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人在险途:破局(大结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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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预报早说近日有雪,此时天虽阴着,但累积的黑云似乎把天空压得摇摇欲坠,只需伸手一扯,就能带出一场泼天的雪水来。
人也跟着没一点精神,要不是如今命悬一线,这倒真是个睡觉的好天气,尤其是在乡下,草木皆休,正好冬眠。
吴耿衔着烟头,站在酒店天台边向下俯瞰,城市缝隙里飘扬的点点红色勾住了他的视线。
一晃又是新年了。
自从吴耿从峪口村逃跑之后,妻离子散,他再也没回过家。一路躲躲藏藏,数次作案,从一个农民变成了身负几条人命的逃犯。
他能设计出杀死陈立升、苏子珍那样的绝妙杀人案,却走不出心中那道偏执的坎。
他的前半生被吴兴旺限制在大山里的峪口村,生命对他来说,就是年复一年的耕作,一代一代的延续。
生活清苦安逸,他想和村子里其他的年轻人一样能走出大山,去城市里打工挣钱,看看外面的世界。
可是爹要他等,等到盒子的秘密能公开,他就什么都有了,外面的世界虽然精彩无限,可如果没钱,哪里都是黑暗。
可直到吴兴旺断气,也没能告诉他盒子的秘密,这件事就像一只蛊虫在吴耿心里埋了毒,扎了根,引诱着他一次一次为之疯狂,为之不顾后果。
现在回头看,其实自己不止一次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命运给了他选择的机会,而自己却没把握住。
“我只负责引爆炸弹送你上楼,接下来你好自为之吧。”李正浩从露天泳池旁的换衣室现身出来,一身黑衣黑裤,帽子和口罩几乎遮住了他整张脸。
“你确定你现在还走得掉?”
“这个不劳你费心。”
一声细微却清晰的手枪上膛声穿透寒风而来,吴耿又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你确定现在走得掉?”
李正浩顿住脚步:“你这是什么意思?”
“在我没拿到东西之前,谁也别想走。”
“你确定?”
吴耿举着手枪指向对方:“反正我是活不了了,那就大家一起死啊!”
“你……你不要冲动,我不想死,你要什么我都给你……”一个年近五十的中年男子被靠在天台一角的栏杆上,面如死灰,正是被挟持了两天两夜的江尚宁。
这位身价过亿的江宁首富,此时被枪口和炸药吓得抖如筛糠,和传说中有着雷霆手段的业界天才大相径庭。他心知眼前的吴耿若是连警察都敢杀,那肯定也不会放过自己。
作为下江市数一数二的代表项目,尚宁酒店拥有本市最豪华的顶楼露天泳池,毗邻森林公园,俯瞰外滩江景,但由于建造还在收尾阶段,还没来得及安装监控设备,正好遗留一片盲区。
冷阳出现在楼梯口,一步一步走进对方的视线范围之内,吴耿站在左后方的角落里,用江尚宁挡住身体。
“别动,再往前一步,我马上打爆他的脑袋!”
“你要的东西在这里,现在是不是可以放了人质?”冷阳停下脚步,将一个戒指盒子举给吴耿看,却突然听到背后响起一声枪响,跟在身后悄然潜入楼道的沈岸应声倒地!
李正浩从门侧现身出来,在沈岸身体上摸出几个电子设备扔进泳池中。他举枪指着冷阳,却朝吴耿吼道:“混蛋,要不是我这个角度能看见楼道,现在你已经是死人了!”
“沈……沈岸!”冷阳眼睁睁看着沈岸被一枪击中胸膛,巨大的冲击力将他撞上花岗岩的墙壁。摔向地面的时候,血从胸口蔓延出来,很快染红了身下的瓷砖地面。”
吴耿不以为意,甚至得意洋洋朝李正浩一扬下巴:“这样也好,李警官你再也不用躲躲藏藏了,现在大家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我还不想给你这个杀人犯陪葬!”
冷阳终于从沈岸被杀的巨大冲击中醒过来,怒目看向李正浩:“你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李正浩嗤笑两声:“拿人钱财,与人消灾啊,你母亲欧阳梅出价五百万,要我把吴耿从牢里救出来。”
“她……怎么又是她?”
“吴耿劫持了江尚宁之后,你看江氏集团现在的境地,群龙无首,四面楚歌,这几天在四方地产烈火烹油的操纵下,江氏已经快倒了,这不正是你母亲想要的么?”
“我母亲从来都不把钱看在眼里,一定有其他原因,你一定知道对不对?你们都把我耍得团团转!”
冷阳像一头发疯的狮子挥拳过来,可极度的战栗和惊惧让他方寸全失,反被当胸几脚踢翻在天台边缘。
李正浩把手枪抵在冷阳的喉咙口,悄声耳语道:“现在我给你两个选择:一,咱们合作,只要人质和劫匪一起死了,所有事情都死无对证;
“二,我杀了天台上的所有人,包括你,因为这世上只有死人才不会乱说话。”
冷阳被摁在地上,血沫从嘴角溢出来,可他那张变形的脸上却活生生挤出一丝冷笑。
“我让你笑个够!”李正浩恼羞成怒,用枪把恶狠狠砸在冷阳脸上,须臾间皮开肉绽!
吴耿上前把李正浩从冷阳身上扯开:“哎哎……别把他弄死了,我要先看看戒指。”
听到戒指两字,已经陷入半昏迷状态的冷阳突然惊醒。
他使尽最后一丝力气扑到天台边的栏杆上,捏着那枚戒指盒伸到半空,下面是波澜起伏的浩浩江面:“吴耿,你想要戒指,就放了江尚宁,否则我一松手,你这辈子再也别想找到它。”
“你威胁我?”
“呵……反正今天你们是不会放过我的,那就一命换一命吧,就算是死我也要救下江尚宁。”
吴耿逼近两步:“你敢?”
冷阳将手臂伸出去更远,小小的红色戒指盒在他指尖摇摇欲坠。
“信不信我现在就一枪崩了你!”
“来啊!你开枪啊!”
