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万疏君淡淡瞧着, 眼眸渐冷。
这样的语气,不像是让他通融。
“算了,住手。”
紧跟其后的男人按住柳莺莺将要挥剑的手。
孟潮青姿容依旧, 乌黑的发上落有几片竹叶, 再见故友, 他微微倾身,执剑行礼, 只是万疏君无动于衷。
“师兄,就这样让给他们了吗?”
柳莺莺躲在他身后犹不甘心,眼珠子往那只小傀儡身上瞄,大有将人大卸八块的意思。
孟潮青蒙着眼, 猜到师妹什么性子, 一掌拍到她后脑勺上。
“不是你的, 抢也没用。”
这一巴掌打的柳莺莺格外委屈,不情不愿收剑,只是余光里含了些阴狠气,显然不是个听话的。
孟潮青袖着手, 慢慢落地,或许想说些什么,偏头略微一思索, 却叫万疏君在他开口前堵住。
“今非昔比, 你我之间, 无话可说。”
孟潮青拂袖坐在小竹屋前的阑干上, 叩着竹节,眼前昏昏暗暗, 风里面几个人的气息混交在一起, 他微微抬起头, 正对上了乔孜的方向。
那个穿着藏蓝短袄、月白膝襕裙的女子盯着他,头上步摇晃动几下,整个人藏在树下阴影中,十分戒备。
就像是缩起爪子的猫,等他一靠近,当头就要挠一下。
“你我之间,兴许真的无话可说,不过——”
孟潮青抬手摸了摸发髻上的桃木枝,轻轻道:“我要跟乔竹说一句话。”
遥遥相对,徐徐的朔风里一点银光微微晃过。
银步摇乱撘在鬓角上,乔孜捂住耳朵躲在万疏君背后,一点也不想跟他再扯上任何关系。
“没有什么好说的,江湖相逢一场,快走快走,在你小师妹跟前留点体面。”
乔竹两个字简直就是个钩子,尽去钓那些过往的心酸事。
乔孜头抵着万疏君的背,无形中仿佛被人丢回一片深水里,心跳在加快。
而孟潮青见这般她,揉了揉额角,想起先前给她绑上的红绳,便竭力按捺住心里那股冲动。
不急,不能急。
……
积雪从屋檐滑落,闷响声突兀,小院子里气氛僵持片刻,谁也没有先出手,柳莺莺忍不住小声问道:
“师兄,难道我们真就要这么走了么,她说那样的话,你不生气?。”
孟潮青淡淡道:“山里待久了,都是谁教你的道理。难道要不分青红皂白先砍一剑?慎言,不许造次。”
柳莺莺听出他口气里的责备,本还想给他出一波气,又怕好心被人当做驴肝肺,咬着牙独自御剑先飞了。
剑风横扫而过,衣摆浮动,小雪落肩头。
孟潮青对着那一抹晴空残余的剑光,忽觉得自己来帮她寻那三样天材地宝,是个不明智的选择。
虽说巧诈不如拙诚,但他这个师妹已然不是可以用拙诚二字能形容的。
念及此,一身白衣的青年微弱无闻叹息了声,阑干上的身影开始消散。
几片翠青竹叶飘飘悠悠落下,万疏君收回视线,转身环住那个微微颤抖的少女。
修长的手指扶正发钗不要,他抬起她的小脸,映着日光,澄澈的眸子里泛出昔日的愁苦。
“你是乔乔,可不是乔竹,记好了。”
——
孤篁山上走了孟潮青后,乔孜慢慢平复下来,坐在小竹屋的台阶上,懒洋洋不想说话。
她面前柴门大开,不远处溪流潺潺,像条白练,小木桥上藤蔓早已枯萎,另一座小竹屋孤零零伫立在河对岸。乔孜揉了揉脸,颇有些失落。
“叮,请问宿主需要帮助吗?”
