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鳌拜专权
一、鳌拜宴请洪承畴
月光随随便便地一抖,像张开的网,将昏暗下的大地全笼罩起来。夜已深,人已静,四周都静寂寂的,唯有鳌拜府上不时透出阵阵放肆的笑声。
鳌拜府上明灯高照,人声不息。原来是鳌拜与洪承畴正在庭院之中对月饮酒。
鳌拜本来素不与汉人贵族来往,更不喜欢与洪承畴这种人物来往。但从康熙帝即位以来,他心中的禁忌便渐渐地少了。虽说自己只是四个辅政大臣之一,但根据他的判断,他认为自己的出头之日到了。
他认为,自己虽说是位居四大臣之末,资历又浅,但索尼年老、遏必隆软弱,而苏克萨哈即使有心与自己周旋,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他同时明白,若要有所发展,必须借洪承畴之力。因为洪承畴不仅仅是汉人之中的贵族,而且深知汉文化。请教他,对自己必有禆益。所以,他邀请洪承畴前来喝酒。
两人谈古论今,对月饮酒,甚是痛快。鳌拜有相见恨晚之感,洪承畴亦有所动。虽然如此,洪承畴却暗暗留神,因为他觉得此酒宴虽无鸿门宴之险,也必有其缘故。
当然,鳌拜不仅仅是请洪承涛喝酒,他还想让洪承畴助他除去一块心病。顺治在时,他对顺治有所畏惧,顺治死后,他对朝中文武百官都不怕,唯独对一女人还心有余悸!这个女人便是皇太极的妻子,顺治帝的母亲,康熙帝的奶奶孝庄皇太后。因为孝庄皇太后精明能干,在入关之初,曾帮助顺治帝周旋于多尔衮与济尔哈朗等权势集团之间,使顺治帝历经数险而无恙,最后顺利地取得政权。根据鳌拜得到的消息,孝庄皇太后正在暗中调教康熙帝,并极力保护他。这让鳌拜不得不有所担心。他今日请洪承畴来,便是想除去这块心病。只是因为这块心病太硬,让他无从开口。
洪承畴喝酒正酣,见鳌拜面有忧色,不禁一惊,关切地问:“大人难道有什么不适么?”
鳌拜连忙说:“没有!”可心里在想:我如何与他开口啊?
洪承畴说:“大人若看得起洪某,便直言不讳,不需如此躲躲闪闪!”他素来善于察言观色,从鳌拜的神态之中,他得知鳌拜必有心病。本来他并不想如此相问,就让它烂在鳌拜肚中好了,但联想到鳌拜的好处,加之自己以后也得依靠他,便慷慨激昂地说了。
鳌拜知洪承畴素来狡诈,所以,虽见他慷慨,却不敢直言,只是问:“如今之朝廷,若乱,学士认为会因何而起?”
洪承畴说:“必乱于宦官!”
鳌拜问:“学士为何如此认为?”
洪承畴说:“幼主即位,国虽有主却无中心。四个辅政大臣难免不各有其志,所以,会让奸宦之人有机可乘!”
鳌拜问:“太监手中无权,以何乱政?”
洪承畴说:“若有明主,宦官弄权必不得逞。如今主幼,宦官可借女人之力乱政!”
鳌拜心中一惊,急问:“学士所论的女人莫非是指皇后皇妃之类的人么?”
洪承畴叹口气说:“纵观历史,确实如此!”
鳌拜心中有了主意,似漫不经心地问:“依学士之见,怎样才能预防此乱?”
洪承畴说:“废除内官十三衙门!”
鳌拜一听,心中暗惊,这真是个大胆的主意!所谓内官十三衙门是指司礼监、尚方司、御用监、御马监、内官监、尚衣监、尚膳监、尚宝监、司设监、兵仗监、惜薪司、钟鼓司、织染局。这十三衙门所用的都是太监,但鳌拜心中有所担心,因为这些太监势力权大,且与内官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弄不好,杀虎不成,反为虎伤。他有点疑惑的问:“怎么才能除十三衙门呢?”
洪承畴说:“只要大人能论透太监乱政之根源,必能得到其他大臣的拥护!”
鳌拜问:“大学士认为太监乱政的根源是什么呢?”
洪承畴说:“太监乱政在于其欲望。”
鳌拜说:“学士之论令人费解。凡人都有欲望,为何太监之欲便会乱政呢?”
