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礼物
电厂已有人陆续搬走。
没过几天, 那辆洁净的白色汽车又开来了,这回来的不止杨青霏,还有潘锐, 杨青霏的现任丈夫。
潘锐个子挺高身材偏瘦, 穿着西装皮鞋,头发像抹了发胶,短而立挺。上回杨青霏和章玥谈话效果不理想, 他是来当说客的。
章玥礼貌地叫了他一声叔,之后便不怎么理他了。
他准备的一箩筐话像湍流突逢高山, 全部被堵了回去,却也没有就此放弃, 提出要接章玥去兴市吃顿饭。
兴市的饭不是大米做的么, 章玥反叛地想, 但还是跟随他们上了车。她无所谓在哪吃饭, 反正都是走过场。
“学校已经联系好了。”杨青霏在副驾驶说,“早七点半上课, 晚九点半下课,中午你在学校吃,早晚我会送你, 我要没时间, 你潘叔的司机会送你。”
她穿着件连衣裙,头发盘成个简单的髻,戴镯子的白胳膊似乎散发着淡淡香气。
细一闻,那香气也不是从她身上发出来的,整个车厢都有。章玥沉默地坐在宽而软的汽车后排, 不太适应这若有似无的香味儿。
“补习老师还没确定, 不知道你哪些科目是弱项, 先上着再说。”杨青霏又说。
“小玥一看就聪明,肯定能跟上。”潘锐接话道。
章玥一直没说话。
杨青霏很轻地叹了口气:“成天在这种地方泡着,都不知道接触些什么人,连个话也不会说。”
章玥烦她,更不想说话了,闭上眼睛假寐。
她也没再说她什么,因为随后一直没完没了地接打电话,像是要立即绕地球飞一圈那么忙。
汽车跑上高速时杨青霏打开了音乐,章玥不觉得放松,只觉得吵。
后来汽车开进兴市,走过若干大马路后又跑向一地下车库。
等她在这俩人的带领下走进车库的电梯里时,不适的陌生感逐渐攀升。他们不是带她去饭店,而是进了家门。
一进门正对着一面墙,墙下摆了张圆桌,桌上的白瓷瓶里面放着新鲜的百合。
杨青霏领她走进客厅,往里指了指:“右数第二间是你的屋,水在厨房,渴了自己倒,我和你潘叔还有个会,晚点儿再回来一起吃饭。”
她于是一个人在偌大的屋子待着。
她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看了看那张质料油亮但蓬松如一块胖面包的沙发,决定先去未来的落脚点看看。
杨青霏给她安排的那间房在这个屋算正常大小,但和电厂的房子相比大得多。她看了看那张淡粉色的床,不用试就知道会很软。
屋里也像杨青霏的汽车一样充盈着淡淡香气。她一抬头,看见窗外的天,耳旁传来因高度差过滤后的汽车鸣笛,脑子里却全是电厂那间屋子和屋里的淡淡药味。
杨青霏和潘锐是两小时后回来的,不止他们,同回来的还有一小孩儿。这小孩儿和章玥面对面站着,他眉宇间也有杨青霏的气质,稚嫩的五官已初现成熟的样子。
他看了一眼章玥,没看见似的走去沙发盘腿坐下。
潘锐让他叫姐,他极敷衍地叫了一声。
潘锐脱了外套往沙发上一丢:“小玥啊,以后你就踏实在这儿住着。”又冲着那小孩儿,“写作业去!”
小孩儿玩着手机:“一会儿。”
潘锐正脱袜子,顺手就丢过去:“一会儿个屁一会儿,他妈的让你写个作业比登天还难,不写作业干嘛?这个社会,你他妈现在不写作业,以后长大就捡垃圾去吧,老子可不管你。”
小孩儿应该是习惯了,抱着手机头都不抬也能准确躲开,那只蜷成一团的黑袜子跌上茶几又落到地上。
“行了,先吃饭。”潘锐穿上拖鞋站起来,“小玥你可不敢向他学,这是个吃人的社会,我和你妈要不是这么早出晚归的累死累活,早就被人吃得连骨头都不剩了,要学习要努力才会有一席之地,知道么?”
