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蔓延
几人坐上大鸟,被载着进入高墙。
果不其然，靠近墙边的一片藤蔓已经秃了——
应该是刚才被大鸟啃食留下的痕迹。
等落回藤蔓林，它垂下头颅,收回翅膀。
平日黯淡的眼眸却微微发亮,鼻尖不住去嗅。
似乎药瘾有些发作,正对藤蔓虎视眈眈。
这和今筱预想的一样。
如果大鸟知道自己是药物成瘾所致,就很难依靠心理作用,让它挺过那段飞离无雨国的路。
甚至，它只要听到“藤蔓”两个字，无论生理还是心理,就都会产生依赖反应。
再者，大鸟知道实情,为逃离国王的控制,大概尝试戒除过这种药物。
但问题是,观察它现在的情况，就知道那些尝试并没有起效。
这就意味着，它的药瘾极难戒除。
在中途发作坠落的可能性非常大。
今筱摁了摁眉心。
从它身上跳下后，走近墙根。
那里放着些镐头、斧子——是大鸟昨晚按照她所说，偷来的士兵和花匠的工具。
鹏哥选了样趁手的工具，回头问：
“现在就开始吗？这墙这么高,得砸到什么时候？”
今筱挑了把斧子,回答：“大鸟会帮我们。”
围墙虽高，但材质普通，不算太结实。
只要破坏墙壁的完整性，砸出裂口，大鸟振翅用力一推，墙壁就能大片倒塌。
但现在的问题是,究竟什么时候推墙。
一旦推墙，动静极大，一定会引来士兵。
到那时，就只有非跑不可了。
况且大鸟……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
今筱看过去，大鸟正在疯狂啃食墙边的藤蔓。
吞咽下两口藤蔓后，它就像变了只鸟，连羽翼都焕发了光亮。
众人盯着大鸟看了半天，不由暗叹了口气。
看来它这药瘾的确很难戒断了。
原本几人认为，一天的时间，从大鸟载起民众，再到飞出无雨国，时间肯定足够。
但现在，却总觉得它连一个小时都撑不到。
如果它药瘾发作，又没有藤蔓吞食，被它载着的人岂不是都有生命之忧？
鹏哥蹲在地上，用镐头划拉着土地，垂头丧气道：
“完了，这赌恐怕是赢不了了，所有人都得死。”
齐闻文看他一眼，摇头说：
“不管怎么样，都要试一试。不试，才是毫无希望。”
话音刚落，他身旁的藤蔓丛猛地一动。
大鸟已经吃掉了刚才那一大片藤蔓。
现在正连拉带扯，疯狂吞食附近的藤蔓。
它药瘾上头，举止粗鲁。
一个猛拽，把齐闻文身边的那片都带动了。
齐闻文拔腿就跑，生怕藤蔓的巨刺不慎扎到自己。
鹏哥见到这幅场景，把镐头扔在地上，说：
“我看没有试的必要了。”
齐闻文刚停下步子，还捂着胸口直喘粗气：
“可……”
刚说了一个字，他就有些茫然了。
是啊，不赌会输，但依照现在大鸟一刻也离不开藤蔓的情况，赌了，也一定会输。
现在不是概率是多少的问题了，而是，根本没有赢的概率。
他看着大鸟吃掉大片藤蔓，心里实在发慌。
脸色都肉眼可见地白了一层。
众人沉默片刻后，茗乐忽然问：
“筱筱，上次你载大鸟去找资料时，路上花费了那么长时间，它药瘾发作了吗？”
今筱一怔，摇了摇头。
茗乐：“对呀，以前我们见大鸟，都在晚上，但从没见过它有什么异样。”
今筱表示同意：
“药瘾发作可能和时间有一定关系，晚上应该安全些……”
啃食藤蔓的声响再次传来，她偏头扫了眼，大鸟颈周又多了几处淋漓的伤口。
今筱收回目光，笃定道：
“天一黑我们就砸墙出发，但是，时间要控制好，要在宫外民众入睡前，载着他们离开。”
但是，还不够。
这只是减少了失败的几率，风险却仍然很大。
看着大家都有些焦躁的情绪，今筱安慰说：
“别慌，还有时间再想想，或许有大概率能逃脱的办法。”
鹏哥叹了口气，别过脸去。
齐闻文默默靠墙坐下，依然用手里的工具在地上写写画画。
茗乐则站在原地，看着高耸的围墙，不知道在想什么。
今筱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视线触达围墙最高处的那一瞬间，她忽然心头一跳。
围墙这么高……
建得高有什么好处？