洪承畴说:“凡人是有欲望,但只要是正常之人,其欲望不在此实现,便可在彼得到。男人的欲望,一般说来想拥有金钱、地位、权力与女人。一旦在金钱或权力等方面得不到满足之时,便可在女人身上发泄。女人的欲望,一般说来也想拥有金钱、地位与男人,一旦在金钱或地位方面得不到满足之时,却可以通过男人得到。所以,正常的男人与女人在欲望得不到满足之时,可以自我调节,以达到平衡。
但是,作为不男不女的太监,便没有这种能力了!因为他们既缺乏与女人作乐的器具,又缺乏吸引女人的外表,所以,他们的色欲无法在女人身上完成。因此,太监在其他方面的欲便表现得更强烈些!”
鳌拜说:“学士此论甚高,但据我看来,相信者必寥寥无几!”
洪承畴摇头晃脑地说:“大人之所以这样想来,是因为大人尚未吃透历史。”
鳌拜说:“这与历史有何关系?”
洪承畴说:“纵观历史,凡是怕老婆者必乱政!要不,便不会有商纣王,隋炀帝、唐明皇等国君的笑话了。如果再深入一些,你便会发现,往往是怕老婆者特别嗜好权利。究其原因,洪某认为,必是因这些男人性功能欠缺,即阳痿也。”
鳌拜问:“大学士为何说得这么决断?”
洪承畴说:“大人想想,男人需要女人,女人也需要男人,二者各有所需,各得其利,两不相欠,他又为何要怕女人呢?之所以怕女人是因为他无法满足女人而生愧疚之心。正由于他在女人面前软弱,所以才想在其他方面强大起来以显其雄健。我认为这也是当今官场的官员普遍怕老婆的原因之一。”
鳌拜笑道:“洪大人此论闻所未闻,令人耳目一新。只是大人之论与太监联系不多。”
洪承畴说:“大人此言谬矣!”
鳌拜问:“为何?”
洪承畴说:“太监既为男人,有男人之欲,却无男人之具,其欲不能发泄,久之,必乱其性。再之,太监是内宫之物,每日所见都是些绝色女子。身处女色之中,却无缘得享,其心之苦不言而喻!尤其是那些侍奉皇帝性生活的太监,每日都眼看着皇帝与女人纵欢作乐,自己却无法染指,都是男人,却有天壤之别。可知其心中之苦更是无与伦比!
太监既然无法在女人身上满足,便只有另觅出路。然而不幸的是,太监因为不是男人,又不能正正当当地做官,以做官来显示其雄健,那么太监便只能乱政了!”
鳌拜大喜道:“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某人今日得知宦官之弊端,必然革旧立新。但我觉得此论虽高,却不太雅。在朝廷之上,此论必惹人非议,如何是好?”
洪承畴笑道:“此论只是洪某酒后戏言,岂可在朝廷之上论之。那些怕老婆的官员若知此论出自洪某,不派人割了洪某的舌头才怪呢?”
鳌拜问:“朝廷之上,如何论之?”
洪承畴说:“只能论及奸宦乱政,以古今之史实论证即可!”
鳌拜问:“如此一来,岂不是只论皮毛,不及骨髓么?”
洪承畴笑道:“不必奇怪,古今亦然。数千年都是这么过来的,大人何必操之过急?”
鳌拜一愣,然后与洪承畴相视大笑。
二、洪承畴纵论八股文之害
洪承畴走了,鳌拜却依然坐在席上。
鳌拜独坐着,望着一片狼藉的桌面,沉思起来。洪承畴刚才之言,虽属戏言,却给他以极大的启示。若要隔断孝庄皇太后的视听,令她无法将手伸到朝政中来,必须废除十三衙门!
但是,仅仅废除十三衙门还不够,那样会惹人注意,必须革除其他陋习,如八股文等。那么,以什么理由这么做呢?
鳌拜思来想去,觉得只有以保持满族的旧传统,旧制度为借口,方能得到满人贵族与其他辅政大臣的支持。
鳌拜心中有了主意,便欢愉起来,不由自主地哼起了小调。
第二日早朝,鳌拜越众而出,侃侃而谈:“先帝新灭,幼主即位。鳌拜与其他三位大人同为辅政大臣。臣以为若不协力辅主革除旧习,建立新政,实在是有负先皇!”
康熙帝傻乎乎地看着鳌拜,在他看来,鳌拜的嘴虽在一张一合,却无只言片语吐出来。坐在康熙帝身边的皇太后问:“鳌拜所指的革除旧习,建立新政是什么?”
鳌拜说:“臣认为历代汉族朝政之乱,皆源于宦官乱政!首要之举应废除十三衙门,只设内务府,减轻宦官干政的弊害!”
