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人在险途:凶针(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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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办公室里,兰溪和江逸飞各自坐在会议桌的两端,一个秀眉横对,一个龇牙咧嘴。鉴于中间座上有位垂眸沉思的冰坨子上司坐镇,两人自动开启静音互怼模式,选择用眼神干掉对方。
“所以……你们分别了解到两个不同版本的真相,肯定有一方在说谎。”冷阳从椅子上直起腰来,一脸严肃地总结说。
“厉害了我的哥,这么明显的事情,敢情你还思考了半天……”
“也不是,其实我在想,放在办公桌最下格抽屉里的一盒费列罗哪儿去了,昨天明明还在的。”
江逸飞一秒钟破功,一下从凳子上跌下来,“老大……你还是继续做高冷男神吧。”
兰溪双手捧着下巴,一脸花痴,“虽然吧,爱吃甜食的爱好让你冰山男神的人设稍微有点崩,不过很有反差萌,嘻嘻……我喜欢!”
冷阳被调戏得脸有点发烫,只好扭头躲开兰溪的视线,正经道:“任何事情都不要想当然,肖乐和甘甜都只是陈述了他们所了解的一些事而已,你们就下了结论,是不是武断了一点?”
“可是我明明看到了肖乐在酒吧里和一个女人举止亲密。他一定有问题,你们不要质疑女性直觉的准确性。”
“我也是亲耳听到了赵老太太的录音啊,我们男人从不依靠什么直觉判断,任何事情都要有理性的证据,赵丽娟没必要和儿子说谎,而微信录音这东西也造不了假。即使我以前没听过老太太的声音,但一旦成为证据,是要经得起技术检测的。”
等着兰溪和江逸飞各自说完,冷阳起身为自己添了杯水,回到座位上喝了一口,才不紧不慢地道:“甘甜出了轨也好,肖乐有外遇也罢,都只增大了车祸案不是偶然事件的可能性,现在我们能做的,是要重新调查事故车辆,就算是一寸一寸地翻,也要找到刹车管为什么会突然裂开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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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定时间刚好过去一个星期,是时候去找肖乐催债了。
邹亦然把喝空了的啤酒罐丢进垃圾桶,舒舒服服往沙发上一趟,扯出垫在屁股下的手机。点开肖乐的号码拨出去,但随即他又按掉电话,转而打开短信对话框。
“肖老板,明明是你想害人,却把事情嫁祸到我头上,就不怕你妈化成厉鬼找你索命么?”
邹亦然决定先让肖乐体会一下什么叫作“偷鸡不成蚀把米”,这种拿对方的软肋猛戳伤疤的快感,真是一种妙不可言的乐趣。
甘甜和邹亦然认识于一场共同的跟踪,他跟踪妻子王倩,甘甜跟踪自己的丈夫肖乐。那天当王倩和肖乐在“星期三”里约会时,他们却在酒店楼下的咖啡厅里,研究着那两人是怎么搞到一起,而自己竟浑然不知的。
就像《花样年华》里的周暮云和苏丽珍一样,他们把自己当成出轨的另一半,王倩和肖乐互发的那些露骨暧昧的信息记录,他们俩演绎了一遍。除了再次被出轨者的丑态恶心到,最大的收获,就是将两颗报复的仇恨之心绑到了一起。
邹亦然对着天花板发了会儿呆,即使空调开得最低,闷热的高温和黏稠的空气依然让人感觉压抑。他索性起身拉开窗帘,外面的高楼间亮着斑驳的灯光,而天上却黑洞洞一片,没有半颗星子,几声闷雷从天际沉沉地传过来,看这情形,今晚会有大雨吧?
