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人在险途:沉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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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子越往北郊行驶,公路越发逼仄蜿蜒,像条银白的丝带贯穿峡谷,顺着它继续前进,便入了伸出的景山公墓,满山排列的墓碑阴森而肃穆,仿佛像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阶梯。
今天是冷阳父亲的忌日,欧阳梅提着果篮和食盒走在前面,冷阳捧了一束雏菊跟上来。风乍起,吹起母亲单薄的黑色风衣,她的高跟鞋摇晃了一下,险些从石阶上摔下来。
“妈,不是早嘱咐过您要换双舒服点的平底鞋吗?年级大了,高跟鞋硌脚。”
“来看你爸,不穿得漂亮点儿怎么行?”欧阳梅回头看了一眼冷阳,苦笑道,“他还这么年轻,可惜我已经老了。”
墓碑照片里的冷子兴有着和儿子极为相似的容貌,但和冷阳冷傲孤清的气质截然不同,他穿着一身笔挺的警服是那么英姿飒爽、神采飞扬,他的眼神里仿佛有一团正在燃烧的熊熊烈火。
可父亲却死得那么猝不及防。明明早上还互道“再见”,而再见面时他却成了一具面目全非的尸体,甚至于连一句嘱托也没留下。冷阳苦苦追寻了这么久的凶手,到现在还没有任何线索。
“这是你出事那天早上没来得及吃的烙饼,就知道你还惦记着这口呢……”欧阳梅将食盒里的菜一碟一碟摆出来,又拿出一瓶白酒向冷阳招招手:
“阳阳长大了,都要成家立业了。你爸一直说等你高考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要教你喝酒,他说你性子太冷,学会醉酒了,也许会打开自己的心扉。”
热辣的白酒入口,喉咙像被烙铁撕开一条口子,不知是酒太烈,还是乍起的秋风太冷,他努力仰头看天,他太讨厌落泪的感觉。
“冷阳,你有没有想过换一种生活?”母亲站起身,转头看向冷阳。
“我还是那句话,妈妈不希望你再追查下去了,这世上的所有事都是注定好了的,或许你就不该知道真相。”
“如果我就这样放弃了,我这辈子仿佛就过完了,您知道那种感觉吗?从16岁到30岁,我的激情时代已经过了,剩下的,要么是所谓的偏执,要么是百无聊赖地过着剩下的日子。”
欧阳梅的神情里没有任何涟漪,她似乎早就知道结果,问这个问题,仿佛是在给自己一个交代。垂眸半晌,最后只轻叹了口气道:“好吧,不管以后是怎样的结果,希望你不要后悔。”
冷阳朝母亲点了点头,余光落到父亲墓碑后面的一团红色上面。
走近才发现那是一束新鲜的凌霄花,像是刚从树上摘下来的,红色的花瓣上还带着湿润的水汽,用一张电影海报包着,靠在墓碑侧面。
“有人来得比我们还早?”
“或许是你爸爸生前的熟人,”欧阳梅抱起花束,不由疑惑地问,“可是为什么是这种不好包装的藤花,还不把它直接放在前面呢?”
“是啊,这花儿大概是直接从树上摘下来的,茎上还沾着泥巴呢,花店肯定是不会就这样出售的。”
欧阳梅拆开绳子,将花藤取出来插到墓前的空瓶里。
看到这么鲜活的花朵,她突然想起兰溪来:“对了阳阳,我后天生日想出去走走,到时候约上兰溪,我们去江南的森林公园玩儿怎么样?”
“妈,我和兰溪真的只是朋友。”
欧阳梅嗔怪着拿起一朵散花砸到冷阳身上:“臭小子,当着你爸的面你还不说实话?”
