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面如死灰的谢氏刚被下人拉到门口,脚还没踏出去,听见这一番动静,回头一看顿时几乎目眦尽裂:“昀哥儿!”
又仪态全无地尖叫着冲着倒在地上狞笑的冯婆子张牙舞爪:“你这刁仆!你敢动昀哥儿,我杀了你!”只是下人们受了教训,再不敢轻易放手,因而谢氏只能扑腾着发怒,看上去有几分滑稽。
震惊的赵绥回过神来,立刻奔赴到妻子身边,捏着她的手左看右看:“你没事吧?”
顾明华的脸色才渐渐缓和下来,对夫君温柔地一笑,摇了摇头。
赵绥松了口气,回身看见顾昀身上的血还在流,忙喊来一边的孙大夫,上前来给顾昀包扎。
马氏也如梦初醒,侧头再瞧见庶子那平静的面孔,心里一时间很不是滋味:她方才恨不得杀了谢氏,可一扭头,顾昀竟然不顾危险地跑过来救了她……一个弱质书生而已,前途全凭科举,若是因此落下什么残疾,朝廷是不要的。
纵然知晓顾昀此举多半是为了救谢氏,可这情她不得不领,那冯婆子,方才确确实实是想杀了她的,往下扎的银簪子,可是半点都没收力气。
一旁的冯婆子被抹布堵了嘴五花大绑地扔在地上,干瘦的面上闪着桀桀的冷笑。
……
“没有伤到筋骨,只是这一两个月左臂不宜下大力气了。”孙老大夫将伤口包扎好,松了一口气,有些庆幸地道:“还好不是伤到了右臂,否则五爷下场的时候怕是要受影响。”
春闱已经不太远了,若是这时候伤了右手,几乎算是和这届科举无缘了。
阳安侯也是颇为庆幸。今日他一时兴起拉着苦读的儿子出来下棋,谁想到弄出这样的事端,若是真被那恶婆子连累得误了三年,那他日后想起来恐怕悔得肠子都要青了。
平复了心情的马氏笑得一脸慈爱:“好孩子,今日多亏有你,我和你姐姐才安然无恙。你受了委屈,说说,有什么想要的,好让母亲心里好过一些。”
马氏是阳安侯一众子女的嫡母,所有孩子算起来都是她的孩子,此刻一副心疼得恨不得以身受之的神情,堪堪勾出了一幅母慈子孝的好光景。
顾昀心知自己的打算瞒不过嫡母,所以他表现得非常光明磊落。他眼睛微红,捂着受伤的肩给马氏磕了个头,低声道:“今日之事,都是我姨娘一念之差,差点害了母亲和江姨娘,儿子不敢居功。只求母亲看在我的情面上,饶我姨娘一条性命,往后便让她在府里的小佛堂青灯古佛度日,日日忏悔,替母亲和江姨娘祈福,以赎清罪孽。”
他话说得诚恳认真,毫不避讳谢氏的过错,更是连谢氏的处置方法都全盘托出,俊朗的面容上带着明显的戚色,看得人忍不住心软,觉得谢氏牵连了这么好的儿子。
马氏也拿帕子拭泪,摇头叹息一声好孩子,态度似乎有些松动。
顾明华却不愿意就这么放过谢氏。
青灯古佛,佛堂度日?说得好听,住在府里,不过就在她一双儿女眼皮子底下,买通了看守的婆子婢女,不是照样能让她过得舒舒服服?甚至因为她在日日忏悔,连给母亲晨昏定省说不定都不用!