北风呼啸,黑云压顶,现场的气压降至冰点,额上的剧痛撕扯着冷阳的神经,他强装镇定,两眼死死盯住吴耿,不让自己露出一丝怯意。
在这场剑拔弩张的僵持中,最终熬到吴耿败下阵去:“你别冲动,我只要戒指,其他我什么都不在乎。”
“你先放掉人质。”
吴耿还在犹豫,可一看到冷阳悬在栏杆外的那只手,就慌到不知所措。
冷阳知道他此刻已然乱了阵脚,便趁势进一步引诱:“你放江尚宁走,我留在这里当人质,警察不敢轻举妄动,你先把他的手铐解开扔过来我自己拷上,这样总可以吧?”
“你……你让我再想想……”
“那你就去江里面找戒指吧!”
“我放……我马上放!”吴耿打开江尚宁的手铐,一旁的李正浩眼见情势不妙,立即抬枪喝住吴耿,“你疯了?放了人质咱们都得死!”
他此时的注意力转移到吴耿身上,对背后疏了防备,冷阳一只手臂缠在天台栏杆上,借力钳住李正浩的左肩奋力后拽,腾空一记刀脚把对方踢倒在栏杆与花岗岩石雕的缝隙内。
须臾几秒间,李正浩的手枪已经被夺过去,抵在他自己的下颚处了。
“你偷袭我?”
冷阳不理身下李正浩的嘶吼,转头催促吴耿:“让江尚宁走!”
吴耿一把将解开手铐的江尚宁推搡到门边:“你看,我已经让他走了,你把戒指扔过来,扔过来呀!”
“嘭!”一声尖利的枪声突然响起。
“你……”吴耿向前踉跄几下,栽倒在地上昏死过去。
江尚宁尚未放下微微发颤的手臂,原来他在门口捡起沈岸的手枪,给了吴耿致命一击。
“冷阳,你没事吧?”
“快走!通知警察救沈岸!”
“我看你也受伤了,要不要紧?”江尚宁并没有转身下楼的意思,而是一边说着话,一边快步朝冷阳走来。
突然,被扼住身体不能动弹的李正浩眸色一闪,抓住冷阳的手。
“小心身后!”
李正浩的声音压得极低极低,却向一支利剑迅速戳进冷阳混沌的意识中,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冷阳下意识转头去看,黑洞洞的枪口从江尚宁身后露出来,他脸上却扯出一丝诡异的笑。
只那么一眼,冷阳的背心沁出一丝冷汗,气氛在黑云压顶下变得静谧而诡异,谁也没来得及说话,李正浩突然伸手夺下冷阳那把指着自己的手枪,重新抵在对方胸口上。
“江总,你似乎忘记了一件重要的事,如果用沈岸的配枪杀了冷阳,我们就圆不了这个局了。”
“你说什么?”
短短几秒钟时间,冷阳被夺下手枪只好束手就擒。
李正浩将他拷在天台角落的栏杆上,才对江尚宁重复道:“沈岸怎么会朝冷阳开枪?现场只能是吴耿杀死沈岸之后,恼羞成怒再杀冷阳。
“而我在没有配枪的情况下追踪欧阳梅的踪迹,意外发现通道爬上天台,捡起沈岸的配枪杀死吴耿,解救人质,整个事件才符合逻辑。”
“可沈岸是你开枪杀死的。”
“我这次出来只是追踪任务,根本没申请配枪,我和吴耿的这两把枪都是在暗网上买的。”李正浩掏出手帕,将枪上的指纹擦拭干净。
“把我这支枪按上吴耿的指纹,而他拿的那把我会偷偷带走,让它从没出现在案发现场,江总,您看这样的结局您满意么?”
江尚宁一向平静的脸上终于泛起一丝惊恐的怒意:“李队长藏得够深啊,尽管我从来没向你袒露过我的行动目的,你却把我算得一丝不差。好像除了这条路,我别无选择了?”
“其他是死路,只有我这条路是生路,谁让凭空多出来一个沈岸,您的计划被全盘打乱了。”
事情发展到这地步,江尚宁索性不加掩饰,干脆开门见山:“只要你能帮我圆了今天这个局,原来的价钱我再翻一倍!怎么样?这笔巨款足够你后半辈子挥霍了。”
“为什么你要杀我?”冷阳终于从巨大的震惊中醒转,不可思议地看向江尚宁。为何他舍命相救的人转头就变了脸,还是说,从头至尾,人家一直想要的就是他的命?
“因为你一直追着你父亲的案子不放。”李正浩明明是在和冷阳对话,目光却定在江尚宁脸上。
“江总利用我是欧阳梅的内线,将计就计促成了吴耿的这桩绑架案,又让你代替江逸飞上来交换,不就是想用绑架事件做障眼法,利用亡命徒吴耿杀掉你,再由警方击毙吴耿?”
江尚宁眼中肃杀之意越发浓郁,他明白李正浩的意思。
吴耿已死,李正浩如今把这些事情当着冷阳的面捅出来,是因为他杀了警察,再无法全身而退,此举就是为逼迫自己成为一条船上的蚂蚱。
他以前担心李正浩是整件事情的最大变数,现今局面却更利于自己,想要冷阳和吴耿都死在今天,所以要保住李正浩的警察身份,才能圆得了这个局。
可让江尚宁胆战心惊的是,李正浩怎么知道这么多内幕,他只觉得一股恶寒陡然窜遍全身。
他冷冷看着李正浩良久:“你到底还知道多少事情?”
“我知道多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咱们得坦诚相待。
“我都用沈大队长的一条命做了投名状,您再不拿出点诚意,我怕从这地方一出去,我就莫名死在哪个荒郊野外了,跟当年的冷子兴一样。”
“你想要我怎样?”
“江总,不是每件事情都天衣无缝的,真相就摆在这里,我只想从您口中要一个答案,”李正浩意味深长地一笑,“所以那个盒子装的是当年被劫的那批钻石吗?”
江尚宁斜睨了一眼地上吴耿的尸体:“我怎么知道!”