2
从公墓回来的路上,冷阳沉重的心情似乎轻松了许多,一路听母亲兴致勃勃地规划着后天出游的事,还时不时夸上几句兰溪,不知道为什么,听在冷阳心里不由得暖意融融。
他一直是个矛盾体,一方面理性告诉他不要回应兰溪,但另外一方面,他又控制不住自己想要靠近对方。
如今有了母亲不由分说的强助攻,他仿佛找到了一个能说服自己去主动追求的正当理由。
车子刚到家门口,谁知道一向日理万机的沈岸却靠蹲在小区门口和门卫大叔聊得正嗨。
一身皮衣皮裤,嘴里还叼着根香烟屁股,活像电视剧里演的古惑仔,见到冷阳的车子,赶忙扑腾着迎上前来。
“你可算回来了。”
“奇了怪,你什么时候变这么客气了,平时要使唤我,一通夺命连环call我就得乖乖就范!”
“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嘛,不想打电话催你,”沈岸笑着朝欧阳梅打了声招呼,立即切入正题:“昨天我们去了陈立升的被杀现场,你猜怎么着?又是一个糟心的密室杀人。”
“然后呢?”
“毫无破绽的密室作案诶!哥们儿就知道你对这种高智商犯罪有兴趣,所以一定要带上你查啊,嘿嘿我够意思吧?”
冷阳盯着沈岸看了三秒。
“好吧我承认现在警方也束手无策了,你就帮我到现场去看看,拜托了嘛……”
冷阳赶在沈岸嘟嘴卖萌之前立刻叫停:“别别……你先把胡子刮了再来嘟嘴行不?我怕忍不住想打人!”
副驾驶的欧阳梅终于忍不住“噗嗤”一笑:“得了,沈队长都出卖色相了,你还是去看看吧,我自己回去就行。”
陈立升死在离江宁市区50公里远的一个家庭旅馆里。
说是家庭旅馆,其实就是那种没有营业资质的民房,租给在冷库工作的工人住,不需要入网登记,所以才躲过警方的视线。
位于江宁和邻省交界的高速公路旁,周围只有几家稀稀落落的住户,旁边挨着两个用于海鲜中转储藏的冷库。
“很显然,凶手为了躲避我们的搜捕,带着陈立升绕了个圈儿又回到江宁地界,所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嘛。”
冷阳接过沈岸递上来的脚套穿上,紧跟着进了案发房间的门:“这扇门从里面反锁上了吗?”
“是的,所以我才说这是一个封闭的密室。”
沈岸走进房间,指着大门左侧一米距离的一把椅子解释道:“当时死者被绑在椅子上,双手反绑在身后,椅背靠墙,所以没有着力点可以反抗。”
“而致命伤在胸前,一刀刺穿肺动脉,凶器是一把长15厘米的双刃匕首,新开的刃,非常锋利。”沈岸将装着凶器的证物袋递给冷阳。
“在水里浸泡了这么久,上面已经提取不到任何有价值的指纹和线索。”
冷阳忽地抬头:“在水里?”
“对啊,凶手把它扔在浴缸里,而水龙头一直开着,但因为浴缸出水口也开着,所以没造成溢水。”
沈岸说罢,垂头丧气地接着又道:“屋子里除了死者的痕迹外,没留下任何一个外人的脚印,指纹,甚至是一根头发都没有,两个窗户都装有防盗网,大门是从里反锁的。”
这是一个20平的大房间,南墙和东墙各有一个窗户,床摆在没有窗户没有门的西墙,而死者则在有门的北墙被杀,正好对着南墙窗户下放着的浴缸。
虽然尸体被挪走,但血迹顺着椅腿流淌到地上,形成一滩褐红色的污迹,冷阳走到椅子前目测了一下距离。
“我测过,浴缸和死者之间有接近4米的直线距离,凶手不可能借助它来作案,何况上头的窗子装了防盗窗呢。”
冷阳对着沈岸摇了摇头,余光瞥到浴缸和椅子之间的地板上留下了几滴干枯的血迹,其他什么也没有。
“尸检结果出来了吗?”
“法医初步判断,死亡时间超过24小时,凶器刺穿肺动脉导致失血过多死亡,只有这一处致命伤,全身没有反抗伤痕迹。”
冷阳停下拍照的动作看向沈岸:“没有反抗也没有呼救,难道死者是在昏迷中被杀的吗?”
