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1 / 1)

掌上芙蕖 蔻尔 4970 汉字|1 英文 字 2个月前

第45章

  “……哦。”

  鹿白不懂他的思维, 安静地折自己的花灯,不再开口。

  沉默间。

  旁边又来了一对年轻的公子姑娘,两人大概是刚成婚不久, 腻腻歪歪地在一起, 说话也不收敛。

  女子娇嗔地看了男子一眼, 视线一转,惊呼道:“呀!这里有个石碑!”

  鹿白好奇地看过去。

  角落昏暗, 草丛中果然藏着一个石碑, 上面刻着三个字:

  南皎河。

  三个大字下边有数行小字,介绍着“南皎河”名字的来历。

  女子依偎在男子怀中, 男子搂着她的腰,给她念了一遍。

  鹿白离他们不远,正好听了一耳朵。

  原来“南皎河”之所以取名“南”与“皎”, 是有一个简单但凄美的民间爱情故事。

  在很久以前, 这条河叫做南河。河边住着一对夫妻,两人都是平凡百姓, 由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很快成了亲。

  男子每日都要出去做零工挣钱, 女子就留在家里缝补衣物、料理家事。男子早出晚归, 女子也不是爱说话的性格,所以哪怕成婚很久,两人也没有发展出什么感情。

  至少男子认为,两个人没有感情。

  虽然如此,但是男子对待女子仍然相敬如宾。后来,男子靠着自己的本事, 挣了大钱, 更加投入工事, 常常在外许久不回家。

  后来,等男子衣锦还乡,买了一堆东西回去给夫人,才知道自己妻子已经病入膏肓。

  原来她每夜每夜都会给丈夫留灯,熬夜太晚,白日又辛苦干活,身体早已垮掉。

  女子治不好了,很快就病逝。

  男子收拾妻子的遗物时,看到妻子留下的信,突然泪流满面,收拾干净家当,离开了京城,再也不愿回来。

  周围相邻不明白原因,找到妻子留下的那封信,才知道,原来女子爱恋男子多年,一直都瞒着男子,每夜都会留一盏灯,等他回来。

  因为男子久不归家,她是无人帮扶,劳心劳力,久累成疾,硬生生熬成重病的。

  男子是她的天,是地,是支柱,她知道丈夫外出辛苦,知道丈夫回不来,却无力改变结局。

  众人唏嘘不已,看到信的最后,女子留了一段话给男子。

  这个平凡的女人,将千言万语的情话,都汇聚在这里:

  “如有来生,希望我们能出生于权贵世家,平安顺遂,衣食无忧。没有离别,没有金钱之痛。

  如有来生,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这个故事本身是凄美的。

  但是由于南皎河的存在,它被赋予了新的意义。

  故事现在不再表达悲哀的感情,而是通过诗句寄托情愫,既代表情人间心意相通的祈愿,也表达了闺阁姑娘对未来夫君的美好期许。

  总而言之,是好的寓意。

  鹿白听完,心下有些感慨,直到旁边那对年轻公子小姐走远了才回味过来。

  景殃已经折好花灯,催促她:“发什么呆。”

  鹿白感叹道:“所以南河才会加了个皎字,改成南皎河,这里才会成为乞巧节的必来之处吗?”

  “不知道。”景殃往四周望了望,还是没找到人,侧眸看过来,啧了一声,“你还放不放了?”

  “放放放。”

  鹿白三两下把花灯给折好,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四处搜寻来一支墨笔,笑道:

  “这个花灯写愿望很灵验的!我要把愿望写上,你要不要来?”

  她本是随口一问,没想到景殃点了点头:

  “可以。”

  鹿白笔尖一顿,惊奇地看着景殃:“你居然愿意写?”

  “为什么我不能写。”

  景殃也从旁边拿了支笔,刷刷刷写下几个字,龙飞凤舞。

  鹿白写完,看到景殃也停笔,好奇地凑过去:“你写的什么愿望?”

  景殃合上花灯,指骨敲了下她的脑袋,语气辨不出情绪:

  “少好奇,活得长。”

  “好吧。”

  鹿白摸了摸脑袋,拿着花灯走到南皎河岸边,欲要放走花灯时,忽而偏头看着景殃,眉眼弯弯道:“你就不好奇我的愿望吗?”

  景殃语气淡淡:“不好奇。”

  “跟你有关的。”鹿白扬了扬花灯,稚气却精致的眉眼被朦红的灯火照出一片光影,“你真的不看吗?”

