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陈弈月感觉这会儿人就像被劈成了两半,一半儿是愕然与惊恐,另一半却将他的话与先前自己的所见所闻一一对应,心里不住道着“原来如此”。
“他动过手脚的药物,液体的粘稠度和密度都不太一样,分辨起来其实也很容易……只能说玉总压根也没上心吧。”东翎玺轻松道,“其实吧,玉总要是直接跟我说想要我的命,跟我商量商量,我说不定也就送给他了……”
“他怎么敢——!”
尖锐到近乎疯狂的女音让他一怔,他连忙道:“没事呢陈姨,我人没事……”
“他竟然心狠到这种地步……这是要赶尽杀绝吗?”陈弈月攥紧了拳头,低声不住道,“他不怕人查出来?觉得自己手脚能做那么干净?”
在法治社会说“赶尽杀绝”这四个字是有些喜感的,但陈弈月没笑,东翎玺也没笑。
“可能是觉得我翻不出什么花样吧,毕竟我在家里也差不多就是个会呼吸的死人了。”
他这话说得轻松,但陈弈月比任何人都清楚,这句话并不是夸张,只是在陈述事实。
“你知道他是从什么途径搞到这种东西的吗?”
东翎玺忍俊不禁:“我要是知道,就不是现在这么被动,需要拐好几个弯让警察去查他了。”
“说的也是……啊?警、警察?”
“没有意外的话,他应该很快就要被馥海的警方传唤了。”东翎玺的语气听着还挺幸灾乐祸的。
*
这是东翎集团位于馥海的总部大楼,最高一层的接待室。
这房间的空间不算小,在落地玻璃折射的入室光渲染下,更显得宽敞明亮到近乎空旷的程度。
热带鱼兀自在缸内游来游去,尾巴从两位神色严肃的警官脸上扫过,端的是一派无忧无虑的天真烂漫。
——与场内几个人如临大敌的态度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小隋的面容是跟东翎玉如出一辙的扑克,声线沉稳:“如果您询问的是三年前那桩发生在商茨市的毒品案,它应当早就结案了。据官方的说法,是本地几个无业游民在私底下自制毒品,自销自售,为了不让周围的居民发现吸毒的人发疯喊出来的尖叫声,特意开了一家KTV作为掩饰——”
年长一点的男性警察道:“既然你查过它的文书,那就该知道,那案子的首脑目前还处于下落不明的状态。”
年轻的女警尚且有些沉不住气,开口道:“而且,这案子背后也许还另有隐情。”
小隋微微躬身,做出洗耳恭听的模样:“是什么隐情呢?”
“据商茨那边的反馈,这几个人当时认罪就很干脆,就好像……迫不及待想要把这个罪担下来一样。”
“但这群亡命之徒也许早就做好了被抓的打算。”东翎玉淡淡道,“这也证明不了什么。”
“确实,光这也只能说是可疑。那么,如果加上——‘事后,他们的家人都过上了跟收入不相匹配的优渥的生活’这条辅证呢?”
“你是说……”
“有别人在背后偷偷补贴他们。”
“哦……”
他的声音既像是惊讶又像是一种不表态度的确认,仿佛只是证明他在听。
女警的气势极为迫人:“原本这件事的线索到此就都断了,但最近因为末拿赫的事情,又有了新的进展。葭榕的警方去查了他的公司龙深寨,发现账户上有多笔不正常的走账,他通过兵漆等境外的银行多次转账,最终将钱汇入这几户罪犯的家人的账户上。”
东翎玉的嘴角牵了牵,像是在笑,但眼睛里并无笑意:“你是想说,我弟在帮助警方打击违法犯罪吗?这倒是有些出乎我的意料。”
“玉总弟弟的事我不清楚,这也不是什么重点,重点是——”
她一字一句道:“龙深寨的投资人,正是东翎集团。”
小隋:“……”
她很庆幸自己这会儿嘴巴是闭着的,不然估计要失态地大喊起来。
本想去看下自家老板此刻的表情,但她没敢扭头,因为面前的两位警官视线一直紧盯着他们,深幽的瞳孔像是试图捕捉每一丝情绪波动的精密探测头。
压、压力好大……
但东翎玉什么情绪也没表现出来,他的脸平静无波,宛如一块等待被风化的石头。
他缓声道:“这事情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其中是不是存在什么误会呢?”