章玥反感极了,礼貌而僵硬地点了点头。
吃饭时潘锐开了瓶酒,给他们俩一人一杯果汁。
“以后就是一家人了。”潘锐举杯道。
碰完杯后他抬起一条腿光脚踩在椅子上,边吃饭边骂那小孩儿。
透亮的杯和瓷白的碗在水晶吊灯下反射出莹莹的光,章玥听着潘锐夹杂着脏话的那堆人生道理,不知为何,脑子里浮现出曾经和章涌森一起吃面的某个夜晚。
章涌森那张和气带笑的脸,即使日子艰苦到没有下饭菜,也从未出现过一丝愁容。
章涌森也不会乱放袜子,更不会拿袜子丢人,他那两双袜子似乎永远都对称地晾在阳台的架子上。
她一时有些恍惚,直到杨青霏从厨房端来一盘红烧鱼。
她看着那条鱼,一股热意涌上眼睛。
她放下筷子站起来,杨青霏问她怎么了。
“我出去一下。”
她径直走了出去,走进电梯到达一层,又从一层走向楼外。
盛夏已近尾声,枝干上残绿的树叶已显出一层薄黄。
她在初秋起风的夜晚行色匆匆,像个没有方向的迷途者。她的心脏抽痛,喉头哽咽,双眼不间断地向外涌出泪水,直到这一刻她才终于接受了章涌森的死亡。
这顿饭吃得又不愉快,杨青霏送她回电厂的路上一言不发,到路口放下她时才说:“饭也吃了,面也见了,大家都很忙,我没那么多时间让你适应,你最好尽快适应。”
章玥看着她,就像看着一棵干瘪的树。
杨青霏知道她不会说话,把车子打了个弯就走了。
她独自走在坑洼不平的路上,空气里有丝丝凉意,昏黄的路灯下盘旋着一团飞蛾。没过一会儿,那些凉意渐渐蓄积成水,一滴滴从半空落下来。
她抬头看了看越来越密的雨,雨滴打在脸上有种畅快的释然,恍然间她才记起,原来章涌森早就和她道过别。
她伸出手去摸雨,下一刻却被人提着后领,像提溜小狗儿一样提到屋檐下。
“多大了还玩儿雨。”简昆眼睛挂笑,头发沾着湿意。
看见她的脸后他又说:“你怎么了?不是和你妈去兴市了么,她揍你了?”
“她不敢。”章玥说。
“嚯哟,厉害啊。”简昆道,“那是为什么?”
“想我爸了。”她说。
简昆看了看她:“你吃饭了吗?”
“吃了,一半。”她说。
“你可真行,吃个饭还能劈成两半,我还没吃呢,陪我吃一口?”
章玥点点头。
他们去小饭馆吃的面,从面馆出去后,简昆又看了看她的脸:“怎么还是红的,一碗热汤面也散不开。”
章玥摸了摸脸:“不烫啊。”
简昆:“我说的红。”
“不应该啊,不烫怎么红。”
“刚才跟小狗一样耸拉着脸,一看就是哭过了,哭了就显红。”他说。
章玥:“你才是狗。”
简昆笑了一下:“你今天走的时候比上回热闹啊,四中群都传疯了,张婶家那二狗子把车照片发群里,三百六十度旋转着夸了一通。”
章玥不屑地哼了一声。
简昆看了看她:“挺得意啊小富婆。”
“别这么叫我。”
“小富婆怎么了,多少人想当还当不上呢。”简昆道,“再说,你富起来强起来,你爸不就放心了。”
章玥没说话,过了会儿问他:“刚才吃面我就想问你,你拎的什么?”
他提着个黑色塑料袋,看轮廓是个体型不小的物件。
“没什么。”他把那东西换了只手拎着,“礼物,过两天送你。”
章玥很意外,又有点儿惊喜,还很疑惑:“过两天?”