手机依然没有收到信息,他点开微信浏览了一圈儿,猛然瞥见赵老太太生前和自己的对话框,心里不由得惴然一惊,连忙滑动屏幕,删掉了聊天记录。
不得不说,甘甜表面软弱,反扑时却心思狠辣,对婆婆出手就是杀招,不过说到底,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罢了。
赵丽娟不知道是狗血电视剧看多了,还是老太太听了什么人的怂恿,竟计划着找个人来引诱儿媳。只要有足够的证据证明甘甜婚内出轨,使其成为过失方,再聘请个厉害的律师,离婚时即使不能让她净身出户,也拿不走多少钱。
甘甜无意间知道婆婆向做律师的亲戚咨询婚内出轨的相关责任,又私底下托人雇佣侦探,加上老太太平时的言行举止,甘甜便把婆婆的心思猜得七七八八,于是她和邹亦然开始了第一次合作。
甘甜让一个中间人把邹亦然介绍给赵丽娟,成功将这颗炸弹埋到婆婆面前。邹亦然很快得到了信任,他在赵丽娟的指示下,假意制造机会接近甘甜,好让肖家母子抓到实质性的证据。
所以案发当天,赵丽娟不顾危险地开车去跟踪甘甜,其实是接到了邹亦然的信息。还有什么证据能比被当场捉奸来得铁实,而她却不知道自己坐上了被肖乐刻意破坏过的别克君越。
都过去十分钟了,对方还是没有回应。邹亦然把手机扔回沙发,转身在冰箱里拿出一罐啤酒,走到窗前。外面的风渐渐大起来,晾衣夹子上一排工作手套被吹得摇摇晃晃,这是甘甜来帮忙洗好挂在这里的。他顺手扯下一只握在掌心里,上面还留着洗衣液的味道,是薰衣草的。
以前王倩还在的时候,嫌弃他工作服上到处都是油污,那女人的手只拿手机和化妆品,脏衣服是碰都不碰的。
他和甘甜之间的关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他们有时候是同仇敌忾的友军,有时候是互相取暖的知己,把两人连接在一起的并非都是共同利益。
他们约咖啡,看电影,话题从开始的伴侣出轨,延伸到生活的方方面面,甘甜时常出入邹亦然的居所共进晚餐,帮他整理房间,清洗衣物,宛若一对相识多年的老友。
抱团取暖的感觉,让他……似乎有点喜欢上这个女人了,即使知道这是一条美女蛇,藏着置人于死地的毒液,邹亦然也愿意敞开赤忱的胸膛,将这条毒蛇温暖驯服。可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谁还有回头路呢?
豆大的雨滴被热风卷席着飘进窗子里,淋到邹亦然的身上,他这才听到来电铃声。
是甘甜打来的电话,“肖乐已经出发了,我按计划动了他的车子,你在长宁路口那段险滩上等着,只要把他的车子逼到公路外沿,就一定会掉下去的。现在雨这么大,放心,轮胎痕迹留不下来。”
话筒里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平静,就算是在计划着杀人,也显得这么波澜不惊。
“你想把他逼到江里去?”
“不,是他的刹车坏了,自己冲到江里去的,这管我们什么事?”
邹亦然把手机从右耳挪到左耳上,腾出右手关上窗子,“其实你可以放过肖乐的。”
“放过他?”甘甜在电话那端冷笑一声,“你啥时候变得这么好心了?难道指望他能真给你一百万?”
“甘甜……”邹亦然的声音顿了一秒,“就像周暮云一样,如果我也有两张船票,你会跟我走吗?”
电话那端是冗长的沉默,邹亦然甚至能听到话筒里沙沙沥沥的雨声,他猜想她此时一定是站在窗边的吧。
“好啊……”良久之后,话筒里响起甘甜的声音,语调微凉,仿佛浸在湿漉漉的水汽里,“那你先帮我做完这件事吧!”
9
一个响雷在空中炸响,脑袋像被人猛敲了一记闷棍。
兰溪从混沌中惊醒,发现自己伏在办公桌上睡着了,她起身按亮手机,已经10点40了,冷阳和江逸飞怎么还不回来?找一辆报废的事故车有这么麻烦吗?