“所以除了冷阳母子和吴耿,只怕就只有这批钻石能让您寝食难安,不惜以身犯险了吧。”
江尚宁第一次举枪指向李正浩:“李警官,你这么咄咄逼人,不怕我现在就一枪崩了你么?”
“不……您不敢,杀了我您也活不成,您可舍不得这几十亿的身价和您唯一的儿子江逸飞!”
李正浩撞上对方的枪口逼近两步:“何况,我和您是一条船上的蚂蚱,是不可能对您造成威胁的,我只是想让您证明一下合作诚意,给自己留一道护命符而已。”
“你到底想怎样?再耽误下去被警察发现了异样,咱俩都活不成!”
“这盒子您今天是带不走了,必须上交给警方我们才能洗脱嫌疑,”李正浩一顿,收起他脸上一贯的微笑,一字一句道,“既然钻石拿不走,那我就把它等价卖给您。”
“你……你说什么?”
李正浩不慌不忙:“13年前这批钻石估值800万,如今货币通胀涨了多少倍?一个亿不算多吧?”
“哈哈哈哈……一个亿!”江尚宁笑得整个面容都扭曲成了一团,“那盒子里只不过是几颗不值钱的玻璃珠子,要是真钻石还在,李队长你岂不是要我整个尚宁集团?”
江尚宁脱口而出,立刻觉得不妙。
但也许是李正浩的无耻逼迫,使他避无可避,还也许是秘密藏了太久。
十三年来的五千多个日日夜夜,它们在他心底逐渐垒成一座地狱,早已控制不住地狱里那些呼之欲出的蠢蠢困兽,他知道一切都完了。
“哦?吴耿到死都想得到的东西,怎么会是不值钱的玻璃珠子?”
李正浩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不经意间眯成了一条缝,仿佛江尚宁的一句话使脑海中千头万绪的思路终于有了一个头绪。
他不可思议道:“难道……他爹吴兴旺根本不知道盒子里不是钻石?”
江尚宁陡然醒转过来:“我……我刚刚说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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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那盒子里不过就是几颗不值钱的玻璃珠子!”
呼啸的寒风在不知不觉间偃旗息鼓,周遭静下来,几片雪花飘飘荡荡落在沈岸脸上,化为淡淡的水痕,须臾消失不见。他抬手摸了把被雪水搔痒的额头,摇摇晃晃从地上爬了起来。
“江总,为了你这句话,我们警方费了多少周折啊,这鲁班八卯盒是这世上唯一能证明你犯下506大案的物证,有了你这句供词,一切就好办了。”
江尚宁脸色惨白如纸,他不顾一切举枪向沈岸疯狂扣动扳机,可枪堂里根本没有第二发子弹。
“别挣扎了,手枪里只有一颗麻醉弹,你朝吴耿开的那一枪,起码得让他昏迷一个小时。”
“原来你们早就设好了局,就等着我上钩?”江尚宁转头愤愤瞪着李正浩,“你一直在骗我,你假装是欧阳梅安插在警局的人,然后被我收买,这一切都是假象!”
李正浩收起手枪,迎上江尚宁愤恨的目光:“江先生,这世上并不是所有人都能被收买的,比如我们人民警察。”
“徐发强和吴兴旺之所以能守住盒子和钥匙老老实实十几年,因为他们都以为盒子里藏的是那批最值钱的钻石,他们想等待案件追诉期过了之后再分赃。
“而您却将钻石事先掉包出来独吞了,所有才有资本在短短十几年里创造了现在这么庞大的集团公司。”
沈岸抬眸盯上对方的眼睛,继续道:“江先生,只有顺着这个思路,才能理解你为什么还要杀害贺一鸣,只怕一是为了独吞赃物,二是为了杀人灭口吧?
“当年‘玖福金店’的老板贺一鸣,表面上看是抢劫案的直接受害人,可他为了躲避外债,也为了这些赃物和惠泽保险的巨额保险金,伙同你们制造抢劫案。
“可之后他却在去青山县途中发生车祸,贺一鸣的车子刹车失灵导致急转弯时翻下公路,当场就死了。”
“贺……贺一鸣……”江尚宁努力控制自己保持最后一丝理性,“是他自己出了车祸,关我什么事?”
沈岸冷冷道:“到了这地步,你承认不承认又有什么关系呢?就凭死去的那两名金店保安和牺牲的人民警察,以及金额如此之大、情节如此恶劣的劫案,你还想活着安度晚年不成?”
逐渐密集的雪花落在冷阳头上身上,冰凉的触感提醒着他眼前发生的这一切并不是幻象。
直到刚才他把李正浩钳制在地上,却险些被江尚宁从背后放了冷枪的那一刻开始,从李正浩的那一声提醒开始,冷阳忽然明白了点什么。
他故意松手让对方抢了自己枪,在那生死一念之间,他不确定这会不会又是一个陷阱,但他还是决定赌一把,因为比起江尚宁这个深藏不露的匪,他愿意相信李正浩这个警察。
“我父亲到底是怎么死的?”冷阳冲到江尚宁面前,手已经触到对方领口,却颓然垂下,默然道,“你说不说其实差别不大,但看在江逸飞的份上,请给我一个真相。”
江尚宁跌坐在凳子上,提起江逸飞,他垂下眼顿了半晌:“冷子兴……”自顾嗫嚅了一句,仿佛是在脑中搜索着这个名字所对应的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当年他把我们一路追到武陵桥下,怎么甩都甩不掉。
“在得知你父亲是吴兴旺和徐发强的老乡之后,我便让他俩去求你父亲看在同乡之谊的份上放过一马,以此拖住他的注意力,我朝他背后开了一枪。”
江尚宁喉结蠕动了下,颤声道:“之后为了掩饰行踪,我们把他的尸体放到渔船上,拖到江心里扔了,才总算脱离了警方的追踪。”
冷阳顺着身后的柱子一路滑下去,13年来心心念念的真相,从这个真凶口中说出来,他居然平静得像是在听别人的故事。
没有想象中的震撼和愤怒,只有满身满心的无力感将一直支撑着他的那点执着击垮,他瘫在地上,将头深深埋进了臂弯里。
“冷阳,你现在知道为什么四方地产会和尚宁集团死磕到底了吧?
