
他快马加鞭,还没到边疆,就收到亲信传递的密信,说:来洛水帮忙稳定民心的国师大人不见人影,卷了包袱要叛国。
这个消息只在边疆地域之内流传,目前还没有确切证据能证明。
他自然是不信,风尘仆仆赶到洛水之后,却看到了一片人间炼狱。
回忆到这里,景殃闭了闭眼,将父亲被折磨至死、母亲崩溃自杀的画面驱逐出脑海。
随后,一系列的灾难接踵而至。
先是景玄暴毙、景王妃死亡,紧接着国师大人叛国,士气民心严重溃散,然后国师大人畏罪自杀,天下学子彻夜未眠,最后西戎兵马在当夜攻破洛水门关,一整夜把酒言欢,说拿下东郦指日可待。
他在父亲死亡前夕,为了救出更多流亡百姓,被伤了眼睛。
为了能换回所有楚宁卫的平安,他抛弃自尊,跪下来求了敌人。
少年一身意气才刚刚肆意生长,就被彻底压垮在了洛水边疆。
家破人亡让他喘不过来气,深深扎在痛苦里,根本顾不上其他人。
景殃在逃出的路上,仅仅能用听力辨路,却在敌方中偷听到了一个权利倾天的大太监的嗓音。
回到京城,他先治好身上的伤,然后秘密做了很多事情。
处理好楚宁王府的事情之后,他追查到了国师大人的叛国书,再去打听白府,却收到了白府被官府查封的消息。
国师大人畏罪自尽,他捧在心尖上的小小女儿不知所踪。
景殃这才意识到,那个粉嘟嘟的小姑娘,可能已经死在了战乱里。
那年冬天格外的冷,雪花纷扬,草木荒芜,琼楼玉宇皆是银装素裹,隽美的玉弥湖面结了厚厚一层冰。
他尚且年少,都要在府里恢复好长时间的伤势,而消失的白锦芜才刚过五岁的生辰。
现在想来,他甚至不知道那个小姑娘有没有过生辰宴礼。
一个已经逝去的同街邻院,又没相处多久,他没有时间去伤春悲秋,只在月岩山上立了个白先生的墓碑,以慰他泉下之灵。
自那以后,这么多年来,他再也没见过白家的人。
本来就没活下来多少,白晟和被盖上“叛国贼”的印象之后,余下的衷心仆婢也都逃逸四散了。
数年过去,随着岁月流逝,他脑海中小女孩的音容笑貌早已模糊不清。
当时白锦芜年幼,尚是个爱哭闹的稚龄小孩,眼圈一红嘴巴一瘪烦的要命,谁知道这么多年会蜕变成什么模样。再加上他们相处时间不算长,有着好几岁的年龄隔阂,交情只比萍水相逢好一点点。
现在就算是白锦芜本人站在他面前,他都认不出来。
然而本以为一个早就消逝在历史战乱中的人,突然发现她居然还活得好好的。
除了意外,景殃还感到几分不解。
一个五岁的小女童,逃过所有人的视线藏起来,这么多年不露风声,她是怎么做到的?
他一顿好找,敢情人家一直都在暗处?
一种诡异的被玩弄之感和心中那点微妙的愧疚混杂在一起,变成一种被迫接受现实的荒唐与可笑。
书房的门突然被敲响。
褚一去而复返:“主子,我们要不要增加人手,下次直接拦住她,跟她谈一谈?”
景殃静立良久,缓缓道:“再等等……不着急。”
如果那个披斗篷神秘人真的是白家的千金小姐,那她能隐藏这么多年,绝不是什么善茬。
“我改主意了。”
景殃看向窗外,目光落在一个虚空的点上,不动声色地捻了捻指尖,道:
“我要等她主动露出马脚。”
作者有话说:
小郡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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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到女主的原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