她刚准备打电话过去问问,浑身湿透的两人就推门进来了,江逸飞把身上湿漉漉的衬衣剥下来,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巴掌大小的封口口袋递给兰溪,“不枉本少爷累成了狗,我们终于搞清楚事故车为什么会刹车失灵了。”
兰溪将袋子举到灯下看了又看,“你诓我玩儿呢,哪有东西?”
“哎……可怜的兰溪宝宝,年纪轻轻的就瞎了!”
冷阳将自己手中另一个塑料封口口袋递过来,“东西在我这儿……”
兰溪朝江逸飞挥了挥拳头,顾不得和他计较,打开封口一看,里面装着一枚三厘米左右长的大头针,“这个……也算是事故原因?”
“就是这枚针,有人故意把它刺入刹车油管里,车子上路行驶的时候,刹车不会立即损坏,相当于埋了个雷。由于多次踩刹,被针扎出来的创口会越来越大,特别是遇到紧急刹车的时候,驾驶人员通常会一脚把刹车踩死,创口在那一瞬间被大量的油撑到极致后彻底破裂,而车子就是那一瞬间失去控制的。”
兰溪目瞪口呆地点点头,随即又摇摇头,“那为什么第一次检查事故车辆时没发现针呢?”
冷阳按了按眉心解释道:“唉……还不是技术人员粗心大意,拆解部件时让这枚细针落到了零件的夹缝里,才没发现它?”
“那这样看来,赵丽娟的车祸确实是人为造成的,这份意外险是理赔不了了,我们现在要直接报案么?”
江逸飞已经把身上的衣服全部脱了下来,不知道在哪儿揪出一个小被子披在身上,挤到兰溪面前说:“那不一定,要看这份意外合同的条款是怎么写的,可能被谋杀也在理赔之列,所以你想想,肖乐一家三口,到底谁最有嫌疑?”
兰溪立刻会意,“你怀疑甘甜?”
“我是说假设……假设哈。”江逸飞手舞足蹈地开始推理,“甘甜有外遇,被赵丽娟撞见,于是设计让她发生车祸,又可以得到一笔额外的理赔费用,是不是合情合理?”
“明明是肖乐出轨了好吗?早跟你们说过是我亲眼看到的。”
兰溪和江逸飞又进入了决斗模式,两人针尖对麦芒,谁都认为自己有理。江逸飞眼见着兰溪决定用拳头快速决定胜负,吓得他一步跳到冷阳的身后,“老大,你给评评理,到底谁对谁错?”
“这枚大头针不是普通的缝衣针,你们看……”冷阳压根不理二人的争论,直接将话题转移到具体的证据上来,“它比一般的针粗,针孔特别大,这是一种在特殊皮革上绣花使用的特定针,所以这就大大缩小了针的来源范围。”
“皮革十字绣?”
江逸飞拧着眉毛在房间里来回地转了几圈,突然一拍脑袋兴奋地道:“肖乐的办公室里就挂了这么一幅画,我当时多嘴问了一句,他解释说是赵老太太亲手绣的,他挂在办公室里以表孝心。”
“老太太自己的针?”兰溪不可思议地看看冷阳和江逸飞,“怎么转了一圈儿,又回到了死者自己身上?”
“所以呀……你们在这儿凭空推理有什么用?现在找到了明确的事故原因,我们要做的就是立即报案,把这件案子交给警察处理。”冷阳用拿着塑料袋的手指了指脚下,“同志们,这儿是惠泽保险理赔中心,不是贝克街221号,你们俩谁都别抢着当福尔摩斯了……”
兰溪的手机响起来打断了三个人的谈话,她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抬头望向冷阳,“甘甜打来的。”
“救命啊!兰溪!救救我……”
电话刚接通,那边陡然传来甘甜的哭喊:“那个人杀了肖乐,他……他把肖乐的脖子割断了,流了好多好多血啊,我在车里不敢出去,他好像要砸玻璃……啊——”
话筒那边忽然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让手机这边的三个人顿时汗毛倒立,兰溪急得在电话这端语无伦次道:“甘甜你怎么了?谁……谁要杀你?”