索尼抖抖索索接过话说:“臣认为鳌拜此言欠妥!十三衙门是沿旧制而设,事关宫中的生活起居,岂可随便更改!再说,十三衙门人员众多,关系复杂,若擅自废除,恐生其乱!”
鳌拜说:“索尼大人此言差矣!你说十三衙门是沿旧制而设,请问是沿汉人之旧制,还是满人之旧制?既是汉人之旧制,为何废除不得?你认为十三衙门人员众多,关系复杂而不能废除,请问,若如君言,旧制如何除之?新政如何立之?臣以为,正是因为人员众多,关系复杂,才要废除!”
索尼一时无言相对。苏克萨哈说:“鳌拜之言有理,本人只想请问是否有具体方案?”
鳌拜一怔,暗叫厉害!苏克萨哈之举倒是他始料不及。鳌拜略一思索,便有了主意说:“先皇命你我四人为辅政大臣,鳌拜怎么可私下而为?”
洪承畴心中好笑。心想,想不到鳌拜倒是个可造之才!
皇太后见四个大臣已开言的有三,唯有遏必隆不声不响,便问:“遏必隆,你有何话说?”
遏必隆看看苏克萨哈,再看看鳌拜说:“鳌拜之言有理。不过,苏克萨哈所提方案之事必须现在着手!”
皇太后心中一乐。这叫什么话啊?她正要挥手散朝,却见鳌拜又说话了!
鳌拜说:“臣认为还有一旧制需要革除!”
皇太后问:“什么旧制?”
鳌拜说:“八股文!”
皇太后问:“为何要废除八股文?”皇太后心中迷惑了,因为自科举盛行以来,朝廷便开始以人之八股文的好坏而论其材,然后从中选拔状元举人之类的贤才治国。而今,鳌拜却为何要提出废除八股文呢?废除了八股文,朝廷还凭什么去判断人才的优劣?
鳌拜说:“八股文有思想僵化,语言陈旧,内容空洞之弊。以八股文来选拔人才实是汉族科举之不幸!”
皇太后问:“依你之见,凭什么选拔人才?”
鳌拜说:“朝廷照样举行殿试,只是不要求写八股文。”
皇太后问:“那写什么文?”
鳌拜说:“只用策论。”
皇太后想不清其中的优劣,便问其他辅政大臣可有异议?由于索尼、遏必隆、苏克萨哈等人没有想到有人会在此时提出此议,所以心中没有击中要害之言,故不敢轻易表态,只是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洪承畴一直在寻找机会要帮助鳌拜。他认为现在是最好的时机,于是越众而出说:“臣有言要奏!”
皇太后说:“你说吧!”
洪承畴说:“臣认为八股文有三害,策论有三利!”
皇太后说:“八股文有哪三害?”
洪承畴说:“一是以八股文论才,所选之才不乏庸才!因为写八股文时,必须舍弃自我之见,一味只求符合八股文之体裁与章法。所以看不到人才的真实面。这是其害之一!”
皇太后点点头。
洪承畴又说:“当今之官员,多以八股文汇报其政绩,可谓八股盛行。然而八股文多是论调陈旧,却语言油滑,思想活跃却内容空洞者为多,使朝廷受蒙蔽极深,而作八股文者却能因此而得高官。这样一来,实事求是者无路,浮报虚夸者有门。这是其害之二!”
鳌拜暗暗欢喜,心想:昨日之酒没浪费矣!
洪承畴又说:“大清民众,若久写八股文,必会语言乏味,思想呆板,格调老化,甚至失去自我!臣观朝廷上下,目光呆滞之徒,多是文书之类的人也!这是其害之三!”
皇太后问:“用策论有哪三利?”
洪承畴说:“用策论之利在于:一利于国家;因为可以广开言路,便于举贤纳谏。二利于民众;因为可以锻炼民众之能力。三利于个人。凡喜欢用策论之人,必然思想活跃。”
皇太后问:“大学士三利之论为何没有三害之论那么深刻?”
洪承畴笑道:“因为尚未实施,不见其效果,不敢妄论!”
突然,康熙帝喊道:“母后,我要尿尿!”
皇太后连忙示意噤声,可康熙帝还是把持不住说了出来。殿中大臣连忙勾头而笑。皇太后见众人如此,便说:“四大辅臣商量一下,其余官员散朝!”
于是,文武百官鱼贯而出,落荡荡的大殿只有了索尼、遏必隆、苏克萨哈、鳌拜四人。索尼有病在身,似乎对此事不太放在心上;遏必隆心无主见,对此无所适从;苏克萨哈虽觉得被鳌拜所把持,却感觉无能为力;唯有鳌拜是踌躇满志的样子。
鳌拜问:“本人之论,各位大人意下如何?”