“死者嘴里被塞了毛巾,所以无法呼救。但是身上居然没有反抗伤,确实有些奇怪……”
冷阳弯腰从床底下扯出一个黑色的大号行李箱,沈岸忙卖乖似地解释道:“我叫工作人员检测完之后又放回原位的,知道你要来看,除了尸体被挪走之外,其他东西都摆在原地。”
冷阳打开箱子,里面装了几套死者的衣服,一台笔记本电脑,几本“尚宁地产”内部的数据文件,但衣服的触感有些湿润。
他脱掉手套,用手指在箱子底部的衬布上摩擦了几下,然后放到鼻尖一闻:“怎么会有股腥味?”
“还真是!”沈岸也凑过来闻,“好像是海鲜的那种腥味,这附近有个很大的海鲜中转仓,也许是在那里沾染过来的。”
“第一个调查方向出现了,”冷阳站起身,掏出纸巾擦完手后重新揣回兜里,“回去吧,咱们先从附近的冷库开始着手调查,看看陈立升是不是去过那里,见过什么人。”
直到冷阳走到房间门口,才发现身后的沈岸没有跟上来,而是在床与墙的角落里捡起了一个东西,见冷阳转身,连忙把它塞进随身携带的证物袋里。
“怎么了?”
“没什么要紧的,”沈岸随口搪塞过去,跟出来边脱掉鞋套边说,“已经通知了死者家属明早来警局,现在陈立升一死,就等于断送了‘尚宁’的洗冤之路,江逸飞的麻烦事在后头呢。”
“沈队,你的麻烦事也不少啊,目前的线索看,真不像是简单意义上的谋杀,你可有得忙了。”
沈岸却跳下台阶来一把搂住冷阳的肩膀:“怕什么,我不是还有你嘛,冷阳牌护舒宝,有你更安心!”
冷阳向沈岸的屁股上侧踹一脚,一脸黑线道:“要不是袭警犯法,我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手了。”
3
第二天清晨,死者陈立升的家属被请到警局认领遗体,要不是沈岸拖着冷阳去旁听,他是最不愿意在这种场合出现的。
死者已矣,但留给家人的伤痛却是锥心之痛,尤其是以这种方式见最后一面。
来的是陈立升的妻子苏子珍,一个漂亮端庄的中年女人,此时却哭晕在太平间里,抱着丈夫的遗体不撒手。
“自从他失踪后,我一直在骗自己,我天天盼着你们能给我一点好消息,可等来等去,等到的却是这样一个结果。”
沈岸不敢直视苏子珍愤怒哀伤的眼神,他入职这么多年,即使见惯了生死,但面对家属的质问和指责时,总有种深深的愧疚和无力感。
如果警方能快点找到陈立升,那么悲剧是不是就不会发生?
“对不起,陈太太,虽然我知道说‘抱歉’没有用,但我还是不得不说,请您节哀,警方一定会将犯罪份子绳之以法的。”
“我知道不能怪你们……”苏子珍忍住哭泣,站起身来擦了擦泪,“我只是还没做好失去老陈的准备。”
“苏姐!”
江逸飞从门口进来,苏子珍看到他,眼泪又止不住决堤。
江逸飞轻轻抱了抱她,良久才道:“对不起,你好好保重自己,还有孩子需要照顾呢,陈哥的事我一定会给你个交代。”
“该说对不起的人是你陈哥,”苏子珍从包里取出一份文件递给过来,“昨晚在接到警方电话之后没多久,我收到一份邮件,署名是老陈的。
“信中说要我把他在尚宁集团的股份全部转让到你父亲名下,他告诉我,已经签署好的文件其实早就藏在家里。我这才明白过来,老陈突然失踪根本就是早有预谋的。
“我不知道他是出于什么原因这样做,但他自知对不起公司、对不起和你父亲的多年情谊,所以早就安排好要交回公司股权。”
江逸飞打开文件袋快速浏览了一遍,始终不肯相信:“怎么会这样,陈哥这么做到底为了什么!”