“嗯。”他也不多说,看表情似乎还有点儿紧张。
章玥便也不问了,心中洋溢着五彩泡泡。
临近分别,大家依依不舍的情绪愈发浓烈。
这天早上许君莉一直搂着章玥,因为她不想和章玥分开。
过道另一边的同学吃着零食道:“不就是不在一个市嘛,中市离兴市就三十来公里,人家那儿有高铁有动车,比咱这儿方便多了,想见面买张票就能见着了,你怎么闹得跟分手似的。”
许君莉严肃地说:“我就这一个好朋友,离开她我都不知道怎么和新同学相处。”
另一个道:“得了吧,你一悍匪不知道怎么和人相处?”
章玥:“悍匪?”
“社交悍匪。”那同学说。
几人都笑。
简昆坐在紧挨后门的桌沿上,正和薛恒用手指比赛转球:“这形容不错,一人出马,打倒一片,以后我们去中市就指着你了。”
许君莉乐:“昆儿哥也有指着我的时候呢?”
另一个人说:“他还指着我呢,锦市那么小他也指着我,可笑不?”
“你们懂个屁,我这叫战略,把友军部署在每个地方。”简昆说。
“还友军,跟谁打仗去啊?”
“跟你打,敢不敢单挑?”他抬了下巴问这人,不料腿上被人踢了一脚。
牛沭仁满面威风站在教室后门:“跟谁单挑?你想跟谁单挑?”他指指走廊外因为挖掘机而四处飞扬的尘土,“这都什么时候了还跟人单挑?这么能耐,你怎么不去少林寺学武去?”
简昆:“我考虑考虑。”
“考虑个屁,跟我来!”
他跟过去了,到办公室时牛沭仁递给他一张表:“填好了给我,下周三有比赛,你去跑步。”
简昆:“这时候跑步?”
“不跑也行,别人都走了你就待在这儿,和这些建筑垃圾待在一块儿!”牛沭仁怒气冲冲地说,“到时候你就跟石头单挑、跟空气单挑,谁也不拦你!”
简昆不怎么在乎道:“待这儿干嘛,不都定好了么。我知道,就他那德性,去不了什么好地方,我认了。”
牛沭仁看着他:“是定好了,别人都知道去哪儿,你知道吗?有人通知你吗?”他越说越气,“你还认了,认什么?不上学了,出去打工替他还债?”
简昆没说话。
牛沭仁:“他这性质,早就名声在外了,没有单位愿意接收他,厂子在做分流研究时就以严重违反用人单位规章制度的理由把他开除了。”
简昆陷入长久的沉默。
“你去跑步。”牛沭仁道,“南市七中有名额,跑出成绩就以特长生的身份转过去。”
简昆愣了一下。
牛沭仁接着发怒:“愣着干嘛?还不快填!”
他于是填写,写好之后问牛沭仁:“你去哪儿?”
牛沭仁透过镜片瞪着他:“干嘛?还想给我轮胎放气?”
简昆笑:“我也得知道您去哪儿才能放啊。”
说完就挨了牛沭仁一脚,他知道他会踹过来,也没躲。
牛沭仁扶了扶眼镜:“厂里研究了一通,你还要上学,赔偿他的那笔钱先不给他,暂由我保管,等去了新学校,你开个户,我再把钱给你。”
简昆点了点头。
牛沭仁又说:“南市不比这儿,去了就好好儿学习,把你这逃课打架的臭毛病改了!”
简昆吊儿郎当道:“还没去呢。”
“我是说去了以后!”牛沭仁越看他越心烦,“滚滚滚,滚回去上课去!”
简昆往办公室门口走去,刚走了两步又转头:“你去哪儿啊?”
“你管不着!”
“不放气。”简昆说,“看看你去。”
牛沭仁咳了一声:“南市,七中。”
简昆笑了一下:“得嘞,又得满园子追不上一个人。”
牛沭仁抓了桌上的笔扔过去,他赶紧跑了出去。
一切看上去都挺好,坏就坏在地方小,芝麻大的事儿都能传便各个角落,更别说简营被开除但被分了一笔钱这么大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