索尼轻咳两声,然后说:“就依你之论吧!”
鳌拜暗笑,不无得意地问苏克萨哈:“大人以为呢?”
苏克萨哈觉得这样未免太让鳌拜占尽上风了,便说:“我认为,蒙古与满族素来交好,应该提高理藩院的职权,使之与六部并立。”
四大臣商量的结果是:废除十三衙门,设内务府,提高理藩院的职权,降低御史的地位,撤销明朝沿袭下来的内阁制度与翰林院,恢复满族旧制中的秘书院、国史院、弘文院。废除八股文,只用策论。
三、鳌拜因庄廷私修明史而兴大狱
鳌拜初战告捷,便踌躇满志起来。
自从皇宫回来,他的心里一直在琢磨着。按汉族朝廷旧制、吏部、户部、礼部、兵部、刑部、工部等六部无疑是重要权力机关,而管监察的御史台也不可轻视。如今朝廷必依我们四大辅臣之意而降低御史地位,但六部之地位却无法撼动。要想增强自己的势力,培植亲信,必须另觅出路。
他想到了要撤销下来的内阁制度与翰林院,取而代之的内三院。如果自己能将班布尔善、玛尔赛、阿思哈、济世等人挤进内三院或六部之中,自己的势力将大大加强。
这几个人虽然对自己十分尊敬,但他们并不想投靠自己,若乘机示恩以他们,不愁他们不为自己卖命。然而,必须让他们知道能盘踞要津非自己之能,而是我鳌拜之功!
想到此处,鳌拜激动起来,急忙吩咐家人将这四人找来。
不久,四人依次来到。鳌拜在客厅设酒宴等待他们。四人不知鳌拜叫唤他们来所为何事,但知鳌拜既为四大辅臣之一,必非为一般之事而兴师动众,必有要事,心里都隐隐不安。
谁知当他们战战兢兢的坐下来以后,鳌拜却对他们说:“今日请四位来,目的在于想与各位共饮美酒,别无他意。”然后挥手示意让女仆为他们斟酒。
斟酒完毕,鳌拜便向四位敬酒。四人先是不安,后渐渐自然起来,酒也喝出兴致来了。班布尔善素来善于察言观色,他知鳌拜今日请自己来喝酒,目的绝不仅仅是喝酒,便暗暗地留下了神。
果然,酒喝到正酣之时,鳌拜突然凝杯不动,十分神秘地问四人:“你们知道朝廷立即会有重大举措么?”
四人茫然地摇摇头,但也不相询。因为他们知道鳌拜若是能告诉自己,便会主动说出来。
不出他们所料,鳌拜自言自语地说:“朝廷打算撤销翰林院,恢复我们在关外时期的内三院。”
阿思哈说:“那朝廷重权岂不会向内三院倾斜?”
班布尔善说:“那是自然!”
鳌拜看了看众人,然后问:“各位是否有意在其中占一席之地?”
这还用问,谁不想呀!如今有句口头禅是:男人怕入错行,女人怕嫁错郎!若能得到一官半职,这一生还用愁吃穿二字么?然而,他们谁也没有开口说出来。因为他们知道此时不能说出来。若说出来,岂不是在向上司要官做么?那多没风度!然而,他们心里实在又想说出来,四人便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都不开声。
鳌拜不经意地笑了笑说:“各位若有意,我便想法帮各位在此中各谋一职。”
班布尔善连忙跪在鳌拜面前说:“若得大人栽培,愿侍奉在大人的鞍前马后!”
其他三人见班布尔善跪下了,便跟着跪下。其实,济世并不太想跪下,但见众人都跪下了,他便不敢不跪下了。若如此,岂不是公开与鳌拜对抗么?他也不愿意做这种人。俗话说斗民不斗官,历朝历代与官斗之人,都没得到好下场。
鳌拜说:“其实并非某人栽培,实在是因为各位能力出众。”
班布尔善说:“话不能这么说!纵观历史,贤能之人未必能做官,做官之人未必贤能,原因何在?只因能否做到官比是否有能力做官更重要!屈原负屈投江,陶潜隐居山林,东坡放逐南方便是例证!”
班布尔善之言说得鳌拜心花怒放。他说:“众位若有此心,某必鼎力相助,也不枉彼此结识一场!”