“他什么也没说,他早就知道自己有一天会死,却没有给我们娘俩留下一句遗言,我真是恨他,我好恨……”再度崩溃的苏子珍哭到声音嘶哑。
原本隐忍的啜泣变成了嚎啕大哭,突然一声高昂的呜咽声之后,一口气没提上来,整个人摇摇晃晃栽倒在了太平间里。
送上救护车后,沈岸才发现刚刚帮忙把苏子珍背下楼的冷阳,正对着地上一坨红颜色的泥巴看得入神。
“这不是从苏子珍的鞋底上掉下来的嘛?”
冷阳忽地抬头看向沈岸:“你也发现了?”
“这我一看就知道,陈立升刚失踪哪会儿,我去他家里走访,在他家小区植物园里沾到过这种泥巴,凌霄园小区因种植凌霄花而闻名江宁,花腾都是用这种特有的红泥培育的。”
“也就是说只有那个地方才有这种东西?”
“可以这么说吧,是有什么问题吗?”沈岸见冷阳一副沉思的神情,拍拍他的肩膀道,“走,咱们回办公室,让技术组的同事化验一下。”
望着沈岸转身往警队走去的背影,他愣了会神,并没有跟上去:“不了,我得回公司去看看兰溪。现在部门缺人手,我请假了,就她一个人顶着呢。有什么新线索给我打电话。”
冷阳本以为周一上班的兰溪会忙得焦头烂额,却没想到他刚刚走到办公区门口,隔着玻璃就看见一群女同事正围着兰溪的电脑叽叽喳喳。兴奋程度不亚于中了500万大奖。
见冷阳进来,一向殷勤的兰溪却反常地坐在椅子上,屁股都没挪动一下。挥挥手算是打了招呼,眼睛继续落在屏幕上滚动:
“你们看,这张海报不要太帅,六块腹肌耶,长得好看又有腹肌,智商还爆表,我的韩智宇小哥哥就是帅,‘活阎王’这个角色真的是为他量身打造的。”
“什么‘活阎王’?”
“韩智宇在《怪夜》中的角色呀,这你都不知道?”
兰溪“啧啧”两声,伸出脑袋朝冷阳办公室里喊道:“老大,要不晚上你请我看电影吧,今天《怪夜》首映喔,我爱豆的电影必须去支持一下。”
“都多大了还追星!”
外面的一群女同事听到这话,立马七嘴八舌地辩驳:“冷总你这话我们不爱听啊,只要有颗年轻的心,80岁我们也照样粉爱豆。18岁我们是妹妹粉,80岁我们是奶奶粉。”
“对呀对呀,粉爱豆起码能唱歌、跳舞、讲笑话逗我开心呢,我倒是粉你,可你连电影都不陪我看。”
兰溪向来口无遮拦,公司同事几乎都知道她的性格,听着外面一群人叽叽喳喳起哄,冷阳不由自主从脑海中千头万绪的思索中抽离出来,也随手在搜索引擎中输入《怪夜》。
突然,一张电影海报映入他的视线,海报上那张被修到失真的帅脸下面,有一行醒目的红色打字——“1403,不见不散!”而这张海报曾包着大束凌霄花出现在他父亲的墓碑前。
“哇,我也最喜欢这张了,智宇哥哥的眼神里有一种魅惑的邪恶感,非常契合《怪夜》的剧情。”
“你走路没声音的吗?”陷入沉思的冷阳被突然出现的兰溪吓得回过神来,“今晚的首映什么时候开始?”
兰溪掏出手机看了下:“八点十五分,你是要请我看电影吗?”
“今天晚上有事,你和其他同事去吧。”
兰溪刚刚惊喜的目光随即又黯淡下去,撇撇嘴冷哼道:“是爆米花儿不香啊还是可乐不甜,谁稀罕你去!”
“主要是我想今天加班搞完手头的事情,明天带你和我妈去江南森林公园看大熊猫,明天我妈生日。”
气呼呼冲到门口的兰溪及时刹车:“哼!不去!”
“那……那我让老妈亲自给你打电话?”