顾明华在赵家看惯了内宅阴私,一颗心肠比母亲冷硬多了,见母亲似乎因方才顾昀出手相救有些犹豫,轻咳了一声,道:“母亲,谢姨娘的事,咱们毕竟只是被牵连的。要真说被害的,被伤透了心的,还是江姨娘啊。”
她们是差点受伤,但凶手是那冯婆子。可谢氏针对的人,是江氏和她腹中的子嗣,论及马氏头上,也不过是因她狐假虎威借了马氏的名头做坏事。
闻言,马氏也叹了口气,对着阳安侯道:“侯爷,明华说得也有道理,这事儿,还是得看江妹妹怎么说。”
霎时间,满屋子人的目光几乎都落在了晏安宁和江氏身上。
顾文堂已踱步走开,但并未走远,闻言,深邃的眸光落在那姑娘莹白光洁的侧脸上。
而江氏,在抬头看着晏安宁。
今日的事既然已经闹大了,她也没什么顾忌,听安宁的就是。
顾昀已走了过来,满目歉意地看着晏安宁,温声开口:“表妹……我姨娘是做错了事情,我半句也不会辩驳。可她也不年轻了,身子骨也不好,能不能,就让她留在府里,日日忏悔,为你们诵经祈福也好……”
他站得很近,晏安宁甚至能闻到他肩膀上愈发浓重的血腥味儿。
她想,他还是真是果断。能这么快的做出反应,想来眼睛一直都盯在冯婆子身上,可那时她也站得离那婆子很近,他毫不犹豫闪身冲过去救马氏的时候,是太过自信自己的判断,还是,跟他的利益,他的前途相比,他又一次觉得她不值一提呢?
少年人用一种近乎哀求的眼神看着她,俊美精致的面孔上还余留着刚失了不少血的苍白,足以令无数花信年华的姑娘趋之若鹜。
顾昀一副忍着疼痛的模样,心里实然有几分把握。
安宁一向心软,又事事以他的前途为先,纵然是一时生气将事情闹到了马氏和父亲跟前,可如今他给了转圜的余地,想来她定然会心疼于他,松了口的。
最开始,他慢慢发觉自己钟情于晏安宁,就是因他觉得她处理起事情来很有章法,处处得他心意,颇有一种心灵相通的感觉——他想要登上青云路乘风而起,她所思所想的亦是站在他身边,助他拾级而上。
她不会拒绝自己的。
虽她与江姨娘感情甚笃,可现下,江姨娘不是连一根头发丝都没伤到吗?
这样的想法不仅顾昀有,就连顾明华,也颇有些后悔将这球踢给了江氏——她没想到江氏竟和面上一样软和,被人差点害了性命,失了孩子,还半点不愠怒地将选择权全交给了晏安宁。
晏安宁是谁?她可是爹相中给小五的媳妇,此刻若是因姨母之事对未来婆母的发落咄咄逼人,这门亲事岂不是铁定不能成了?想也知道,晏安宁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江氏并不理会其他人的想法,她只是温柔又怜爱地看着外甥女。
出了此事,即便侯爷对谢氏从轻发落,日后被迫深居简出的谢氏在儿子媳妇面前也是抬不起头的。虽她受了这一遭艰险,到底没被伤着,谢氏失了话语权和侯爷的宠爱,若安宁肯松口,昀哥儿只有感激的份儿。没了难缠的庶婆母压在上头作威作福,此刻她倒觉得这一桩婚事有些可取之处了。
是以若安宁饶过了谢氏,她也不会生气的。
在江氏眼里,顾昀还是很出息的,唯一的缺陷便是有个上不得台面的母亲和妹妹。
可看着顾昀期盼的眼神,晏安宁抿了抿唇,眸光一点点凉了下来。
婚姻之事,除却那虚无缥缈无法把控的感情,最根本不过相互扶持,利益互换。
前世她自认在做探花郎的贤内助上丝毫没有不足之处,她手里有银钱,便襄助着他打点翰林院上下的人情往来,手里有货物,便屡次让他的上官因他或风雅或高贵的“品味”对他刮目相看。分家后的宴会上,她也从来表现得落落大方,让所有等着看他们笑话的外人都无可指摘。
在内宅,她上尽心尽力孝婆母,下毫不吝啬帮扶小姑子,连最难伺候的谢氏,在魏永嫣出现之前,对外人都没有说过她半句不是。
可反过来,他又给了她什么呢?
她以为的情分,实则每一刻都可能缠绕着旁的女子的痕迹,她最看重的名分,到最后他也无情剥夺,还花言巧语想骗她做外室。甚至,还对魏永嫣对她下死手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她已经做够了贤良淑德的妇人了。
女孩子的声音极度的温柔,可说出的话却让顾昀彻底变了脸色。
“谢姨娘供奉的是三清道人,尚且还用符咒来害人。若是让她进了佛堂,也不知每日里是在静心祈福,还是在厌咒憎恶的人呢。”她长长的睫毛羽扇般的垂下,嘴角是弯起来的,看上去却非常地伤心失望:“我原以为姨娘见了我都是亲近得如亲母女一般,定然是喜欢我的,可没想到……”
不少人的面色都变得精彩起来。
是啊,谢氏哪回看见晏安宁,不是亲热得像是恨不得马上将她娶进门当儿媳妇呢?可下一刻也是笑着毫不留情地刺了人家一刀,因内宅争斗一时嫉妒想不开害江氏也就罢了,居然还是借晏安宁的银票子去害人,这是生怕日后被人发现了,气不死晏安宁的行径啊!