众人见鳌拜说得如此慷慨,也纷纷激动起来,恭恭敬敬地向鳌拜敬酒。
事后鳌拜果然将他们都安置到重要位置上了。
但在鳌拜正一步步地废除汉族旧制,恢复满族旧制之时,汉人之反满情绪却因此有所回升。汉人认为这是鳌拜等人企图想自己忘记祖宗,成为彻头彻尾的满人奴隶,他们忍不下这口气!他们忍不下这口气的根本原因在于:想我堂堂大汉民族岂能为外夷所折辱?尤其是那些有文化的汉人,他们认为自己有负先人。
然而,他们并没有将反满情绪公开化。其实是不敢公开化!因为他们知道:如今这年头与朝廷对着干是没好果子吃的。但是,他们又不甘心如此任人宰割,便苦思报复办法。俗话说,急中生智,于是,他们果然想到了一个好办法,那就是修明史。
顺治十六年,在翰林院掌院学士折库讷等奉请之后,修辑崇祯年间的明史。但他们认为这毕竟是满人修的明史,而不是汉人自己修的明史。再说明史应追加十五年,而非崇祯年间。
当然,也许在满人眼里,或者在没读书的汉人眼里,私修明史算不得什么。但作为参与私修明史的人来说,其激情的澎湃,其热之沸腾不亚于拿起真刀真枪与满人干!
他们认为,就目前之情形,私修明史是对满人的最佳报复方法。一是可以与满人所修史针锋相对,揭穿其不实之处;二是可以寄托汉人对明廷的情怀,使汉人不至于全被满人奴化;三是可以以此教育后代,让他们不要忘记自己是汉人,不要忘记这段屈辱的历史。
然而,鳌拜在接到这报告时却不以为然。告诉鳌拜的是他自己的弟弟靖西将军穆里玛。
鳌拜笑着说:“汉人有句俗语是:秀才造反,三年不成。我观汉人之历史,没有哪个朝代是读书人推翻的!只有那些农夫起来,才真正可怕!因为他们一无所有,同时因为愚昧而无所畏惧。至于几个汉人躲在一起私修明史,我看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江山从来都不是靠修历史能修出来!”
穆里玛说:“哥哥之言有失偏颇。从汉人私修明史,可知汉人已有情绪!”
鳌拜说:“什么情绪?”
穆里玛说:“反满情绪!”
鳌拜问:“为什么说是反满情绪?”
穆里玛说:“从汉人私修明史可见汉人心系大明!”
鳌拜说:“大明是汉人之天下,他们念想大明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穆里玛说:“可是,这并不仅仅说明他们只在念想大明,而是排满。因为我们也为他们修过明史,他们为何不承认呢?”
鳌拜一想,觉得有理。但他认为即便如此,也不见有大的危害,便说:“如果真像你所说那样,会有什么后果呢?”
穆里玛说:“汉人众多,又多对满人不满,若被他们将汉人的情绪煽动起来,必对朝廷不利!”
鳌拜沉思不语。他主要在思考若此事真的发生,是否对自己有利,会对自己产生什么样影响等事。
穆里玛见哥哥不开言,便继续说:“我观你有意废除汉族旧制,恢复满族旧族,猜想私修明史之人是冲着你来的。若任其自流,恐被他们将汉人的情绪煽动,到那时只怕对你不利!”
鳌拜听到这里,心里大惊。是呀!我怎么如此糊涂?他急切地问:“谁为主笔之人?”
穆里玛说:“庄廷。”
鳌拜说:“你将主笔之人捉来,交往刑部!”说完,又觉不妥,便说:“你协助刑部将凡是参与私修明史之人全部抓来下狱。”
四、无法之下,只能无奈
鳌拜知道自己为庄廷私修明史一事而兴大狱必引起朝廷汉人官员不满,同时也怕遭到其他三个辅臣的反对。所以,弟弟穆里玛走后,他心里并没有轻松起来,相反,还变得更加沉重了。
因为他明白,自己能够在四大辅臣之中把握实权不容易。若稍有不慎,恐引起他们共同对付自己,那样一来,自己便前功尽弃,这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所以,他必须有反对私修明史的理由,让所有的人都不认为自己此举是小题大作。
这就是他变得异常沉重的原因。
然而,他苦思冥想,却不得要领,心里越发焦急起来。明日早朝,自己若无应诉之言,岂不苦也。
突然,他想到了洪承畴。洪承畴学识渊博,想他必有办法。然而,洪承畴虽然有心与自己相交,但他毕竟是汉人,会不会因此而对自己有所保留呢?