  景殃欲要再次开口拒绝,但看到小姑娘站在面前,一脸期待的模样,蓦地停顿一瞬——

  他或许应该拒绝得委婉点。

  但这一眨眼思考的功夫,鹿白就快一步把花灯内部露出来,双颊漾出甜甜的梨涡,笑眼弯弯地捧到他眼前。

  一行娟秀的簪花小楷写成的诗,映进眼瞳里。

  景殃猝然看见的同时,听到她清亮甘甜、字句清晰、格外认真的嗓音: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喧闹的尘世中,这句轻软的声音宛如清凌凌的涧泉,在燥郁空气里缓缓化开。

  话音一落,鹿白不等景殃阻止,就把花灯放进了河水里。

  花灯载着期许,飘向远方。

  -

  南皎河下游,人来人往,熙熙攘攘。

  从玉一路风尘仆仆,终于如约赶回京城城南。

  她特意去成衣铺买了一身年轻女子的衣裳,别扭地换上之后,藏起自己随身携带的刀,这才来到南皎河下游处。

  她做出一副悠悠闲闲来逛玩的普通女子,四处张望,观察地形。

  河面上,一艘游船驶来,船夫瞧她的打扮,无甚热情地喊了一嗓子:“坐船喽——来回五两银子——”

  从玉打量了下游船:不惹眼,安全性好,无人打扰。

  她心下满意,正要想法子联系宁蕖郡主,就察觉自己身旁又来了个人。

  她警惕地转头看去。

  旁边的人只有十八九岁,身上带着股年轻少年气,也是一副风尘仆仆刚到的样子。只是从走路姿势和神情举动来看,他和她一样,是个练家子。

  对方没注意到她,也在打量游船。

  从玉放下警惕,正要收回目光,就见这人敏锐地回头看过来。

  两个人冷不丁地对视。

  互相打量了下,又同时放下警惕——

  嗯,看样子对方跟自己无甚关系,可以放心了。

  少年以表礼貌,客气地打了个招呼:“这位姑娘,你在此处做什么呢?”

  “我陪我表妹来的,准备看看城南风景,但不小心走散了。”

  从玉信口胡诌,也反问回去表示礼貌:“公子你呢?”

  “我晚上吃多了,陪我表哥来吹吹风,但现在找不到他人。”

  时五胡说八道之后,莫名觉得这句话有点耳熟,仿佛刚刚才听过。

  但他顾不了这么多,马上到了约定时间,他要是再不传点消息,估计就要被主子罚了。

  于是他再次客气一笑,对方也友好地点点头,两个人同时朝着反方向走远三步,背过身去,各自掏出一张纸条和能写字的墨石。

  下一刻,两个人开始写字,内容都一样:

  “南皎河下游,游船处。”

  时五拉住一个路过的年轻男人,嘀嘀咕咕一番后,把藏着字条的肉饼交给他,递了二十两银票。

  从玉扯住一个路过的年轻姑娘,嘀嘀咕咕一番后,把藏着字条的菜饼交给她,也递了二十两银票。

  一个男子一个女子各自离去,去寻找那位“符合特征之人”。

  时五和从玉再次转过身来,恍若无事一般,一个在这头继续看风景,一个在那头继续吹吹风。

  -

  花灯放完,景殃和鹿白两个人都有点沉默。

  景殃看着花灯在河水上飘远,一双眸子里情绪沉沉浮浮。

  他脑海里一直浮现着小郡主方才的眼神。

  那是一双极为清澈剔透的漆眸,明媚又烂漫,藏着几分她自己都没察觉的期待和炽热。

  但他看过太多次这种眼神,所以再次见到这种目光时他几乎一眼看透,格外明显。

  景殃微微蹙起眉,第一次开始思索一个荒谬的问题——

  这个连及笄都不到的小姑娘对待自己的心意,貌似是认真的。

  如果真是这样……

  他目光落在鹿白的面颊上。

  窥视到了她隐藏的忐忑不安,景殃不由回忆起两人刚开始遇到的场景。

  那时他与姜绍做了场交易,需要赎出姜尺素,所以不得不出面为姜尺素撑腰。鹿白刚好被一个粗野男人欺负,跌倒在他脚边。

  他不知道她是谁,但看对方年龄小,出于教养和习惯,将对方给扶了起来,顺便给她出了气。

  按照正常流程,他们后续不会再有交集。

  但鹿白后来却讹上了他。

  小姑娘整天围着他转,莫名地对他心动不已,嘴巴很甜,看似乖巧的面庞下小心思颇多,但都很好猜,不具备威胁。

  他赶也赶不走,索性随她去。

  这心动一看就是闹着玩的。如此稚气的年纪,她能懂什么?

  景殃没放在心上,屡次拒绝。

  以为这样她就能安生点。

  但小女孩不听话,屡屡往他旁边凑,不厌其烦。

  得知她是皇上的女儿之后,他意识到这小女孩身份尊贵、受尽宠爱,更加没有与她来往的心情。

  于是他三番五次,明确拒绝。

  那到底是什么时候有所改变的呢?