“我有些心疼。”
乔孜双手做捧心状,但看起来就跟心脏病犯了一样。
“……”
阿实:“你可能受到扮演角色【乔竹】的影响,目前暂未完全脱离医女【乔竹】的形象。”
“废话。”
“如果宿主受到影响十分严重,可以试一试催眠。”
乔孜笑了,拍拍屁.股往屋里钻,一头栽倒床上。
“快闭嘴,还催眠,只怕把我这个人都给催没了。”
她盖好被子,突如其来的疲惫涌上身,乔孜抬手挡住眼,长吁一口气。
窗外竹影婆娑,浅浅日光浮动,深冬的山里十分静谧。
不知不觉中她陷入一个漫长的梦境。
……
“乔竹。”
“天亮了。”
意识被一道低沉的男声唤醒,穿着竹青褂子的小医女揉了揉眼,身后瀑布轰鸣,水幕挡住炙热的天光,偌大的山洞里除她之外还有个重伤的男人。
斜靠着石壁,失血过多的男人面色苍白,他穿了身荼白绣花月纹的圆领长袍,腰束蹀躞带,仪容清俊,那双凤眸半阖着,朝她看来。
乔孜晕乎乎扶着脑袋,身后就是她的药筐,左顾右看,仿佛大梦初醒。
不安与惊恐蓦地翻涌而上,她蜷着手指,用力的指甲都掐入掌心肉里,可一点也不疼。
过去片刻,或许发现了这是梦境,乔孜卸下背后的大药筐,胸膛的剧烈起伏逐渐趋于平缓。
想起万疏君的话,她捂着脸无奈笑了声。
瀑布迸出的水珠洒在身上,乔孜擦了把冷汗,挺直腰杆,远远站在山洞边缘,无数个念头止不住冒出来——
趁此时机把乔竹杀了。
不如让这个人彻彻底底死掉。
……
洞里水声回荡,兜住的水汽笼在四周,如若身处冬末春初。
打定主意,方还想逃走的少女拖着药筐回到孟潮青跟前,手背贴上他的前额,故作关怀道:“你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孟潮青失血过多后看起来有几分孱弱,本以为要从头演一遍,结果他说出的话却与乔孜印象里的极为不同。
孟潮青:“浑身都不舒服。”
虚弱的男人垂下眼帘,刻意放缓放柔语调。
“送佛送到西,救人救到底,你今天真是走了大运,居然碰上我。”拍拍他的脸,乔孜笑道,“我家世代行医,你不用担心。”
孟潮青嘴角微微翘起,模糊嗯了声,歪头靠在了小医女的肩上。察觉到她身子僵住,浑身都不舒服的青年换了个位置,嘴里道:“劳烦姑娘了。”
“没有事没有事。”
小医女缓过神,吃力地将他搀扶起来。
水幕兜头而下,出了山洞,盛夏的光亮格外刺眼。
乔孜扶着他走在山间小路上,腰背再次被压弯,颈侧都是男人温热的呼吸,他揽着她的腰身,身上大半重量靠来。
葳蕤的草木当中衣袂交缠在一起,汗水止不住往下流,清俊的男人不出声,余光里是她热红的脸蛋,红唇饱满,炎炎天光下偶尔舔几下,偶尔叫几声苦。
好不容易望见湖边的药庐,乔孜长长舒了口气,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将人带过去。
这之后几天一切都尤为顺利。
孟潮青解了毒,替她砍掉药庐后的杂草。傍晚时分,深山鹧鸪啼,药庐外的小灶房里柴火噼里啪啦响,一抹瘦长的炊烟袅袅散入长空,锦绣云霞渐次黯淡。
乔孜炒了两碗蛋炒饭,分给孟潮青多的那一碗,两个人坐在草堂里,竹帘半卷,透过窗,只见浪浸斜阳,青山独归远。
“你是山上的剑仙,能吃人间五谷吗?”
小医女声音绵软可亲,孟潮青跪坐在竹簟上,这一次他说:“可以。”
“其实你如果不喜欢,可以吐出来。”
不明所以的青年抬起头,面前的少女合掌笑出声:
“你都辣红了眼,快快喝点水。”
乔孜加了很多辣椒,孟潮青嘴都肿了,皱着眉分明十分不适应,可还是一口不剩吃光,活像找虐一样。
灌了几口水,孟潮青又听小医女问:“你此番被人打伤,日后要去报仇吗?”
他眉眼湿润,声音低哑,仔细想了一回,竟摇了摇头。
“报仇太远了,当下先报姑娘恩情。”
“什么?我做好事不求回报。”乔孜摆摆手,见他还想说什么,一手捂住他的嘴,“你等着,我去下一碗面给你。”
孟潮青望着渐行渐远的背影,又多喝几口水,心里跳的快,他低头摸了几下,失笑。
一碗阳春面,一碟凉拌黄瓜。
乔孜支手坐在他身边叽叽喳喳谈天说地。
“这一块好久没有你这样的外乡人,山里面我还以为是哪个猎户,想着多收他一点钱,正好入夏了,攒够去城里的路费,买点喜欢的东西。”
“我有钱,这些当做药费如何?”