“你母亲欧阳梅一直藏在幕后操纵,世人都认为是两家公司的商业竞争,只可惜等我搞清楚她的目的,已经错失了补救的良机。”
冷阳冷哼一声:“呵!补救?你想杀光所有知情人不成?”
江尚宁已然恢复到以往的平静神色,淡淡道:“起码,我不会让吴耿的存在导致我陷入到现在的绝境中。”
“爸!”
江逸飞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门口,浑浊的泥水从他额间滴下来,脸上都是被碎石砸伤的淤青和血渍,黑色的西装上满是污秽,他站在门口,高大的身材像一株挺拔的树影。
“小飞!”江尚宁转身看见儿子,深沉的眸色瞬即一亮,接着,刚才还平静无澜的神情顷刻变成了满脸的恐惧和绝望,“你……你都听到了?”
冷阳和沈岸一前一后进入天台,江逸飞和其余警力只能原地蹲守待命,漫长的十五分钟里,楼上只传来两声枪响。
沈岸事先交代,一定要等待信号发出才能行动,众人不敢轻举妄动,江逸飞急了,趁身边警察不注意偷上顶楼,却听见了自己父亲和冷阳的对话。
江逸飞一直很崇拜自己的父亲。小时候家里还没发迹,父亲拉着四五个人成立了一个小型装修队,刚开始打游击挣钱,后来形成规模后注册了一个小公司,便是尚宁集团的雏形。
江尚宁凭着一己之力,在时代洪流中逆风而上,如今挣下偌大的集团企业,在江宁乃至全国都有响亮的口碑,但迅速累积的财富并没让他成为张狂自大的暴发户。
在江逸飞心中,父亲谦逊低调、睿智果敢,有着让他望尘莫及的经商天赋。
对于放纵不羁爱自由的江逸飞,作为父亲的江尚宁也是极尽包容慈爱。
在当年因为钟离离泄密事件被查出来后,江逸飞放弃家族企业,跟随她来到惠泽做一名小小的理赔保险员,父亲也没过多苛责,反而任其天高地阔放飞自我。
趁他还尚有余力,打理好尚宁的一切,为儿子开疆拓土,扫平阻碍,铺平未来的人生之路。
就这样一个完美的父亲,却突然变成了杀人越货的抢劫犯,江逸飞被这巨大的震撼给冲昏了头脑,看着熟悉又陌生的父亲,他在原地愣了良久,一时间竟无法开口。
“爸,怎……怎么会是这样?”
“我知道该来的总是会来的,只是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江尚宁垂下眼眸,试图躲开儿子的目光。
“这么说13年前的抢劫案,冷阳父亲和钟离离父亲,还有其他那么多人命,都是你害死的?”江逸飞扑过来抓住江尚宁的肩膀嘶吼,“我想不通,你怎么可能会为了钱去杀人!”
“你确实想不通,因为你的生活从来不会因为缺钱而苦恼。”江尚宁无视儿子的愤怒,调开目光看向阴沉的天空。
“可我从小苦过来的,靠力气活养家糊口,一辈子出头无望,那种生活我过够了,你根本无法理解我对钱的那种强烈渴望。
“早在抢劫案发生之前,我就一直在寻找更好更快的来钱路子,所以我才认识了贺一鸣……”
在江尚宁没有改名之前,他叫江乔生,土生土长在江宁城郊。
因为自小家境清贫,读完高中就不得已辍学,18岁的江乔生经人介绍,在当地一家有名的酒吧当服务员,由此结识了终日混迹娱乐场所的富三代贺一鸣。
富家公子贺一鸣大学毕业没多久,有着竹马之谊的女神爱上了一个警察,失恋的他终日在酒吧买醉。心思活络、会看眼色会来事的江乔生很快成为贺一鸣身边的玩伴和小弟。
江乔生从小不甘平凡,清苦的成长经历使他发誓要成为有钱人。
跟随贺一鸣混迹的那几年,他换过很多工作、做过很多生意,甚至不乏走私烟酒、贩卖毒品这些违法犯罪的事,但都以失败告终。
后来结识了江逸飞的母亲,结婚生子,生活渐渐趋于平凡,而他也收了心,从歪门邪道中脱身出来,拉着曾经要好的几个混混兄弟,干起了正兴起的装修工作。
其中就有从峪口村出来打工的徐发强和吴兴旺,以及性格孤僻的本地青年向雄伟。
而早于江乔生成家的贺一鸣却本性难改,在澳门输掉的几场豪赌,使得贺家本就没落凋零的生意更加摇摇欲坠,父母也因此相继忧思病逝,妻子钟晓带着不满三岁的女儿离婚。
贺一鸣自家金店陷入财务危机的情况下,以天价拿下著名珠宝品牌“玖福珠宝”的专柜代理权,想借助外资品牌挽回“贺氏金业”的生意,却导致资金链断裂,无法维系运转。
走投无路下,一个偷天换日、金蝉脱壳的计划就在他的酝酿下诞生出来。
计划是否能成功,关键要有可靠的人合作,贺一鸣最终将目标锁定在江乔生这个有胆识、有脑筋的旧时小弟身上。
对金钱有着强烈渴求的江乔生当即答应,几人一拍即合。于是装修小队借着重装店面的机会,对“贺氏金业”的路线和位置进行了周密勘察。
加之有贺一鸣这个内贼呼应,所以在2004年5月6日晚间发生的抢劫案才得以顺利实施。
抢劫案发生之后,江乔生按照贺一鸣的指示,带走了那批用作展览的钻石,而贺一鸣自己则继续扮演着受害者的身份,成功获赔巨额保险金。
但抢劫案造成两死两伤,市刑警副队长冷子兴也因此牺牲,情节恶劣,影响深远,上级勒令详查。