  景殃微微拧眉,思索片刻,得出了答案——

  是在他发现小郡主天生早慧,并提与之合作之后。

  他是个权衡利弊的人,玩世不恭,生性薄情,当合作的利大于弊时,他不介意共赢。

  所以,后来他们越发熟稔,直至现在。

  景殃眉头拧得更深,脑海里再次浮现出鹿白刚刚的眼神。

  那似乎是动了心才会有的眼神。

  只一瞬。

  那么,小郡主是什么时候动了心的?

  一开始就有?还是最近?还是刚才?还是在从前某个他不知道的时候?

  他方才没有仔细看,不知道有没有看错。

  这个问题答案不重要,重要的是,如果此事为真,那他不会再让她凑近自己半步。

  以防小郡主独自呆在河岸会遭遇不测,他能陪她到这个时间已经仁至义尽。她若真的想要更多,那他就要立刻将这点情愫斩断。

  他绝不会喜欢一个这样稚嫩的娇娇小姑娘,太荒唐了,也太没有可能性。

  他也不想给人希望。

  ……

  鹿白在旁边瞅着他的脸色,虽然他面无表情,但眸子里的温度比以往都要冷淡,且隐隐有更甚的趋势。

  不用想,她都知道他思考了些什么。

  每次都是这样。

  气氛稍微有点暧昧,他都要划清界限。

  她刚刚是故意的。

  氛围不错,所以她添了把火,用于拉近两人的距离。

  但这火有点过了头,他明显有所怀疑。

  鹿白担心他甩袖走人,赶紧上前一步,扯住景殃的衣袖,着急地刮搜理由和借口。

  正火急火燎,她余光里瞥见不远处一个老爷爷推着糖葫芦小车经过,眼眸一亮,惊喜地开口:

  “哇,这里有卖糖葫芦的耶!景殃,我想吃糖葫芦!”

  景殃无端被她打断。

  思索不下去,他刚欲扯出袖子,就被鹿白拉扯到糖葫芦小车旁边,听她叽叽喳喳道:

  “你快来看看!十文钱一个,比西市的便宜呢。”

  景殃扯回袖子,神情淡淡地盯着她,没有立刻掏钱。

  鹿白露出茫然和不解,几秒后,她顿有所悟,道:“那句诗不是寓意美好的期许吗?我就念给你听,祝你未来琴瑟和鸣。你怎么又是这副冷淡样子?”

  她没给他开口的机会,倒打一耙:“难不成我随口一念,你就要跟我绝交?”

  这话说得理直气壮,冠冕堂皇,让人想找出反驳的漏洞都不行。

  景殃捏了捏眉心。

  无声的气氛中,他一时没动。

  二十文钱而已,他不至于这么小气。

  只是莫名有种被拿捏住的感觉。

  景殃想了想,鹿白的身份相当于的半个妹妹,虽然拐的弯有点多,但依然能喊一声鹿妹妹。

  想到自己是给妹妹买东西,他心里竟多了一丝诡异的平衡感。

  在鹿白眼巴巴的注视中,景殃拿出一两碎银递给老爷爷,让他不用找零。

  “多谢!多谢贵人!”老爷爷用干净帕子擦擦手,“那我就给贵人做两串新的,劳烦贵人等候片刻。”

  他拿出新的山楂,带着亮盈盈的水珠,放入小炉中开始现做。

  眼见空气又要沉寂下来。

  鹿白担心景殃再深入思考,没话找话道:“今晚麻烦你很长时间,下次换我请你吃西市的秘制烤炙。届时我给你送上王府,你只要给我开个门就好。”

  景殃淡淡道:“不必。”

  鹿白假装没听见,突然想起一件事,若无其事道:

  “说起西市,我一直没搞懂,西市原本的主人是谁啊?你跟人家……不会有仇吧。”

  景殃瞥她一眼,停顿数秒,道:“是一个极其有权有势的人。”

  鹿白心里咯噔一声,试探性道:“跟天子是什么关系?”

  景殃掀起眼皮,轻哂而笑:“你猜啊。”

  “……”鹿白撇了撇嘴,“不想说就罢了。你幼不幼稚。”

  景殃没再理她。

  新出炉的糖葫芦香味飘过来。

  老爷爷新做了数支,边淋糖浆边问:“贵人您要几个?”