“江逸飞,马上打电话报警,不,直接找刑警大队,他们的动作快一些。”冷阳说完,接过兰溪的手机打开免提,用嘴型示意她,最要紧的是问出甘甜的具体位置。
“你在哪儿?是不是在家里?我马上报警,在警察赶来之前,你一定要先保护好自己。”
“我……我在泗溪路,救我……啊……嘟嘟——嘟嘟——”
一阵剧烈的敲击声伴随着甘甜的惨叫声传过来,可电话突然被切断,兰溪急得差点把手机掉在地上,再打过去时,那边已经是无人接听的状态了。
“甘姐她……她不会……”兰溪的声音里都有了些哭腔,这是她入职以来第一次遇到如此紧急的情况,甘甜那撕裂的哭声像刀子一样割着她的心,她知道那几声剧烈的敲击和突然挂断的电话意味着什么。兰溪看了一眼冷阳,突然抓起桌上的车钥匙就要朝外面冲去。
冷阳一把抓住她的手,沉声道:“我知道你很着急,但不能意气用事,甘甜没说清地址,你去哪儿找?”
冷阳的声音很凉,可他的手却带着温热的暖意,兰溪的手被他握在掌心里,悬着的一颗心莫名就着了地,“我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去甘甜的住处碰碰运气,总比在这儿等消息好……”
“甘甜住在江南,我们过去最快也要半个小时,110通知就近的警点过去更快。她的手机还开着,人就一定找得到,等警方锁定了位置,我们一起去找,别急……”
“老大,有消息了。”一直在等警方电话的江逸飞突然喊道,“警方说,定位系统显示,甘甜的手机信号正从江南的泗溪路移动至长宁大道,过了长宁路口,就是跨江大桥了。”
“你去刑警大队找到沈岸会合,把这个东西交给他,我们去找甘甜。”冷阳将装着大头针的封口口袋递给江逸飞,扯起才脱下的湿衣服重新套到身上,拉着兰溪就出了门。
10
雨势越来越大,挡风玻璃外面是雨刮器划出的水痕,里面是刚喷洒上去的一片血红。
甘甜紧握着方向盘,一刻不敢挪开眼睛,只用余光扫了一眼副驾驶上的肖乐。他斜躺在位置上,鲜红的液体浸满了真皮坐垫,不过流动速度变慢了,甘甜用脚踢了踢已经在变硬的尸体,他应该是死透了吧。
连续的手机铃声在暴雨的伴奏下,更让人心绪狂躁,从她突然挂掉电话开始,兰溪的来电几乎就没断过,此时她应该急疯了吧。那丫头虽然嘴上不饶人,但真诚善良,不然,甘甜也不会选择她来见证这场猎杀游戏啊。
说起这场游戏……
就在30分钟之前,副驾驶上的这具尸体还是个活生生的人,今天是赵丽娟的头七,肖乐和甘甜从墓地祭祀回来,一点也没错过这场瓢泼大雨。
那时候的肖乐还坐在驾驶室里,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捏着从母亲墓碑上取下来的白纸花。
肖乐的手机发出滴滴的短信提示,那是亦然的催债信息,他下意识望了一眼后视镜,甘甜坐在后排位置上。自从赵丽娟死后,她就再也没有坐过副驾驶。
“我知道那天的事情了。”
甘甜抬头看向后视镜里的丈夫,神情里没有丝毫的意外之色。
“哦,那就好,配合你演了这么久的戏,我也累。”
“所以,你早就知道那场车祸是怎么回事?”
“是啊。你以为用那枚大头针就可以嫁祸给我和邹亦然?按常理推断的话,如果是我指使他作案,怎么可能用这种容易辨认出处的东西,你是当警察不存在么?”