“那倒不用……”兰溪故作高冷地转身翻了个白眼,“等着吧,等我看电影回来再说。”
4
《怪谈》是一部心理犯罪类型的悬疑电影,电影的故事简介是:传说某栋大厦的1403房间是一间鬼屋,每一个拥有这间房子的主人都会被恶魔附身,拥有蛊惑人心、杀人于无形的黑暗力量。
而冷阳从沈岸那里得到证实,陈立升的家就在凌霄花园4栋1403。
出现在墓地的凌霄花,电影海报,红色泥巴,以及巧合的1403门牌号,不知道是他神经太敏感,还是有人在刻意引导。
总之,那束花既然是放在冷子兴的墓前,如果真是有人刻意留下线索,那必定是跟他父亲被害的案子有关联。
不管这线索是真是假,冷阳都想按着电影海报上的时间去凌霄花园碰碰运气。
凌霄花园位于江宁老城区的中心,这里的居民非富即贵,而且是江宁发家最早的一代,小区拥有市区最大的绿化花园,但出门就是最热闹的中央大街,简直占尽了居住优势。
入秋的夜晚早没有了暑天的热气,乍起的北风还夹带着丝丝寒意,但丝毫不影响中央大街上热闹欢腾的夜市。
冷阳跟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向前走着,到一家水果店门口的时候,他总觉得有道视线正盯着自己,可四下一看,却没有任何异常。
只有前面一个正在挑水果的年轻男人突然拍拍店家的肩膀:“老板你看,前面楼顶上是不是站着个人啊?”
人们朝他指的方向望去,高耸的楼顶隐匿在灰色夜空中,突出的一角天台上隐约矗立着一个黑影。
冷阳付完账,拎起果篮继续往前走,直到走出14楼的电梯时,他突然从心底升起一股莫名的恐惧。
整层楼道的声控灯似乎都坏了,走廊里黑漆漆,好在外墙的装饰灯带来微弱的光线。
冷阳听着自己的脚步一下一下摩擦地面的声音,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终于达到1403,意外的是大门虚掩着,房间里是一片影影绰绰的黑暗,落地窗帘没有拉满,从缝隙里透进一点光亮,能隐约看清沙发和酒柜的轮廓,可是房间里一个人都没有。
“请问,有人在吗?”
“陈太太在家吗?”
房间里依然没有任何响应。
冷阳顿住几秒,正准备转身往回走的时候,门背后突然传来一声细小的响动,微弱得像是人的呼吸。
“谁?”
他一只脚刚跨过门槛,眼前以极快的速度划过一道银光,有道黑影趁势闪出来,“咔嚓”一声清晰的衣服撕裂声,冷阳右臂上被利器划开一条口子,鲜血随之涌出。
就那么刹那间的闪躲,那黑影撞开冷阳,飞奔进楼梯间。
冷阳一只手按住伤口追出去,从14楼爬上24楼,眼看两人距离拉近,却在转过25楼拐角的片刻黑暗里,那黑衣人突然消失不见。
冷阳靠墙坐下来。
除了快要爆裂的心脏,手臂上的血已经浸透了衣服,顺着按压的手指滴下来,疼痛感逐渐清晰。
他把割破的半截袖子撕下来做成绑带捆紧伤口,准备转身下楼时,抬眼却见头顶上一束灰色的光线射下来,将浓稠的黑暗劈开一条缝隙。
整栋大楼只有25层,再往上就是天台之上的阁楼,这束微弱的灰色光线,应该是城市上空的天光。
冷阳爬上台阶推开楼梯门,夹着寒气的冷风扑面而来,入眼是一片浓稠的黑暗。
他看不清脚下,却隐约看见天台边缘上高高矗立着的黑色人影,那是一个女人的背影,长发披散,裙摆飞扬。
“谁在那里?”