不对，不对……
事情不应该这么复杂的。
明明可以避开最难的一条路径。
今筱沉吟半晌，收回眸光。
这一瞬，她思路已经完全明晰。
她问另外三人：“大鸟为什么必须飞出无雨国？”
齐闻文：“当然是要避开疯长的藤蔓。”
今筱：“不，避开藤蔓的话，可以不用飞出无雨国。”
齐闻文皱眉：“怎么做？”
今筱：“水灾中的幸存者就是提示。还记得吗？当初水位线最高点在6、7米，一些贵族却活了下来。原因很简单，他们住处的城堡超出了这个高度，所以及时跑向高层的人，都没有遇难。”
被这么一提醒，齐闻文眼前一亮：
“对啊，高处……”
今筱：“藤蔓是横向飞长，并不是往高了长。我们完全可以沿用逃离水灾的办法，把民众安置在较高的建筑物上，用来避开疯长的藤蔓。”
茗乐：“大鸟不用飞离无雨国，的确能减少一段路程。可它在沿途载人的时候，仍然需要花费很长时间，这个过程中，万一药瘾犯了呢？”
今筱解释说：
“大鸟载人的过程，药瘾发作也根本不必担心。要躲开藤蔓的是人——因为我们不会飞，避不开那些尖刺。可大鸟为什么要避开藤蔓？它如果发作，低头就可以吃到在无雨国境内疯长的藤蔓，并不用戒断啊……”
茗乐“啊”了一声，随即拍着自己的脑袋，叹道：
“天啊，这么简单的操作方式，怎么就给忽略了？”
鹏哥听了这话，表情好看了许多。
他站起身来，兴奋地问：“那我们岂不是白天就能离开了？”
今筱想了想，说：“最好还是晚上走。”
鹏哥：“为什么？”
今筱：“大鸟毕竟晚上药瘾发作得少一些，不用载人过程中总是停下来啃食藤蔓缓解药瘾。这样，能把出错的概率降到最低。”
鹏哥：“好，也就是说，大鸟晚上出发载人，一旦药瘾发作，可以随时飞低去吃快速蔓延的藤蔓。载上无雨国民众后，可以将他们依次卸在高建筑物楼顶。等雨水降落，藤蔓消失，民众就能平安回到家……”
“这个计划倒是几乎万无一失。还免去了大鸟将他们载离无雨国后，还得载回来的往返繁琐。而且，至少能保证顺利求雨，我们成功脱离副本。”
今筱点头：“我只有一个担心。”
鹏哥：“什么担心？”
今筱：“脱离副本没问题，无雨国重获降雨也没问题，但是大鸟在雨水降下、藤蔓消失后，将会陷入没有藤蔓可吃的境地。”
“大鸟必须有足够的自控力，脱离常年对药物的依赖，戒断对藤蔓的贪恋。但成瘾时间这么久，恐怕它很难做得到。所以，不出意外的话，我们救了无雨国民众，成功逃离副本后，它可能会死掉。”
鹏哥顿了一下，刚要说话，茗乐就着急起来：
“等于还是要拿它的命去换啊！”
今筱缓缓点了点头。
茗乐眼圈很快泛了红：“我们没有办法救救它吗？”
今筱垂下眼睫：“如果是诅咒，我们还能去找解除诅咒的方法。但是药物成瘾，只能强制戒除，旁人帮不上忙，它必须自己扛过去。”
茗乐看了眼大鸟，沉默了。
半晌，她忽然抬起头，又问：
“用它一个，拯救无雨国全部的人，看上去挺划算，但……我还是觉得太残忍了。”
今筱认同茗乐的话，但考虑了很久，还是开口说道：
“的确很残忍。不过，虽然有很大的可能性，它会因为无法戒断而药瘾发作死去，可并不是完全没有存活的希望。”
“比如，我们大胆猜测，无雨国降下雨水的那一刻，副本关闭，它能从这个角色中脱离出来，或许就是得救的方式。”
“另外，大鸟来找我们，三番四次地给到线索，也正说明，它愿意牺牲自己。”
“它是神鸟，有神性，和寻常鸟类不一样。即便它难以戒除药瘾，它的神性也可能会对抗自己的求生意志，指引它做出忠于内心的选择。”
话音刚落，众人下意识看向大鸟。
它听见刚才今筱的话，嚼着几棵藤蔓回望过来，嘶鸣了一声。
大鸟殷切的目光说明了一切。
它希望帮助他们完成求雨的任务。
今筱看着它，忽然心念一动。
既然大鸟知道自己药物成瘾，也知道藤蔓求雨的方法。
那么，它为什么不自行破开围墙、拒吃藤蔓、载人去到高处，从而为无雨国求来雨水，拯救无雨国的国民呢？
上述这些，无论哪一项，四个求雨者都无法独立完成。
围墙需要大鸟砸、药瘾需要大鸟戒、载人需要大鸟完成，他们只是作为发现线索的人存在。