此时贺一鸣一方面做贼心虚,害怕被警方查出端倪,一方面被各种高利贷四处追债,万般无奈之下,他将那笔巨额现金交到曾经的竹马之友欧阳梅手上。
自己则悄悄去往青山县,寻找被前妻带走的女儿钟离离,想带她远走高飞,来个金蝉脱壳。
而作为匪首的江乔生在杀害冷子兴之后,成功摆脱警方视线,带着掉包的那批真钻石潜回江宁市,继续做他的小包工头。
当时匪徒之一向雄伟被击毙,江乔生和徐发强分别带着能打开盒子的两枚戒指分散藏匿,而吴兴旺带着装有假钻石的八卯盒逃回老家。
参与抢劫案的几人中,知道内情且能威胁到江乔生的人,只剩下贺一鸣一人。江乔生用假钻石骗过了徐发强和吴兴旺,以便往后腾出手来解决,而贺一鸣却是他的燃眉之急。
于是在506抢劫案发生的两星期后,贺一鸣驱车前往青山县寻找女儿的途中,路过险滩大岭涯时翻车坠亡。
之后警方介入调查,发现贺一鸣驾驶的那辆奔驰C50的刹车片有人为破坏痕迹,但死者没有任何亲属出面负责,警方查不到更多线索,最终不了了之。
直到13年后市刑警大队重启506抢劫案,贺一鸣和几名匪徒的关系逐渐浮出水面,警方综合各方面线索,才查出来贺一鸣当年出的那场车祸,极有可能是江乔生所为。
后来的江乔生改名为江尚宁,远赴外国卖掉那批真钻石,这便是尚宁集团起家的第一笔本钱。
之后江尚宁涉足房地产行业,趁着国内市场的东风而起,生意顺风顺水,越做越大。
这位传奇的商业奇才精明能干,见识卓远,却为人低调,极少在公共场合露面。
江宁市流传着他各个版本的励志故事,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却没有任何一个人能真正了解这位尚宁创始人的创业历程,以及他传奇玄妙的发家史。
雪越下越大,露天的地方已然是一片白色的苍茫,冰冷刺骨的寒风扫过皮肤,钻进毛孔,一点点蚕食着身上的余温。
江逸飞只觉得冷,深入骨髓的冷,他一个踉跄跌在地上,狠狠抽了自己一耳光。他想把眼前的幻象都打碎,从噩梦中醒来,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模样。
长久的哑然无声之后,江尚宁终于开口:“儿子……这些年的每一天我都在战战兢兢中度过,芒刺在背。
“我其实不怕坐牢枪毙,也不怕因果报应,可唯一怕的就是你某一天知道了真相,你一向敬重爱戴的父亲,其实是个作恶多端的抢劫犯!”
冷阳始终站在角落里,冷眼旁观着发生的一切,心狠手辣如江尚宁,也有自己的软肋。
纵使他恨极了害死父亲的凶手,但看着他面对江逸飞时那张老泪纵横的脸,自己竟生出一丝不忍。
头上的伤口渐渐苏醒,剧烈的疼痛撕扯着神经,之前的惊险过后,放松下来的身心顿觉疲累之极,冷阳将手里的戒指递给沈岸,独自走下楼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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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几乎是下了一个午后,直到夜幕降临,才稍微稀疏了些,迎接新年的欢庆气氛淹没在这场漫天飞雪中,只有临街店铺前悬挂的红色灯笼在寒风中摇摇晃晃,维持着一点萧瑟的喜气。
今天爱乐咖啡馆的生意格外冷清,也许雪夜霜寒,即使是元旦假期,人们也不愿出来走动。冷阳刚上二楼,就看见欧阳梅坐在角落的位置,看着窗外的雪景出神。
“事情都处理完了?”见冷阳在对面椅子上坐下,欧阳梅将点好的咖啡推到他面前,“我多加了一份糖,你试试……”
冷阳望着眼前的母亲,仍旧是那样怜爱慈祥的面容,他还想像小时候那样温柔地叫一声“妈”,可喉咙蠕动了几次,都没能发出声音来。
“害死爸爸的凶手是江尚宁,您早就知道的对不对?”
“我知道,我甚至都知道今天在顶楼天台发生的一切,妈妈盘算了这么久,就是为了这一天。”
冷阳注视母亲良久,终于开口问道:“所以您和警方早就计划好了,只是我一个人被蒙在鼓里!”
欧阳梅放下在杯中搅拌的勺子,抬眸看向冷阳:“我一直让你不要再插手你父亲的案子,只是觉得我们母子有我一个人困在过去就够了,而你必须要向前看,明白吗?”
他当然知道母亲的用心,包括今天和警方合作设下的这个局,欧阳梅将儿子算进其中,是为了揪出江尚宁这只老狐狸,也是圆了冷阳这些年为报父仇的执着和心意。
“莫可言报仇案件,是我一手策划的,可没想到她对我最后的反抗,就是把你牵扯进来。”欧阳梅直起腰往椅背上靠去,摆出一个要聊上整晚的轻松姿势。
“所以你受命去‘知青一中’调查莫可言时,我还派人向你扔花盆阻止过你,可我忘了你是我欧阳梅的儿子,小小的警告怎么能就让你却步?”
“妈!你……”
“你不是有很多问题要问我吗?现在我把一切都告诉你!”