冷阳试探着问了一句,那黑影一动不动,像根本没听到身后来人。
夜空将周围笼罩在厚重的黑暗里,天台上静得出奇,偶尔能听见来自楼下的鸣笛声。
夜风刮过耳畔,他悄悄挪动脚步,快到第十步时,脚踝却突然碰到什么东西,只是须臾一瞬,那女人突然消失在天台边。
大楼下面的行人中发出一阵尖叫。
原本站在天台边一动不动的那个人突然掉下来,没有犹豫,没有预兆,像只高空坠落的西瓜,直挺挺摔在地上,鲜血四溅,骨肉爆裂,先着地的头部已经面目全非。
人群顿时乱成一团,有人尖叫着躲开,有人打电话报警,谁都不敢再去看一眼那具支离破碎的尸体。
冷阳伏在刚刚黑影的位置朝下看,地面的人群像一团慌乱的蚂蚁般四下乱窜,那女人静静躺在蚁群中间空出的圆圈里,四周喷溅的血迹蔓延成一幅妖异的抽象画。
110来得很快,紧接着刑警队也赶到了,冷阳呆坐在天台下面的楼梯间里。沈岸递过来一支烟:“来,压压惊!”
“怎么会这样?苏子珍为什么会跳楼?”
“我们在她家里找到了一个带血的双耳烛台,房间内有打斗的痕迹,沙发背掀翻,柜子抽屉也被人翻动过。”
见冷阳没接烟的意思,沈岸缩回手给自己点上:“所以苏子珍不可能是简单的自杀跳楼。”
冷阳心里“咯噔”一下,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可当时现场只有我一个人,我亲眼看到她站在天台边上,并没有人胁迫或者推搡。”
“你怎么会一个人跑到这里来?”
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冷阳不得不将之前的事情和自己的猜测告诉沈岸。
“所以从我在父亲坟前发现那束凌霄花开始,到此刻苏子珍坠楼,似乎是有人一步一步引导发生的。”
沈岸沉默着用脚踩灭烟头,叹了口气道:“我先安排人送你去医院处理下伤口,你是唯一在现场的人,接下来可能要随时接受警方的征询。”
“我知道,如果苏子珍不是自杀坠楼,我的嫌疑就最大。”
“别太担心,现场勘测的结果还没出来,法医还在尸检。一切都是未知数,”沈岸拍拍冷阳的肩膀安慰道,“不是还有我嘛!”
冷阳浑浑噩噩回到家里,已经快要11点了,今晚发生的事情诡异又魔幻,他一直在回忆那个刺伤他的黑衣人,他为什么会藏在苏子珍家里,而苏子珍又为什么会一个人来到天台上。
目前的情况越来越糟糕了,陈立升夫妻一个被杀,一个坠楼,他们到底牵扯到了什么秘密招致才杀身之祸?
直觉告诉他危险在一步步逼近,可笑的是他连对手是谁都还摸不清楚。
冷阳躺在沙发上,脑子里一团乱麻,手机里突然响起信息提示,把他烦乱的思绪拉了回来。
是母亲欧阳梅的消息:“儿子,别忘了明天去森林公园,我已经和兰溪约好了,明天早上九点出发。”
5
江北森林公园是江宁市内唯一一个省级森林公园,里面还藏着一个动物园,前不久江宁迎来期盼已久的第一只大熊猫,市民们争先恐后买票参观,兰溪早就想去,无奈一直没有时间。
难得母亲今天兴致高昂,一会儿看看鸵鸟,一会儿去喂喂猴子,更是拉着兰溪在大熊猫基地拍了好几张照片。
三个人逛到公园凉亭,欧阳梅让冷阳去买水,自己则拉着兰溪小坐休息。
望着冷阳走远的背影,欧阳梅似乎是不经意间随口问道:“溪溪,你和冷阳同事有多久了呀?”
“差不多快3年了吧,我大学毕业就来惠泽了,那时候我的部门面试官就是老大,还是他招我进来的呢。”
“这就是缘分,那你老家是哪里的?家里有几口人,有兄弟姐妹吗?父母都是做什么的呢?”