肖乐的手轻轻颤了一下,车子在积水的路面向围栏边滑了滑,他突然笑起来,“呵……我以前真是小看你了。”
“你看,我现在都不敢坐你的副驾驶了……”甘甜倾着身子,将头凑到前面座位的椅背边去看丈夫的侧颜,“以前啊……我从没想过把这些聪明用在你身上。”
“也好……”肖乐叹了口气,语调里竟还有几分如释重负的轻松,“大家撕开脸皮做人,就不用假装客气了,说吧,你想要什么?钱?还是房子?或者是公司股份?”
“你能给我什么,我就要什么!”甘甜的神色依旧波澜不惊,她从椅背后的备用箱里扯出一件雨衣打开,开始往身上穿。
“结婚以后,你一直没有工作,家里的一切都是我的,即使通过法院判离,也不可能分给你多少。”
甘甜将雨衣拉上拉链,把手套从包里拿出来的时候,空气中随之浮起一丝机油和金属的混合味道,她掸了掸上面的灰尘,先戴上了右手的,“所以呢……”
“所以……我也不愿意亏待你,你知道我现在手上没多少现金,房子在短时间内不好过户,我把公司股份分你一半,按照现在市场估价来说,比房子值钱多了。”
“好啊……过了前面的红灯,你就放我下车吧。”甘甜的语调柔软,像一片羽毛扫过耳边,她的左手从驾驶椅背上慢慢滑上来,摸到肖乐的脸颊上,一寸一寸抚摸着,“一日夫妻百日恩,现在都要离婚了,你总得给我留下点念想啊……”
随着前面路口的指示灯由绿变红,车子在人行道前轻盈地停下。即使是暴雨天,这辆宝马X6系的座驾依然发挥自己的高稳定性,静与动之间完美衔接,像舒缓的曲线般展开,丝毫让人感觉不到它的掣肘和停顿。
只有那么一瞬间,肖乐的脖子上突然闪过一抹冰凉,像一颗水滴落入了热油中,滚烫的液体随即喷涌而出。他甚至还没来得及去捂伤口,就被后面的一只胳膊死死钳制住,更深更快的一刀再次划过来,血液直接喷到了挡风玻璃上,极度的痉挛中,肖乐隐约听到身后的说话声:“谁不知道你的公司只剩一个空壳子,是想留一堆债务给我么?如今你最值钱的,只有这条命了吧?”
60秒……30秒……10秒……直到前面的绿灯重新亮起来,肖乐终于不再挣扎,甘甜松开胳膊,从座椅的缝隙中爬出来,把尸体挪到副驾驶的位置上。
她把车子开到监控盲区,将雨衣、手套和匕首裹在一起,丢到了路边的灌木丛里。
大雨依然泼泼洒洒,雨丝透过半开的玻璃飘进车里,冰凉的触感让极度紧张的甘甜镇定下来,稍微缓冲了一会儿之后,她找出手机,拨通了邹亦然的电话。
“如果我有两张船票,你愿意跟我走吗?”话筒那边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慵懒,带着些在酒精里浸泡出来的沙哑。
空中滚过一声闷雷,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甘甜的心里突然爆裂四散,胸口疼得厉害,她把头抵在玻璃上静默了很久,直到雨水顺着脖子流进车里。
“好啊……那你先帮我办完这件事吧。”
十五分钟后的此时此刻,甘甜坐在驾驶室里,伴随着兰溪一刻不停的来电铃声,将车子开往长宁路口。
“如果我有两张船票,你会不会跟我走?”如果能早听到这句话,结局会改变吗……她在心里想着,车子突然颠簸了一下,旁边的尸体从位置上滑下来,倒在角落里。
不久之后,甘甜的倒车镜里出现了邹亦然的身影,黑色的雨衣和头盔,骑着一辆重型哈雷,像是雨夜里突然冒出的幽灵一般,带着死亡的气息慢慢向她逼近。