时间回到13年前的夏天。
冷阳的初恋女友莫可言突然被退学,两人再也没见过面,冷阳还没走出失恋的阴影,父亲冷子兴在506抢劫大案中因公殉职,被歹徒沉尸江中。
冷阳从此和母亲欧阳梅相依为命,母子俩成了彼此唯一的依靠,只有17岁的冷阳在这双重打击中性情大变,原本朝气勃勃的阳光少年变得孤僻阴郁、沉默寡言。
欧阳梅是母亲,也是一名资深教师,当她得知儿子的心理创伤不光来自于父亲的身故,还跟他同班同学莫可言有关时,便开始调查这个来自于神秘村庄莫家堡的女孩儿。
那是她第一次动用贺一鸣存在她手里的那笔保险金,也是她第一次体会到金钱的魔力。当雇佣的私家侦探把莫可言的资料交到欧阳梅手中时,她便有了自己的打算。
因此当莫可言带着她刚出生的妹妹走投无路时,被一个“远房亲戚”施以援手,得以去外省生活上学。
而另一方面,欧阳梅又看中了杨雄的经商天赋。
华大中文系毕业的高材生深谙用人之道,她给杨雄投入大量资金,利用他迅速成立杨氏建材公司,后转战如火如荼的房地产行业,直至形成规模宏大的杨氏集团。
这期间,欧阳梅表面上依然做着自己不咸不淡的教师工作,暗地却一直在调查贺一鸣和506抢劫案之间的隐秘关系,同时也找到了在孤儿院长大、已上中学的钟离离。
欧阳梅之所以以陌生人的身份收养了钟离离和其好友舒妍,是因她内心是充满矛盾的。
当年贺一鸣存在她手中的那笔保险金理应归还给钟离离,可那时她已然知道抢劫案原是贺一鸣一手策划,那是害死她丈夫的元凶。父债子还,天经地义。
钟离离是欧阳梅的养女,是她竹马之友的遗孤,也是她仇人的女儿,她们之间有养育之恩,也有切肤之恨。
欧阳梅给她们物质生活,供其上学读书,却只把她们当成利用的工具。
后来,杨雄的生意做大,也渐渐不受控制,欧阳梅着手培养了刘婷的养母吴倩,成立“四方地产”。
直到去年初,杨雄被莫可言的复仇案彻底拉下马,杨氏集团大厦倾覆,公司主体被名不见经传的四房地产并购,欧阳梅完成了对杨氏大权的回收。
而早在莫可言案件发生之前,欧阳梅就授命钟离离接近江逸飞,利用他进入尚宁内部窃取机密资料,东窗事发后,钟离离跳槽到惠泽保险公司理赔部,欧阳梅将她安排在了冷阳身边。
欧阳梅睿智聪慧,高学历高智商,能力不输给任何一个男人,只是年轻时有幸觅得挚爱,愿意收敛光芒,安心做贤妻良母,洗手作羹汤。
但在失去丈夫后,她一颗受伤的心无处安放,贺一鸣的那笔钱是开启她另一段生命之光的契机。
她藏匿在幕后指点江山,搅弄风云,除了更有能力查清丈夫之死的真相外,欧阳梅自己也会迷惘。他人挣钱为名为利,可她活得像一只躲在暗夜里的蝙蝠,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但似乎冥冥之中答案就注定好了。
在钟离离打入尚宁内部失败之后,她再次安排舒妍以私人医生的身份接近尚宁集团董事长。
直到舒妍从江尚宁的私人保险箱内意外偷回那枚绿宝石戒指。
她一眼便认出,这是506抢劫案中,和鲁班八卯盒同时被盗的赃物,贺一鸣死后十余年,她再次发现丈夫冷子兴之死的线索。
就在她欣喜万分时,被收养的三个女孩中最有城府的舒妍,却把这枚戒指当成谈判的筹码。
她深知欧阳梅的不择手段,为了掌控杨氏,毫不犹豫地牺牲掉了莫可言。而她和钟离离两人,最终又会落得个什么下场?
可欧阳梅提出条件,要舒妍解决掉莫可言的妹妹刘婷,因为她害怕刘婷有一天会把资助她们姐妹的那个“远房亲戚”透露给冷阳。
冷子兴之死的真相没查清之前,她不能让冷阳察觉自己的身份。
可谁知舒妍投毒被冷阳破获,欧阳梅无奈之下痛下杀手,却误杀了假扮成舒妍的钟离离。
钟离离临终前将那枚戒指被交到冷阳手中。两个女孩儿,一个身死,一个逃亡,抢劫案的线索再次断裂。
直到吴兴旺意外坠亡,欧阳梅带着儿子回家奔丧,火车上被乔装的徐发强骗走戒指。
以及在峪口村发生的一系列事件,促使吴耿谋杀徐发强之后带着八卯盒逃走,再次牵扯出旧案的线索来。
欧阳梅动用一切资源,最终找出了匪首之一江尚宁。
但此人何其狡猾,一切证据被销毁抹净,别说报警定罪,就连能将他与抢劫案联系在一起的丁点线索都没有。
欧阳梅只得利用四方地产展开了一系列的恶性碰瓷事件,不择手段要搞垮对方。
外面的雪停了,几个小孩子提着灯笼在店门外的雪地上玩闹嬉戏。红色灯光划出一道道涟漪,仿佛从心底里窜出的那些激荡。
冷阳转回头,垂眸沉默了半刻,抚平了气息,才问道:“然后呢?”
“但没过多久,事情就出现了转机……”
欧阳梅端起咖啡呷了一口,依然用淡然的语气平铺直叙:“陈立升失踪之后,四方地产针对尚宁集团的矛盾被摆到了明面上,这时候李队长找到了我。”
“李……李队长?”冷阳惊道,“市刑警大队副队长李正浩?”
欧阳梅点点头,自嘲地苦笑了笑:“我以为这些年藏在暗处做得滴水不漏,实则早就被警方掌握了动向。”
“可那时候警方并没有重启506旧案,他怎么会……”
“因为他父亲是李青山!”欧阳梅一顿,敛了抬高的声调,继续道,“当年案发后,你爸这个副队长因公殉职,而市刑警队队长李青山因为此案的影响而被撤职了。”
“所以从那时候开始,他说服了你与警方合作,酝酿出了这场‘无间道’的好戏?”冷阳“腾”地蹿起身来怔怔盯着母亲半晌。
可碰上欧阳梅依然平静祥和的目光,他最终败下阵来,颓丧地跌回到座位里:“妈,我是该恨你?还是该感激你?”
“关于莫可言和钟离离,我非常抱歉……”
“这么多条人命!妈……如果只是单纯为查清那件旧案,你根本用不着这么做的。”
“有些事情迈出了第一步,剩下的九十九步就由不得自己了。
“为你爸爸复仇只只是个引子,我这些年着了魔,贪财好利,玩弄人心,仿佛心里面有个窟窿,再多的钱也填不满,操纵再多的人也不能让我停下来。
“你能明白被欲望推着往前走是什么感觉吗?”