想到此处,鳌拜又有所担心起来。
但即便如此,除此以外,他再无别的办法。所以他想,干脆学瞎子过河,边摸边过。
于是他又以邀请洪承畴喝酒的名义将其请来。洪承畴一见鳌拜便戏言道:“大人请洪某喝酒,不怕洪某酒后戏言么?”
鳌拜闻之一怔,立刻明白洪承畴是暗指自己借喝酒之机向他讨教一事,心里有些不舒服。但联想到事实本来如此,心里又释然,坦然笑道:“若得大学士戏言点拨,某人愿陪大学士烂醉三天!”
洪承畴笑道:“戏言,戏言。”
鳌拜连忙邀请洪承畴入座。洪承畴也不客气,拣了主席坐了。要在平时,洪承畴也不敢这么放肆。但他知鳌拜相请,必是有事相求,自己不坐主席,倒是便宜他了,于是不让。
洪承畴与鳌拜对饮了几杯,话慢慢多起来了。鳌拜一见,知道时机已到,便故作神秘地说:“我今日得报,有人在私修明史,不知大学士知道否?”
洪承畴一惊,问:“会有此事?”
鳌拜说:“千真万确!”
洪承畴立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心想:有没有此事与自己何干?自己失态,岂不说明自己与此有关而让鳌拜有恃无恐么?所以,他马上定了定神,毫不在意地看着鳌拜。
鳌拜不以为然地笑了笑,然后诚恳地说:“难道大学士不觉得奇怪么?”
洪承畴问:“有何奇怪?”
鳌拜说:“大明已灭多年,他们私修明史图个什么?”
洪承畴笑道:“你是满人,自然不知汉人之心态!”
鳌拜问:“什么心态?”
洪承畴说:“念旧。”
鳌拜说:“什么是念旧?”
洪承畴说:“在汉人看来,什么东西都是原来的好。譬如说,死人比活人好,明朝比大清好等等。”
鳌拜说:“只怕不仅仅如此!”
洪承畴说:“当然!”
鳌拜说:“还有什么?”
洪承畴说:“还有情绪。”
鳌拜问:“什么情绪?”
洪承畴说:“反满情绪!”
鳌拜问:“他们心里既然反满,为何不拿起真刀真枪与我们对着干,而只是暗地里修修历史,这有什么用呢?”
洪承畴说:“你是满人,自然不明白!作为汉人,对于自己的江山被满人占了,心里自然难安!可是,若真刀真枪地干,又怕掉脑袋,若自认倒霉,又咽不下这口气,于是就选了这种折中的办法。既可发泄心中之不满情绪,又可确保自己之无恙。”
鳌拜说:“这算什么事啊?”
洪承畴说:“这就是无法之下,只能无奈。”
鳌拜说:“你们汉人真是高深,令人难懂。”
洪承畴说:“好懂!你知道我们心中的英雄岳飞么?”
鳌拜说:“知道,可他据说是被秦桧害死的。”
洪承畴说:“对了!可是仅仅凭秦桧之力是害不死的,其中必有皇帝之责。然而,人们不敢追究皇帝之责,却将心中之怒迁于秦桧之身!这还罢了。秦桧在时,人们不敢骂,而秦桧死后,却让他的铜像跪在岳飞墓前,还得将他妻子王氏也押跪在那里,且脱去王氏的衣服。这叫个什么事?奈何不了皇帝,便找秦桧出气。奈何不了活秦桧,便找死秦桧出气。找死秦桧出不了气,又将其妻找上。让其妻陪跪,觉得不过瘾,还要脱掉她的衣服!然后让世世代代的人朝赤身裸体的王氏吐唾才解恨。至于与事是否有补,我们汉人是不管的!我们只求能发泄心中的情绪!这叫什么?这就叫无法之下,只能无奈!”
鳌拜听洪承畴说了一通,还是不解!他是满人,不是汉人,当然不解。但鳌拜也不想弄懂,他只想如何处置此事,便问:“大学士认为该如何处置此事?”
洪承畴说:“其实修修明史是翻不了船的,谈不上处置不处置。大人您不也是这样认为的么?”
鳌拜说:“我虽然也是这么想的,但让他们将反满的情绪煽动起来,只怕也不是好事!”
洪承畴只得说:“这倒也是!”
鳌拜问:“大学士认为如何处置才是上策呢?”
洪承畴说:“唯有兴狱!将反满情绪激烈分子都抓起来下大狱。”
鳌拜心中暗喜,问:“如何说服朝廷呢?”
洪承畴想了想说:“就说不能丢了祖制,不能让私修明史之人乱了朝纲!”