前面就是长宁路口,那里有长宁大道与跨江大桥交界处的一段斜坡,也是交通事故频发的高危路段。如果能按照原计划行动,当车子开进危险路段时,邹亦然从左后方撞过来,如果肖乐要躲掉撞击,必然会朝右边避让,而右边是江边险滩,在刹车损坏的情况下,会被下坡的惯性连带着撞破江边的护栏。
车后的哈雷越靠越近,甘甜握着方向盘的手在微微发抖,她像一只正在捕食的猎豹,等着一击必中的最佳时机,遮天的水幕越织越密,将周遭的一切都网在其中。雨刮器挂出一道清晰的印子,随之又恢复成混沌一片。
甘甜只觉得车身猛烈摇晃了一下,她知道,邹亦然开始行动了,她稳住方向盘,假意朝右避让,等对方再次贴上来时,立刻调转方向撞过去,邹亦然没料到,对方像是早有预谋似的,将他连人带车撞翻在地。
他甚至没来得及思考,宝马车再次撞过来,速度之快,马力之足,都证明了对方并非只是轻微报复,而是想要他的命。此时此刻,他才突然醒悟过来,原来他邹亦然才是今晚被请君入瓮的待宰羔羊啊,可是……甘甜去哪儿了呢?
凭着本能的身体反应,邹亦然在泥泞中翻身跃起,一步跨到躺在地上的哈雷车后面,有了障碍物的阻挡,直冲上来的宝马才没把他碾成肉饼。
可对方并未罢休,不等任何间歇,它立刻调转车头开始第三次攻击,但此刻,邹亦然反倒镇定下来。虽然泼天的大雨和连续的撞击,使他根本无暇去看宝马车内的人,但在车灯的反射中,他还是瞥见了车内人湿漉漉的长发和那张熟悉不过的脸。
“如果你想要我的命,何必兜这么大圈子?”邹亦然站起来,迎着宝马的车灯灯光,等待着甘甜给他最后的致命一击。
而就在电光石火的瞬间,车头仿佛是受到某种魔力的牵引,要撞到他的脚尖时却擦身而过,突然调转方向冲向江边,随之响起“碰”的一声。那是空中炸起的一个巨雷,也是宝马车撞开护栏的破碎之声。
甘甜只觉得自己像一个被踩扁的西红柿,身体在剧烈的翻滚中四分五裂,与车上的金属互相撞击着,鲜红的汁液四溅出来,和丈夫未干的血液混在一起,她觉得有点脏。
“人生根本不会有两张船票,就算想要那唯一的一张,也要付出向死而生的代价,如果重来一次,我或许不会再调转方向了……”甘甜在心里说着,眼前开始逐渐模糊起来。
在最后一抹混沌的意识中,她感觉一个撕裂的声音在喊她的名字,一声接着一声,好像临睡前的安魂曲,又像是来自地狱深处的沉沉呼唤。
“甘甜!甘甜!”
冷阳把兰溪拉到了警戒线之外,“我知道你着急,但越急越会耽误警察救援的,救护车很快就到了。”
“明明知道她有危险,可我却什么也做不了,昨天我们还在一起吃饭,她说周一给我带自己做的韩式泡菜,几分钟之前还在电话里喊着我的名字,可现在……”
“我知道……我知道……”冷阳把她圈在臂弯里,兰溪的眼泪落到了他的衣襟上,印出一朵朵温热的水印,“有的人比较幸运,一辈子也碰不到这样惨烈又突然的生死离别,如果不幸碰到了,也不要太介怀,因为你已经尽力了,在死亡面前,我们都无能为力。”
邹亦然倒在路边的泥泞里,雨水从他头顶上淋下,急促的警笛夹杂在滚滚的闷雷声中,他只感觉周遭的一切恍惚又吵闹,无数个光点在晃动着,无数张脸庞在他脑海里出现又散去,可他唯独看不见甘甜的身影……
刺眼的车灯割破厚重的雨幕,救援人员很快抵达,但那辆宝马已经从险滩上翻滚到江里,只留下一道残缺的围栏和车身刮过的痕迹。经过半夜的奋战,甘甜和肖乐的遗体被捞上岸时,已经是凌晨四点,天空渐渐泛白,下了半夜的雨终于停了。
11
江宁市刑警大队审讯室的观察窗口外,沈岸习惯性薅了两把头发,看也不看墙上“禁止吸烟”的牌子,拿出香烟点上,又抽出一根来,象征性地向冷阳和江逸飞抬抬手,“你们也来一根?”