欧阳梅的眼神里生出一种异样的光彩,邪魅扭曲且野心勃勃,那是冷阳从没在母亲身上看到过的另一面。
“在嫁给你父亲之前,我只不过是按部就班地进行着自己的人生,做过最出格的事,就是违背父母意愿,拒绝贺一鸣而嫁给了做警察的冷子兴。
“婚后我也没什么志向,守着你们爷俩一辈子大概就是我的人生追求,直到我得到了贺一鸣的那笔钱……”
欧阳梅用指尖轻轻抚摸着杯沿,视线散落在木纹色的桌面上,此时她眼中一片空无。
“我仿佛找回了一个完整的自己……或者说,我一直就是那种欲望浓烈、野心勃勃的人。我非常享受金钱和权利带来的诱惑,即使理智让我只能躲在暗处消受。”
“可是你不能不择手段!”
“我知道自己会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我知道!”欧阳梅截断儿子的话,抬头眼神坚定地盯向对方,“所以儿子,你以后用不着为妈妈伤心难过,那都是我自找的。”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外面又开始下起雪来,雪籽簌簌往下落着,在灯光里形成一根根断裂的白线。
几个小孩玩腻了雪球和灯笼,又去点了烟火棒来玩儿,炫丽耀眼的彩色火花噼里啪啦地燃起来,须臾几秒时间,只剩下一缕烟雾,吞没在清冷的寒夜中。
“你小时候也爱玩儿这个,真是一眨眼的功夫,人就长大了……”欧阳梅将收回的视线落在冷阳脸上,仿佛用这一眼要永远把他锁进自己的目光里。
“儿子,从现在开始,好好过日子,好好对待兰溪。”
冷阳茫然地望着母亲,一时间没明白她的话中之意。
忽听见背后有脚步声走近,转头看时,是沈岸和李正浩两人,冷阳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沈岸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李正浩掏出拘捕证举到两人面前,转头对欧阳梅道:“欧阳老师,可以走了吗?”
“妈……”冷阳下意识捉住母亲的手,就像小时候从噩梦中惊醒,黑暗中捉住妈妈的手一样。
欧阳梅眼泪婆娑,紧紧抱住冷阳半晌:“妈做错了事,自然是要去公安局自首的。如今害死你爸爸的凶手已经伏了法,只要你好好过日子,我就再没什么好牵挂的了。
“对不起……儿子,只怕这世界上再也没有比我更糟糕的母亲了,下半辈子,你别再苦着自己。”说完她决绝地掰开冷阳的手,头也不回大步走出了咖啡厅。
9
新年伊始,江宁市人民就陷入一种奇异的狂欢中。各大媒体争相报道了506抢劫大案的始末,谁也想不到江宁第一财阀尚宁集团创始人江尚宁竟是劫案匪首,杀人狂魔。
尚宁集团大厦倾覆,江家持有的大部分股份财产被查收,公司内部人心惶惶,各大派系挣扎在最后一刻的安全线上,各个子公司及旗下工程几乎陷入瘫痪。
在整个集团公司陷入解体危机中的关键时刻,尚宁少东家江逸飞却消失在大众视野中。
而尚宁集团的老对手“四方地产”因恶性商业竞争,使用违法手段暗箱操作,公司法人吴倩夫妇被立案侦查,江宁商圈两支柱一并跌下神坛,陷入全民舆论的口水战中。
像江宁这种南方小城的雪天,仿佛一次失败的爱恋,开始得轰轰烈烈,结束时意犹未尽,路面上都是融雪化成的泥泞,像极了情伤过后总也难以愈合的伤痕。
但在城郊景山公墓的林间小道上,还残留了些斑驳的雪,冷阳踏着雪一路上行,寒风刮过耳畔。
钟离离在这里沉睡了半个四季,碑上的遗照在风霜雨露的风化下已然褪色,她决绝又深邃的眼神定格在灰白面容上,仿佛一把冰冷的利剑,狠狠刺入冷阳的心脏。
他在她墓前伫立良久,直到一阵寒风扫起落叶,靠在墓碑后面打瞌睡的那人,不得不裹紧衣服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重新眯起眼睛。
冷阳把一件羽绒服丢到他身上:“你已经在这里睡了两天了,再待下去你会冻死的!”
江逸飞抬起眼皮看了冷阳一眼,背过身去继续装睡。
“你知道外面乱成什么样子了么?江氏现在人心惶惶,都等着你站出来稳住大局。”
“乱吧……越乱越好,最好让警察把‘尚宁’全抄个精光,干干净净,一了百了!”
冷阳默然:“你……你是在怪我吗?”
“我宁愿去死,也不愿我爸会是那样一个人,会做那样的事。”过了良久,江逸飞背对着他摇摇头。
“以前我总觉得只要自己够用心,这世上的事就都有回旋的余地,但现在我就是个废人,除了逃避,什么都做不了。
“即使我想拿自己这条命去交换,这种无力感……就像在失去钟离离之后,我宁愿用恨你来欺骗自己,也不想面对现实。”
“我无意伤害你,只是那些真相就摆在这里,你不想面对也要面对,迟早要经历这一步的。”
“对不起!”江逸飞终于转过头来,抬眸看向冷阳,“我替我爸说,也替我自己。我知道一个道歉无法弥补什么,但似乎除了这句道歉,其他任何话都显得苍白无力。”
“这世上的恩怨纠缠岂是用谁对不起谁就能说清的,我如今坐在钟离离的墓前,有什么脸面受你这句‘对不起’?如今我们能做的,就是收起这些恩怨,好好往前过日子。”
良久的默然之后,江逸飞喃喃问:“老大,你说,我们以后还能做朋友吗?”