  景殃朝鹿白点了点:“她吃。”

  鹿白犹豫片刻:“我要两个吧,谢谢老爷爷。”

  “我不要。”景殃道。

  鹿白:“不,我一个人吃。”

  景殃冷嗤一声,将原话还给她:“你幼不幼稚。”

  老爷爷将糖葫芦做好交给鹿白。

  鹿白接过两串糖葫芦,道了声谢谢。

  景殃打量一眼。

  这两串糖葫芦吃完,又得消磨不少时间。

  鹿白敏感地察觉景殃又开始隐隐不耐,把另一串递过去,说:“既然你这么想吃,那我勉为其难送你了。”

  景殃皱了皱眉:“不必。”

  鹿白把糖葫芦杵在他面前,纹丝不动。

  “……”

  景殃不得不伸手接下。

  鹿白弯了弯眸,这才满意地吃起来。

  景殃捏着糖葫芦棍,垂眸,对着山楂上的糖浆看了半晌。

  最后还是放到唇边,咬了一口。

  酸涩味里包裹着蜜糖,味道还行,就是有点甜腻。

  罢了。他心道。

  她一个未及笄的小姑娘,看似整天情情爱爱的,实际上能懂什么。

  景殃尝完一口就不再继续,说道:“你那闺中姐妹还来不来。”

  鹿白状若无事地说:“应该快到了,我再等一等。”

  心里骤然松口气。

  刚才那一茬表白,算是过去了。

  她当时之所以敢那么大胆,是猜到景殃最终不会追究。

  她很清楚,景殃对自己一些明目张胆的小心思“视而不见”,并不是纵容,而是因为不那么在乎。

  男人那双桃花眼像极天生的多情种,却谁都容不进去。

  他心里,对谁都凉薄。

  -

  鹿白吃完最后一口糖葫芦,刚刚咽下,就听到景殃突然淡淡道:

  “你没猜错。”

  鹿白:?

  “你没猜错。”景殃语气平静,顿了下,慢慢道,“西市的主人就是我的仇人。”

  鹿白一怔,同时感到几分意料之中。

  她扔掉糖葫芦棍,想要趁机多问两句。话尚未出口,河岸边有零零散散的行人经过。

  她顿时噤声,以防被人听了去。

  这时,身旁有一名容貌普通的妇人走过,她腿脚不好,走得慢,仔细打量着沿途,生怕摔了。

  妇人与鹿白擦肩而过的瞬间,鹿白感受到手心被塞了个温热的菜饼。

  不大不小,刚好能塞进衣裳里。

  鹿白心头一凛,面色不变地把菜饼藏进袖口。

  景殃正站在旁边,从袖内拿出一个帕子,包着粘腻的糖葫芦,丢进垃圾篓里。

  鹿白喊了一声,等他看过来,指了指远处的刻漏道:

  “我与闺中姐妹约定的时间到了,你先回吧,我去找她。”

  景殃随意扫了眼:“她在吗?”

  “……应该吧。我好像看到她了。”鹿白含糊地笑了笑,朝他摆摆手。

  “那我走了,有其他人在等我。”景殃淡淡颔首。

  两人气氛和平地分别。

  等景殃走远之后,鹿白立马将菜饼拿出来,三两下掰开。

  里面有一张字条。

  鹿白打开字条,看到碰面地点在刚来时的下游游船处。

  她一分都不敢耽搁,从花灯旁边的青石板长桥跑到对岸,租赁了个驴车。

  车夫载着她一路疾驰。

  鹿白浑然不知待会即将要面对什么,她坐在敞空的驴车上,一边被颠簸,一边随意想着:

  景殃今日还算体贴。

  ……

  两炷香后。

  南皎河下游比刚才更加热闹。

  杂技班支了个台子开始表演,旁边小孩儿在舞刀弄剑,观众的喝彩声一浪盖过一浪。

  夜幕繁星被一簇簇烟花照亮,噼里啪啦交织在一起,灯火辉映,锣鼓喧天。

  整个南皎河都无比热闹,唯有游船旁边的空地站着四个人,沉寂无声。

  仿佛形成了一带安静的真空。

  景殃与时五站在一处,鹿白与从玉站在一处,四目相对,面面相觑。

  没有人是傻的,都在瞬间明白前因后果。

  但正是因为都不笨,所以寂静在迅速蔓延,令人窒息到无言。

  半晌过后。

  景殃蓦地笑出声来,笑着笑着,眸中露出浓厚的兴味。

  他直勾勾盯着鹿白,道:

  “鹿妹妹,好巧啊。”

  “…………”

  鹿白仿佛被满世界的恶意扎中,缓缓扯出一抹微笑。

  “景哥哥,是挺巧。”

  景殃看了看从玉,意味深长地对鹿白道:

  “这就是你说的……闺中密友?”

  鹿白指了指时五,唇边漾出小梨涡,伶牙俐齿道:

  “那这也是你说的……风月楼女子?”

  作者有话说:

  世界上最近的距离,莫过于我们上一刻在花灯处说再见,下一刻又在游船边偶遇。:D

  -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出自《车遥遥篇》范成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