“不不不……这惊悚程度,抽一包烟也压不住啊。”江逸飞夸张地拍拍胸口,“之前我还和兰溪争得不可开交,想不到,他们俩都不是好人。”
“唉……我最近的智商居然掉到了和江逸飞同一个水平上,太丢人了,不行……我要去买点六个核桃补一补。”
“你可是凭本事拉低我们理赔中心平均智商的,纯属日常掉线状态,可别拿我和你比。”
冷阳朝他俩翻了个白眼儿,没好气地道:“论智商,你俩一个半斤一个八两,刚好谁也别嫌弃谁。”
“老大……谁要和他比嘛!”
也许是因为昨晚的一个拥抱,让冷阳和兰溪之间有了些许微妙的变化,比如此时兰溪的一声娇哼,竟让冷阳心虚地咳了两声,随即将话头转移到刚才的话题上来,“世上的人哪有纯粹的好坏之分,甘甜在最后关头调转方向,放过了邹亦然,你说她到底是良心未泯呢,还是选择回报邹亦然的真心?”
兰溪摇摇头,不理解地说:“可是……她为什么一定要选择撞车自杀这么决绝的方式呢?”
“她丈夫的尸体就在车里呢,如果不嫁祸给邹亦然,那杀人罪是无法抵赖的,自杀这种方式尽管决绝,但也许是甘甜最潇洒的结局了。”
在一众人的沉默中,沈岸猛吸了几口之后把烟头掐灭,他仿佛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旁边的冷阳:“肖乐母子的意外险应该不用理赔了吧,一家人都死光了,谁还有命消受?”
冷阳望向审讯室里的邹亦然,屏幕后面的男人坐在位置上一动不动,眼神呆滞而空洞,像是掉入了某些荒芜的记忆里,不愿再清醒过来。
“在甘甜的原计划中,是将这一切都嫁祸给邹亦然的,杀死肖乐的螺丝刀和手套,都是从他那儿得到的,当晚的监控只拍到他骑着哈雷追赶肖乐的车。如果他死了,一切线索都指向他是杀人凶手。”兰溪长叹了口气,才接着道,“连我都间接成了甘甜的证人。”
冷阳点点头,“可谁想到,活到最后的竟然是他,虽然说人生如戏,但命运从不给人彩排的机会,也永远不会让人猜到结局……”
江逸飞是个乐天派,最见不得这种压抑的气氛,索性一手攀着冷阳一手拽着兰溪催促道:“既然案子已经真相大白,我们仨就别在这儿瞎感叹了,剩下的事情交给沈队来处理吧。我在望江楼定好了大餐,走走走,没有什么烦恼是一顿美食不能解决的。”
冷阳还没从这种压抑沉闷的气氛中脱离出来,就被江逸飞推出了门,他有些发蒙地问兰溪:“他这……这是少爷病又犯了?还是良心发现,特地给我们加餐?”
兰溪奸笑了两声,朝冷阳嘟嘟嘴道:“钟离离刚刚发消息给我,她已经下飞机了,这家伙哪是请我们吃大餐,分明是拉着咱俩当电灯泡,实际是为女神接风的嘛……”
江逸飞向咬耳朵的两个人飞过去一记眼刀,“有好吃的还堵不住你们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