可大鸟并不需要他们这些求雨者。
如果它愿意赴死，完全可以自己求来雨水。
然而，它却在等今筱他们——
等着他们一点点抽丝剥茧得出线索，拼凑出事件真相。
等着他们找到自己，请它帮忙求雨。
按照正常逻辑来说，等待的环节根本不需要。
毕竟干旱的时间久了，死的人会越来越多。
以大鸟甘愿奉献的精神，能实施早就实施了，不可能等得起。
除非……
除非大鸟被设置成无法自行走任务线的情况，一切必须由求雨者指引完成。
上天诅咒当然没有这么做的必要。
它只需要施下天谴，并播下藤蔓种用以计时。
让大鸟配合人类，是种很奇怪的决定。
那么，能想出这种馊主意的，就只有制造这个副本的系统。
只有将大鸟设置成提示通关者的工具，它才必须等到求雨者出现。
如果求雨者能够借助大鸟找到线索，它才会一步步引领他们走到最后。
这样才是合理的逻辑。
换句话说，大鸟是一只工具鸟。
它的所作所为，全是听从副本的系统调遣。
所以，当副本通关，它应该不会死。
要么重回副本，担任自己的神鸟角色，等待下一批求雨者到来。
要么副本终结，它会去往其他地方，等待系统发布的下一步指令。
总之，它的成瘾性，虽然在副本中是真实存在的。
但是，当副本结束后，这也只是一个设定。
也就是说，大鸟应该不会痛苦至死。
毕竟它还要让下一批玩家继续下去，或者在新的世界担任新的任务。
即便它真的死去，也和今筱他们关系不大。
因为成瘾性导致NPC痛苦而亡的可能性，只能带给玩家心理负担。实际上，大鸟作为副本方的自己“人”，系统不大可能会真正执行这样的刑罚。
想通了这一点，今筱终于放下心来。
她把自己的分析告诉另外三人后，鹏哥先表示同意。
接着，茗乐好奇道：
“所以，这个副本里除我们求雨者外，所有人都是NPC？没有真实世界里被投映进来的人？”
今筱摇头：
“不一定，我只能肯定大鸟是NPC。这个副本可能有其他玩家，但他们的角色并不一定是求雨者。比如某些人受到系统惩罚后，会不会被投进这个副本里充当平民，等待新玩家——也就是我们，想办法求来雨水，才能将他们救下来。如果我们无法达成目标，那些人大概也就灰飞烟灭了。”
“这只是我的猜测。不过，除了大鸟外，我们确实不能放弃拯救每一个人。作为NPC，大鸟不会有事，但其他角色中如果有玩家，他们不一定能逃脱。”
茗乐若有所思：“对，万一有其他玩家呢。”
鹏哥闻言，往墙上一靠，抱了手臂，说：
“那就好说了，既然神鸟不会因为药瘾发作死去，那咱们就不用担心了。安心等天黑吧，天一黑，就按照老计划来，希望能顺利脱离副本。”
今筱点点头，再次陷入思考。
其实对于这段猜测，她认为还不足够。
事情的全貌，可能不止如此。
.
约定好的时间逐渐迫近，天色一点点暗下来。
今筱观察着大鸟的举动。
一旦它对藤蔓的依赖减弱，就要准备出发了。
果然，半小时后，大鸟咽下了嘴里的几根藤蔓。
它耷拉着脑袋，趴卧在地上，很久没再抬头去找食物。
今筱走近它，示意可以开始了。
于是，四人坐上大鸟后背，被载至围墙上方，用工具将完整的墙面打出裂痕。
这样，承重力量被分散，大鸟就有了着力点。
它选好位置，巨翅一展，猛地用力。
上半截墙面轰然倒塌。
但围墙太高，还需要多次砸推。
四人便和大鸟继续配合。
几次合力后，墙面终于完全垮塌。
与此同时，士兵已经行至近前。
站在前排的士兵，手里拿着两三米长的带刺藤蔓。
这真要甩起来，恐怕小命就要不保了。
好在，大鸟行动迅速。
瞥见士兵的刹那，已经扇动翅膀，腾然升空。
很快，它就悬停在了藤蔓林上方，并隐了身。
之所以停在这里，是要观察藤蔓的情况。
果然，今筱发现，大鸟停止进食后，白天被吃掉的藤蔓开始生长。
加上原来阻拦的围墙倒塌，藤蔓终于可以向外蔓延。
只是，她看着长势缓慢的藤蔓，忽然生出担心来：
“藤蔓长得好像……过慢了，这什么时候才能长遍无雨国？”
茗乐低头看过去。
果然，这藤蔓一点点抽节，速度还不如在墙内长得快。
茗乐暗暗猜测。
是需要一点适应时间吗？