乔孜看着那只鼓囊囊的荷包,却之不恭,只是收之前表示受之有愧,让他多吃点,养好伤跟着一道去城里走走看看。
“老是憋在青云山,你的剑会生锈,你若真想报我给的这点恩情,入了冬再走。不拘你太长岁月,就当暂时做个小工。”
孟潮青笑了笑,碗里的阳春面加了很多葱花,他抬起凤眸,乔孜笑吟吟的脸,黑润润的眼映在视野里,四下三两萤火相伴,新蛙虽聒噪,他却觉得这一刻实在安心。
两旬月过后两个人之间关系渐亲密,青云山里其他住户都知晓了孟潮青。
两个人住在小药庐里,难免招人闲话。去湖边洗衣裳的妇人三五成群,看她采药归来总想打趣一番。
说什么小姑娘思男人,山里拜了山神老爷,山神老爷果然神通广大,白白赐她一个俊俏男人,什么活都能干,真真是现世有福报,家里三代积德,全都用在这上头了。
乔孜:“……”
她笑而不语,日头晒红脸,小跑着去湖另一边找孟潮青。
后面几天山里下雨,乔孜没有上山采药,只是洗衣裳时听到几个妇人说起山里那桩山神庙被雷劈一事,几个人心有余悸,再没敢拿前头那些话羞乔孜。
“孟潮青,林姐姐要生了,恐怕今天明天后天我都不能去六朝府,要不你拿着钱帮我买这些物件?”
这天晚上吃饭,乔孜愁苦不已,捶了捶案几,将袖子里写好的纸页递给他。
清秀俊挺的青年扫了一眼,放入襟口,点头道好,给她夹了很多菜。
“你多吃一点,我不饿。”
乔孜手盖在碗上,转而笑的眉眼弯起:“要不你喂我?”
烛光照的草堂一片明朗,孟潮青看着她,少女肌肤莹润,瞳如星子,微微张着嘴,似有些期待。
孟潮青心头悸动异常,眉梢挑起,抿着唇夹给她一只肥嘟嘟的鸡腿。
真他妈不会选菜。
乔孜忍住没说,啊呜咬住,可以想象这副吃相究竟是什么样的,不过对面的男人看得嘴角慢慢翘起,似乎十分喜欢。
抬手抓住鸡大腿骨,她眨了几下眼,心里唉声叹气,面上不显,仍在傻乎乎底下冲他笑。
“真好吃,真的很好吃。”
孟潮青笑容愈深,看着看着,取出一块方巾替她擦嘴角,动作极为轻柔。宽袖拂过胸口,乔孜一把抓住,埋首嗅到一股冷清清的梅香,于是用他的袖子擦了擦手上的油污。
梅香里这就混上了鸡腿味道,孟潮青低头,白色的袖子上映上她的爪印,小姑娘故意如此。
那张秀气的脸上笑起来露出了两只酒窝,指尖一戳,她连忙捂住脸,大概想要踹他,脚踢到身上,又没用什么力,就跟被人掏了一下似的。
孟潮青心里怪异极了,以至于眼神都有几许变动,黑漆的眸子里浮出一点喜悦,按捺不住。
“没关系,我不在意。”
言外之意就是,她再放肆一点。
可乔孜摇摇头,爬起来就想收拾碗筷。
“你吃饱了?”
孟潮青抓住她的手腕,皓白如雪,握在手里肌肤滑腻,他想说点什么,出口却是:“去六朝府吗?”
乔孜抬头,对上他认真的眉眼,恍然一笑。
……
六朝府城如旧,夜里人来人往,极为热闹,乔孜装作不识路的样子,紧紧拉着孟潮青的袖子,在他身侧说了好几遍。
“不能让我走丢了,上一次来还是三年前,平日也就去过青云山附近的小集市,今天是乡巴佬进城,你不能笑话我,也不能不管我。”
清俊素雅的男人余光瞥着小医女东张西望的局促动作,悄然握住她的手。
“你放心。”
十指交握,孟潮青一字一字道:“我不会把乔竹弄丢。”
乔孜:“有你这句话,那我真的放心了。”
并肩而行,两个人走过芫荽楼前,想到后来的棠华会,乔孜多看了几眼,依稀瞧见了个熟悉的身影。
高楼上笛声悠扬,楼下笑声不断,一群稚童舞着鱼灯从面前跑过,孟潮青忽地将她拉出芫荽楼。
“怎么了?有人在楼上吹笛子。”乔孜抬手张望,不妨被他带到另外一条路上。
“孟潮青?”