喜爱,这也能叫喜爱吗?
在旁人面前说长辈的不是,本来是极为失礼的,可众人见晏安宁的面色甚至比受了伤的顾昀还苍白几分,顿时就不免心生怜悯。
马氏也在心头微叹:倒是个有气节的小姑娘,宁肯丢了这公侯贵胄的婚事,也要为她姨母讨一个公道。
一时间,心里竟然有些羡慕江氏,明明没有生养,却养出了一个这么一心一意回护她的姑娘。
顾昀抿了抿唇,看了一眼彻底如霜打的茄子一般垂下了头的生母,再看向晏安宁的眼神不免就带了十足十的失望。
分明是可以关起门在家里解决的事情,她为何非要闹得人尽皆知呢?到了这关头,竟还不肯松口,还要一心从重处置他姨娘,她难道不知晓,他姨娘若真被送去了官府,或是被人举告犯过这样的事,日后他的前程就完蛋了吗?
从前的晏家表妹,明明是最善解人意,一心一意为他着想的。
顾昀眼里的情绪浓重得难以忽视,可晏安宁只是看了一眼,便平静地偏过了头。
前者心里更是一梗,想起近日来的一些香艳事来。
在京城码头遇见的那位卫姑娘,实然身世和晏表妹很相像,一样的孤苦无依,抛头露面做生意来维持生存。可接触了几次,他发现卫姑娘竟然很有见识,一些朝堂上的事和读书上的事,两人竟也能莫名说到一块儿去。
而她看向自己的神情,像极了从前晏表妹看他的样子,那样的温柔,那样的含羞带怯。
他那阵子心情苦闷,两人走动之下,独处时竟好几次差点擦枪.走火,好在每到关键时候,他都能想起晏表妹那美得不似凡人的一张脸,到底是稳住了心神没有跨越雷池。
而近来,晏表妹对他的态度似乎有好转,他心头那浓重的情愫便又轻而易举地被她挑了起来,一时间什么卫姑娘都被他抛之脑后许久不曾想起。
然而,此刻,顾昀却觉得自己的坚守像是一个笑话。
她是不是根本就不想再嫁给他了?
她明明知道,这话说出来后,多少人会在背后议论他们的是非,明明知道,作为未过门的媳妇,这已经算是不孝,可还是半点没给他留情面。
阳安侯没再理会这些小儿女的心思,他本就被谢氏激怒了,只是看在儿子受伤的份上有所迟疑,但如今晏家那姑娘明显不愿意轻拿轻放,他索性也就随了自己的心意:“谢氏,心肠狠毒,谋害侯府公子,即日起,徙回湘州老家家庙,终日念经为自己洗清罪孽,此生不可再踏足京城。”
湘州……
谢氏的脸色已经白得吓人了。
她从前随阳安侯回乡祭祖的时候,狠狠得罪过族长的孙媳妇,现在把她赶回族中,还不让她再来京城,那些捧高踩低的人岂不是会把她往死里整?
她慌了,她声泪俱下:“昀哥儿,昀哥儿……”
阳安侯却已然不给她再表演母子情深的机会,不耐烦地挥手让人把她带走。
顾昀神情默然,半个字也没有开口。
“拖下去打板子,打到把所有事情交代清楚为止,不交代,就往死里打。”对着冯婆子,阳安侯的神情更为冷酷。那是多么卑贱的人,竟敢把他们家中闹成这样,他才懒得再给她表现自己的机会,爱说不说,不说打死。
……
一场风波到此终于结束。
然而,好生安顿了姨母之后,怡然居却迎来一位不速之客。
晏安宁凝眉看着红着一双眼睛来寻她的顾昀,笑了笑:“怎么,五表哥想要替谢姨娘出气吗?”
顾昀却摇了摇头。
他盯着她,开口的话一字一顿:“我已禀明了父亲,你我的婚事不会受影响。所以,你不必多想,明日,我会上门来和姨母商议定亲和提亲的事。”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