下一瞬，她听见士兵首领一声令下，士兵们开始举刀砍向正在蔓延的藤蔓。
这些藤蔓虽然长得慢，但已经向外伸出了藤条。
这自然让士兵们感受到强烈的威胁意味。
既然大鸟推翻了墙面离开，看起来像是叛逃了。
那么，士兵指望它再来吞掉藤蔓，已经不现实，所以他们只能亲自上手。
只是，这一次，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士兵砍下藤蔓的瞬间，藤蔓的长势终于加快了。
像是遇到“敌人”的藤蔓开始了反扑。
而长得越快，士兵压制的势力就越猛。
于是，今筱眼看着藤蔓从龟速变成了星火燎原般的多点开花。
她忽然明白了，为什么会有村民说藤蔓长势飞快。
因为那时，士兵已经大规模开始砍伐藤蔓。
这帮助加快了藤蔓的生长速度。
藤蔓越长越快，横亘的枝条四下蔓延。
眨眼间，藤蔓就缠裹了国王所在的宫殿。
士兵们连忙跑进殿内，把坐在王座上吃着葡萄的国王抬出来。
并计划破出宫殿门上密密麻麻斜织的藤蔓，将国王转移到安全处。
今筱扫了眼藤蔓。
这个速度够快了，要赶快离开这里。
她指挥着大鸟飞出王宫。
大鸟没再隐身，金色的羽翼此刻恢复了原有形态。
熠熠金光覆盖了它所到之处。
城镇中的人们纷纷停下脚步，往天上看过来。
“天啊，那是什么？天降祥兆吗？”
“好大的鸟啊！竟然有金色的羽毛，太漂亮了！”
“这难道是要下雨的征兆？！上天显灵了吗？！”
人们兴奋异常，全然不知危险即将降临。
而王宫一角，已经有长满巨刺的藤蔓从墙头探出来。
鹏哥嗓门大，抬高声音喊道：“有危险！大家快上来！”
大鸟随之俯冲，贴地飞行。
很快，它所到之处，身后有破土而出的巨型藤蔓跟随。
人们慌了神，见大鸟直冲过来。
在巨翅下落的一瞬间，连忙攀援而上。
大鸟背上载的人越来越多。
四人开始寻找能放置足够居民的制高点。
目之所及范围内，只有远处的一幢建筑较为安全。
可要赶赴过去，路上的其他人就无法被承载。
身后那些紧随而来的藤蔓会将这些人洞穿。
眼见形势紧张，今筱不由有些焦虑。
却见大鸟加快速度，直冲而下，用巨翅将更多人托举起来。
下一瞬，大鸟的身体竟像抽节一般，猛地变大了许多。
这下可以承载更多人了。
今筱暗暗松了一口气。
.
大鸟将人们载起，只要见到高层建筑，就会卸下一批。
这样保证背上始终有空位，可以留给更有需要的人。
藤蔓的生长速度越来越快。
看得出是经受了百年禁锢，正在释放压抑已久的冲动。
今筱回头去看，藤蔓缠裹上几米高的房屋。
浑身尖刺的藤条像一条条吐着信子的巨蟒，从枯树间、建筑间蜿蜒而过。
远远看去，壮观如浩瀚的绿海。
波涛汹涌朝这个方向袭来。
今筱不由替大鸟捏一把汗。
它必须加快救人的速度。
大鸟飞过一座又一座城镇，途径一处又一处乡村。
强忍着试图啃食藤蔓的药瘾，安全送离一批又一批人。
它正在变得越来越大。
巨翅轻扇，数间屋顶就被同时掀翻。
枯木连根拔地而起，倒伏在路边。
但顾不得那么多了。
今筱盯着四处蔓延的藤蔓。
看着原本的无雨国，陷入一片绿色的汪洋。
那些藤蔓像攀爬的巨型蜘蛛。
逐渐攻陷了王国的每一个角落。
巨刺将木制房屋洞穿，将不结实的雕像刺得粉碎。
而画在墙面上的图腾，都在瞬间损毁。
难以想象，那样的巨刺，如果刺入人的身体，将会是怎样的痛不欲生。
尽管茗乐告诉自己要冷静，但看着无雨国那么多历史痕迹毁于一旦，仍然心有不忍。
今筱看出了她的顾虑，回身安慰道：
“如果不这样做，就无法消除无雨国的诅咒，所有人最终都会因干旱而死。这样的损毁，已经是损失最小的方法了。只要有人在，一切都可以重建。”
茗乐忍着将要涌出的眼泪，缓缓点头。
今筱看着她，忽然想到什么，又问：
“之前收的画作都拿好了吗？通关时要带着一起出去。”
听了这话，茗乐眼圈更红了。
她哽咽了一下，回答道：
“我明明拿得好好的，可刚才，包裹里的画，竟然一副也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