“不知道……”不知道又沉默了多久,直到寒风再次将墓前的枯叶卷起,他终于道,“起码现在这一刻,我们还是朋友。”
冷阳挨着他坐下,两人肩并着肩靠在钟离离的墓碑上,一个抬头看着苍茫无垠的天空,一个将目光深藏在臂弯里。醒着的人静默无语,沉睡的灵魂不知是否在哭泣。
新年悄然而逝,转眼又到了清明,草长莺飞,风暖花开,沉浸在阴郁气氛中的江宁市人民,似乎是被这春光给感染了,又恢复到平淡紧凑的小城生活中。
年初那些轰轰烈烈的大事件,逐渐被淡忘在冬末的寒霜里。只有上级部门联合各级媒体,为江宁市刑侦大队筹备的表彰大会,在这三月花醉的大好日子里如期举办了。
冷阳一手抱着大束百合,一手拿着礼盒静悄悄进了队长办公室,身后却跟着个叽叽喳喳的兰溪。
沈岸今天着一身板正条顺的警用礼服,衬得他更加挺拔英朗,平时总也没时间修剪的大油头打理得清爽整洁,满嘴胡茬也不见了,整个人神采奕奕。
见到冷阳进来,刚刚面对同事还肃着的一张脸,马上笑出了菊花,上前就来拽冷阳的手。
“你们怎么才到,戴局和一大堆领导等着要见你呢!”沈岸接过冷阳的鲜花和礼盒,看也没看就递给了一旁的女同事,拉着人急慌慌往外面走。
却没发现冷阳的眼神随着那个包装精美的盒子一起抛到了墙角的书柜上,伫在原地不肯往外面挪步。
“悬了十几年的旧案能破,你可是头功,怎么着也得在领导们面前露露脸,起码以后咱俩一起办案就名正言顺了不是?”
冷阳翻着白眼丢开沈岸的爪子,转身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谁要跟你一起办案,不去!”
沈岸不明所以地看看冷阳,转头向兰溪投以求助的眼神。
“沈大队长你真是不解风情,冷大少爷今天逛遍了白马街,就为给你挑一个称心如意的礼物,你看都不看一眼就给丢了,换我我也生气,何况是咱们这位小公举!”
心领神会的沈岸立马把那个灰色小盒从山一样的礼品堆中重新掏出来打开,原是一条红蓝相间的条纹领带。
“正好配我这身衣服,不错!”沈岸边说边往脖子上套,无奈沈大队长平时衣着随意,打领带的时候屈指可数,摆弄半天也没打好。
冷阳实在看不下去了:“你还是别戴了,这玩意儿根本衬不出沈大队的孔武气质,呐……还是栓门的大铁链子比较适合你!”
谁知道沈岸笑得一脸憨厚,摇头晃脑地卖起乖来:“只要是你送的,大铁链子我也戴,嘿嘿……”
兰溪倚在门口,掏出一把香瓜子,边嗑边看这俩男人打情骂俏,谁知身旁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小姐姐,你得好好管管了,沈队一碰上你家那位就茶里茶气的,小心被挖了墙角可不好。”李正浩从兰溪手里拈起一枚瓜子丢进嘴里,两人排排站,看得直摇头。
“李队长?”
冷阳见是李正浩,忙扔下沉岸走过来打招呼:“恭喜,听说李队长高升了?”
“哪是高升,只是调了个岗位而已。”
“虽然是调岗,但从副级变正级,小李现在调任下江市刑侦支队队长,那可是个福地呢。”
李正浩收起玩笑,恭敬地向沈岸抬手敬礼:“感谢队长一路的帮助和栽培,不管我到哪里,您都是我的领导!”
“好了好了,突然搞这么严肃干嘛,”沈岸拍拍他的肩膀笑呵呵说,“你不是有事要找冷阳吗?你们先聊着,我得去回复一下领导们,去给我们的小公举退个信呐!”
沈岸大步出了门,屋内的几人重新在沙发上落座,冷阳刚要开口,李正浩却抢先开口道:“冷先生,我一直想找机会向你道声歉的,但前段时间确实是不太好打扰你。”
“李队长严重了,只是有些事情我到现在都没想通。”
“关于欧阳老师的事情……”李正浩顿了顷刻,仿佛在纠结怎么表述合适。
“怎么说呢,我也是欧阳老师的学生,高中时她教了我两年语文,当然,真正以警察的身份接触,是在陈立升案件发生之后。
“那时我已经将方向锁定在四方地产上,就通过其他手段细查了下,结果发现了欧阳老师的存在,我明里暗里几次试探,最终在陈立升死后,与老师达成合作。
“从那儿开始,我假意和沈队闹不合,甚至搞起来了办公室攻心计。”
“目的就是为了让江尚宁埋在警队的眼线相信,因为冷先生你,我和沈队闹翻,欧阳老师也不能容我,一气之下上了他的贼船,只为了捞一大笔钱跑路,江尚宁才放心用我。”
“原来是这样……”冷阳不由得皱眉又道,“江尚宁可真是老谋深算,连警队都有他的人!”
“那倒不是,只是我们队的同事常常到望江楼吃饭,嘴巴不严,容易被套出一些话而已。”
冷阳恍然大悟:“难怪我被拘捕后,你和沈队一度闹得剑拔弩张。”
“说来真是对不起,当时在天台上我下手太狠了!”李正浩不好意思地转头去看兰溪,“小姐姐你千万别怪我,等你们的好日子定了,我一定给你包个大大的红包作为补偿。”
谁知兰溪奸笑两声,从包里翻了两个红本本出来,开心道:“择日不如撞日,红包今天就可以收啦!”
李正浩顿时惊喜道:“难怪难怪!我说冷先生和沈队长都如此那般了,你怎么一点也不生气,原来都扯证了呀!”
“小哥哥你有所不知,就我家冷先生这挑礼物的直男审美,我就敢说他和沈队一定是清白的。”
三人正说说笑笑闹得不亦乐乎,沈岸突然推门进来,一头雾水的问:“谁?谁和谁又不清白了?快说快说,我最喜欢听八卦了!”
——
作者有话说:
这个系列告一段落,巨坑总算是填上了!原谅我不会写言情,冷阳和兰溪的CP组的冷冷淡淡,尴尴尬尬,欢迎蹲文的宝贝们畅所欲言给凉兮宝宝给出宝贵的意见~
新篇已经在筹备的路上了!让暴风雨和月票来得更猛烈些吧,放心,在下一定挺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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