第二日早朝,鳌拜将庄廷私修明史之事告知其他三大臣,并把自己已令人将他与其他参与者都下了大狱之事也告诉了他们。不出鳌拜所料,三大臣果然觉得他此举有些小题大做,尤其是苏克萨哈。
苏克萨哈说:“几个秀才私修明史坏不了大事的,何必要将他们下狱呢?”
鳌拜说:“虽然坏不了大事,但却表达了反满情绪。绝不能让这情绪泛滥起来!”
苏克萨哈笑道:“人的情绪能用监狱囚得了么?你没情绪?我没情绪?谁没情绪?我看是人都有情绪!世界上还没有哪个政权能管得了人的情绪!”
鳌拜决断地说:“我就是要将这种反满情绪囚禁起来!”
苏克萨哈说:“你难道不怕更多的汉人有这情绪么?”
鳌拜说:“我最怕的是丢了自己的祖宗!大清的天下是谁的?是我们满人的,不是汉人的!我干吗要为了照顾他们的情绪而不顾自己的天下?我看他们私修明史是没安好心!”
苏克萨哈说:“我猜测汉人是针对我们废除汉族政权旧制,恢复满族旧制来的。”
鳌拜说:“这大清的天下是我们的,我们恢复祖制有什么错?祖宗做错了什么?他们为我们创下这么大的一份家业,难道我们要拱手送人?我看祖宗就是好!没有祖宗就没有今天,我们可不能翻身忘本!”
苏克萨哈让鳌拜抢白一顿,气得不得了。
索尼觉得鳌拜一口一个祖宗,很受听,便说:“鳌拜之言也有道理。我们总不能为了照顾汉人之情绪而丢了自己的祖宗吧!”
遏必隆看了看苏克萨哈说:“鳌拜之言确实有理。”
苏克萨哈再无话说,怔怔地看着他们,仿佛在看一堆怪物。
五、鳌拜强行圈地
鳌拜越来越不将其他三位辅政大臣放在眼里了。
经过这几年的较量,他已经有足够的经验来对付三大臣,可以不费力地把三大臣玩于股掌之中。
当然,这得归功于他这几年的经营。他利用索尼的年老,遏必隆的软弱,苏克萨哈的势弱广植党羽,排除异己。凡是与他关系好的,他必尽力举荐,委以重用。凡是不买他的账的,他便想法加以陷害,直到成功为止。这样一来,吏部、户部、礼部、兵部、刑部、工部等六部,秘书院、国史院、弘文院等内三院,还有理藩院和御史台等重要机关,都是他的心腹把持。而地方上的重要官员也多为鳌拜的门人。
鳌拜依仗权势,更加专权横行,经常在康熙皇帝面前施威震众,而且多次背着康熙皇帝出矫旨,事事凌驾于其他辅政大臣之上。凡有奏章,必先呈他批阅。甚至把其他官员写给康熙皇帝的奏疏私自带回家里同自己的心腹亲信商议,仿佛他的家就是朝廷,他就是大清的太上皇。
可以说此时的鳌拜是势如中天,权倾朝野,然而,他心中却仍有隐忧!
原来,他与索尼、遏必隆同属于两黄族,顺治年间,贵为摄政王的多尔衮出身正白旗。多尔衮在圈地时偏袒所属的正白旗,将正白旗安置在北京东北永平府一带,而将他鳌拜所属的镶黄旗移往保定、河间、涿州。这在鳌拜心中埋下了怨恨。
当年因为自己人微言轻,势单力薄,鳌拜不敢有所妄言,但他却暗暗下决心要报此仇。现在,他已大权在握,想报当年之仇,但此时多尔衮已归天多年,他心中充满惆怅,就好像一个拳击手当年输在对方手下,便苦练本领,等他有击败对方的把握,对方已死,自己空有一身本领。
但鳌拜觉得不报此仇,枉为男子汉大丈夫。于是,他想方设法要找到对手。突然,他联想到自己多年的老对手苏克萨哈正是出身正白旗,如果将当年多尔衮所圈之地更改过来,岂不是既可报多尔衮之仇,又可泄自己对苏克萨哈之恨么?