她小声喊了几句,孟潮青有些分不清现实与梦境,扭过头,只见巷子里,被他带过来的女孩不明所以,只是视线相对,她又笑了。
往先的乔竹脾气其实很好,后来被他伤的有些厉害,总是会生气,最后开始讨厌他。
“人多,怕你丢了。”孟潮青小心翼翼说出口,鸦青的眼睫半掩住眼底的情绪,咫尺巷口,花灯如昼,而他借了一段薄薄的月光打量身侧的少女。
眼神里有些压抑的意味,目光落在她红润的唇上,方寸之间,他嗅到了一股淡淡的幽香。
“你要干什么?”
乔孜看他低下头,一手按在自己的肩头,莫名紧张,眼神乱瞟,猛地涨红脸。
她手护在胸前,身后被墙堵住,那个清瘦高大的男人不言不语,耳根子早就红透了。
孟潮青索性闭上眼,胸膛里心脏跳得极快,手无处安放,只好垫在小医女的脑后,不许她躲。
他含住那瓣红唇,确实跟想象的一样软,于是像是吃一颗饱满而柔软的果子一样,一点一点榨出她的滋味。
而乔孜睁眼望着他发颤的眼睫,轻轻抱住他的腰身。唇齿之间是另一个人的味道,他初时吻的实在虔诚,不过得了趣,便开始贪心不足,呼吸变得粗重起来。
乔孜用力扭过头,被笼罩在灼热的气息里,喘了几下:“在外面,不可以!”
嘴角的湿.濡被他一一舔干净,孟潮青嗯了声,气息不稳,大半重量靠在她身上,唇贴着小医女的耳朵,低声哄道:“再给我吃一口。”
食指抵住她红肿的唇瓣,他含咬住少女的耳垂,又道:“你只说一声好,我便带你回去。”
乔孜:“……”
——
这样的日子过的极快,不知不觉入秋涉冬,孟潮青不想走了。
山上树木褪色,药庐前几丛瘦竹开花之后很快枯死,乔孜一个人砍光它们,窗前亮堂至极。
青云山里的村民如今见着孟潮青,大多要笑问一句两人婚期搁在何时。
入冬后第一场雪落下时,乔孜摸到了六朝府城里几个绣娘缝制的喜服。
她望着墙上挂的悲思剑,笑了笑,转身将衣服换上。
傍晚暮色降临,风雪之中有人推开柴门,檐下挂的西瓜灯映照出他微微明的眼眸,虽一身凉寒,可笑容极为明媚。
“乔竹?”
草堂里的少女身着一袭绣着鸾凤纹的红衣,盖头遮面,袖笼双手,端端正正跪在摆有合卺酒的案前。
“今夜就作成亲一事,我等不及了。”
窜进来的风轻轻吹动衣袂,身姿颀长的青年怔了怔。
“是不是太快了?”
少女摇了摇头,斜插在鬓发里的步摇晃荡直响,声音清脆悦耳。
孟潮青走到她身边,手悬在空中,半晌骤然起身,面上飞红,敛袖柔声解释道:“席面可以日后再补,我先换身衣裳。”
雪月清朗,湖上寒烟茫茫。
揭开盖头,饮下合卺酒,乔孜笑的极为开心,抬手摸着他的眉眼,轻轻吻了一下。
下半夜彤云密布,内室里,她重新梳妆,再次穿上那件红喜服,拖着盖头步入风雪之中。
烟水凝寒,盛装打扮的女子缓缓走向湖面,从始至终未有停止,直至完全淹没其水中,深夜里离开的悄无声息。
第二日,湖面结冰,几个洗菜的妇人在湖边吓了一跳。
只见冰面之下是个身着嫁衣的女人,盖头蒙面,不知眉眼如何,那只手紧紧握着,一只金钗插在乌浓浓的发间,日光下折射出一点碎金色,刺眼人。
——
沧波城的一间客栈内,方从梦中醒来的青年捂着眼,呼吸有几许哽咽,他头靠着墙,指尖仍在抖,掌心很快便湿透了。
“师兄,你怎么了?”
柳莺莺隐隐约约似乎听到了孟潮青的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