兰溪有点招架不住这连珠炮似的追问,不过对方是冷阳的妈妈,她只得老老实实问答:“我也是江宁市本地人,家里只有我一个,父亲做点儿小生意,母亲是家庭主妇。”
“那真是太好了,工作的地方离家近,父母在身边也有个照应。”欧阳梅笑呵呵道,满眼都是欢喜。
“兰溪啊,我看出来了,冷阳对你是真喜欢的,不过他是真不懂得怎么追女孩子,你别介意呀。”
“阿姨,其实老大和我是真的没有其他关系,您……真的是误会了。”
“溪溪,阿阳只有跟你在一起的时候,他才是真的开心,笑容都多了,这是最真实的情感流露,骗不了我这个当妈的。”
欧阳梅望着远处的山岚,神情里满是疼惜与无奈:“这孩子小时候不这样,他父亲的死对他打击太大了,一辈子的心结,他不搞清楚真相,是不会罢休的。”
“什么……什么真相?”
“冷阳他从来没跟你说过他父亲的事吗?”
兰溪疑惑地摇摇头。
欧阳梅拉着兰溪的手回到石凳上:“好孩子,有空了你跟我打电话,阿姨想跟你多聊聊天,有些事还要拜托你。”
“行的阿姨,我加下您微信,等有空联系。”
欧阳梅拿手机扫了码,看到冷阳提着水回来,于是转移话题道:“兰溪,你看这儿有个秋千,你陪阿姨去玩会儿?”
冷阳买完水回来,远远看见母亲坐在凉亭边的秋千架上,兰溪在后面推着她,秋千荡荡悠悠,把欧阳梅甩出去又拉回来,两个人的笑声细细碎碎穿过微风,画面惬意又温馨。
“来,溪溪。换我来推你了。”
“阿姨没事儿,难得您这个年纪玩儿秋千不晕的,我推着您多坐会儿。”
“阿姨是大人,这都是你们小孩儿的玩意儿……”
两人来回谦让,欧阳梅要下来,兰溪要继续推,两人没掌握好默契,欧阳梅在秋千上一个踉跄差点摔下来。还好兰溪眼疾手快地扶住藤椅。
冷阳看到这个情景,忽然心中一惊。
“哎这秋千力道还挺大,幸好咱们溪溪手劲儿稳。”
兰溪摸摸头发,不好意思地说:“甩的幅度越大,落下来冲击力就强,也怪我没掌握好力度。”
“喂?阿阳你怎么了?”
冷阳站在一旁发呆,欧阳梅笑着向兰溪道:“溪溪你看我这傻儿子,也不知道在想啥。”
“妈,我有事要去警队一趟,”冷阳用眼神向兰溪求助,“兰溪,拜托你陪我妈再玩会儿。”
“好了,就知道你事多,走吧走吧,正好我要和兰溪说会儿悄悄话。”
“谢谢妈,我在望江楼定了位子,晚上我请你们吃大餐!”母亲的理解让冷阳得以宽心。
他终于发现陈立升之死的关键性线索了,心中已迫不及待要去证实这个大胆的猜想。
沈岸接到冷阳的电话,立刻赶往陈立升被杀现场,刚好和冷阳前后脚到达,两人换好鞋子再次进入案发现场内。
“之前查的海鲜冷库的线索有结果了没?”
“有,据物流司机老李交代,前几天1号仓库急着屯进一批大虎虾,就在附近招募了几个临时搬运工,当时陈立升就在其中,他在老李这儿只干了两天,就结工资走人了。”
“陈立升去当临时工?”
“想不通吧?我也想不通,他一个企业高管去当什么搬运工。”
“这也更加证实了苏子珍的说法,陈立升死前根本不是被人胁迫才失踪的,他有足够的人身自由。”
沈岸正要问冷阳又有什么新发现,冷阳却继续道:“陈立升很缺钱吗?或者你有没有问老李,陈立升是不是进出都带着那只行李箱?”
“这你都知道?”沈岸惊喜地点头。
“确实是的,陈立升跟老李说他是外地人,被人偷了钱包,没有路费回家,所以当两天搬运工挣够车费就行,一个没钱住店、坐车的人,随身带一个行李箱也不奇怪。”
“这就对了。”冷阳在房间的西面墙上果然看到一个钉进墙内的膨胀钩,应该是用来挂浴帘的,与之相对的是东面墙上的窗户,他在窗外生锈的防盗网框架上发现了绳索摩擦出的痕迹。
“沈队,陈立升是自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