想到这里,鳌拜心中充满了激情。他觉得自己此举可以灭正白旗之志气,长镶黄旗之威风。于是,他将自己的亲信贝子温齐等人找来商量了一番。
第二日早朝之时,鳌拜奏道:“当年多尔衮在圈地之时,偏袒正白旗,将正白旗安置在北京东北永平府一带,而将镶黄旗移往保定、河间、涿州,此举有失公正,臣奏请皇上给予更改。”
鳌拜此言一出,朝廷之上立刻沸沸扬扬。因为鳌拜要求将镶黄旗之地与正白黄之地相换,是打击正白旗之举,会在上三旗内挑起争端。同时,鳌拜此举可能有以换地为名,掀起大规模的圈地高潮,所以各阶层纷纷反对,而正白旗尤甚。
鳌拜见众人反应如此强烈,心中立刻有了报复的快感。他目中无人地巡视众人,仿佛他已经不是戏中主角,而是一看客。
苏克萨哈自然深知其阴谋,越众而出,对鳌拜说:“我记得鳌拜当年废翰林院之时,口口声声称是为了祖制,可时至今日,鳌拜却为何不捍卫祖制,而改将先人圈定之地更换呢?”
鳌拜早知苏克萨哈必有此问,便胸有成竹地说:“按照祖宗规矩,八旗自有定序。然而,多尔衮之圈地已违背此序,故得更改。”
苏克萨哈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苏纳海奏道:“旗人安业已久,民地曾奉谕不许再圈。”
鳌拜说:“多尔衮之错,我们不即时更正,难道要任其下去么?”
两派势力各执一词,争质不下。朝议不欢而散。
鳌拜此后,并不就此罢休。他派自己的亲信贝子温齐等人到京畿一带踏勘旗地,要他们论证一下能否换地。
贝子温齐等人自然知道鳌拜的意图,出外转一圈,得出这些旗地“沙压水淹,不堪耕种,镶黄旗地尤不堪”等结论。
鳌拜将结论奏知朝廷,坚持要求换地,并强令苏纳海会同直隶总督朱昌祚,巡抚王登联前往镶黄、正白两旗所在地,办理圈换旗地事务。
鳌拜此令一出,当地满汉民众均十分惊慌。镶黄、正白二旗内的人民也不愿换地。
朱昌祚、王登联看到这种情况后,奏称:“旗地待换,民地待圈,皆抛荒不耕,荒凉极目,如此下去,旗民交困,必生祸乱!臣等认为必须停止圈换土地。”
鳌拜一听,大怒。要以抗旨不遵之罪处斩苏纳海、朱昌祚、王登联三人。
索尼认为鳌拜虽有些强横,但圈地之举未错。苏、朱、王三人确有抗旨不遵之罪,应该处斩。
遏必隆见鳌拜之势汹汹,早已吓得要死,也战战兢兢同意处斩。
苏克萨哈极为反对,认为鳌拜这是独断专行,草菅人命。
康熙见他们一个个都说得慷慨激昂,唾沫横飞,便不知道谁对谁错了。只能依照最简单之法,即多数人总是对的。
苏纳海、朱昌祚、王登联三人被绞,家产被没收。
鳌拜报了此仇,心中大快,便在家中大摆宴席,与心腹亲信共享其乐。
在苏、朱、王三家悲惨之时,正是鳌拜与亲信欢乐之际。
这天晚上,鳌拜府上红灯高挂,酒肉飘香,人声喧哗,热闹非凡。
鳌拜的亲信频频举杯敬鳌拜的酒。
鳌拜喝得头重了,脚轻了,身子飘飘然起来。心里便少了顾忌,语言也多起来。
看到众人如此欢愉,却有一人心中不悦,那便是济世,他倒不是觉得鳌拜有什么错,也不是认为自己应该反对此事。他只是觉得众人不应该如此快乐,更觉得鳌拜不应有此乐。
济世问:“鳌公是因为圈地快乐么?”
鳌拜说:“其乐不在于圈地!”
济世又问:“那鳌公是因为杀了苏朱等人而快乐么?”
鳌拜说:“其乐也不在于杀人!”
济世便有些迷惑不解了,轻言相问:“那鳌公之乐来源何处?”
鳌拜笑道:“其乐在于报复!”
济世一惊,问:“报复谁?”
鳌拜说:“当年多尔衮大权在握之时,根本没将我镶黄旗放在眼中,但他没想到多年之后,会有我鳌拜这号人物出来,且给他一刀,这是一报也!”
济世又问:“除此之外,还报复谁?”
鳌拜说:“这些年苏克萨哈总是与我作对,今日借圈地一事,既辱其先人,又杀其党羽,这是二报也!”
济世心里有些不舒服了,尴尬地说:“我想象不出报复人会有什么快乐!”
鳌拜笑道:“竖子愚不可及!俗话说,人活一口气,佛争一炷香!知恩不报非君子,有仇不复不丈夫。你没有仇,自然没有恨!没有恨,自然没有要报复之心。所以,你无法得到此乐矣!”
众人被鳌拜一番高论说得目瞪口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