嘴上说着“第一次听说”,但他的表情也没看出来有什么惊讶的意思。
“是不是误会,得我们看了证据再说。我们需要玉总提供负责这件事的人的名单,帮助商茨的同事们找到这案子背后真正的控制者。”
他接过对面递来的资料,翻阅了两下便放到了一边:
“我会让手底下的人尽快。但你们也知道,东翎集团的合同……实在太多了。龙深寨这么个无足轻重的小公司混迹在其中,怕是会找得很困难,我们需要一些时间。”
“这位也理解,所以……我们愿意给您两天时间。”男警重重道,“商茨那边也等不起太久。”
“这我无法保证,我只能说尽量。”东翎玉看了眼时间,“小隋,告诉他们下一个会议推迟十五分钟进行。”
“好的。”
这俨然是隐晦的赶客姿态,又或是一种赤.裸裸的警告:你们还有什么话,最好在这15分钟内说完。
“别装蒜!”女警当即火了,“合同是谁负责的,这不是问一下就清楚的事情吗,给两天的时间还不够?你们集团内部难道没有存档?玉总,我们可是顾全了你的脸面问题才选择让您自己向警方提交资料的,如果你是这种消极的态度,我合理怀疑这件事还有其他内幕……”
“蔡警官,慎言。”
他的声音并不重,但声线压得极低,像是挂在地平线沉沉团积的大片乌云,雷电的细流在灰郁中时隐时现。
“好了,小蔡,别这么激动。”男警把小蔡按回座位上,又对东翎玉笑笑,“不过小蔡话糙理不糙,事关玉总的名声和股价,还希望玉总能多多配合我们的工作啊。”
这一唱一和的把戏并不高明,叫人一眼就能看出来,偏偏这话说得又没错——
警方确实是给脸了。
东翎集团是馥海本地的纳税大户,他们也还算客气,考虑到影响问题,选择了尽量平淡化的处理方式。
但若是东翎玉给脸不要脸的话……
“自然,我们会全力配合警方的工作。”东翎玉点点头,双眸中无风无波,“小隋,送客。”
“是,玉总。”
*
恍恍惚惚地挂了电话,陈弈月只感觉手指尖都是木的,手掌心里一片汗津津。
东翎家并不像别的家族一样拥有混乱的子女关系网,老爷拢共就两个孩子,连私生子都没有。
按理说,这样清爽干净的家庭关系,是多少其他人羡慕的。
但怪异的是,在和夫人相处得还不错的同时,大少爷却对完全没触及权力核心区的亲弟穷追猛打,一副不彻底弄死绝不善罢甘休的模样,这让陈弈月在震惊的同时也感到了心寒。
在她的记忆里,东翎玺很少会露出如此有规划的冷静样子。绝大多数时候,他都显得有些懒散,甚至会透出些不上进的得过且过感。
这也可以证明,青年确实是被逼急了,在死亡的威胁下以一种不太科学的速度飞快地成长了。
东翎玺的佛系一方面是一件好事,如果没有这种无所谓的态度,他也许早就被喘不过气的压力给逼得疯了。但另一方面,他对于自己本该应得的东西,也丝毫没有去争取的意思。
她很确定,如果不是因为东翎玉的最终目的是让对方死,而单单只是要他和东翎集团彻底切割,他应该也只会无所谓地说一句,“好啊,那拿走吧”。
可是……
凭什么呢。
这本来就是东翎家欠他的,是他应得的啊。
只是她着急也没用,对青年来说,似乎无论被如何对待,对他来说都是可以接受的事。
她本想问清楚青年的住址,想过去看看他,却被他笑着拒绝了。
“陈姨,我现在住的地方不好,不想被你看到我这个样子。”
他说得轻松,却直接截断了她的话头。
察觉到青年嘻嘻哈哈外表下隐隐的回避态度后,她选择了保持沉默。
因此,她只说了一句:“租房系统是和公安数据共通的,你小心一些。”
“他找不到我的。”东翎玺又道,“陈姨,倒是你要小心一点。”
“我知道。”
在当事人没有一丝紧张感的情况下,这通电话就这么拉上了帷幕。
陈弈月握紧了手机,隐隐约约有种要喘不过气来的不适感。
原本就存在于胸中的那一点不好的预兆感,在东翎玺轻松写意的语调中一点点放大,像是一张带着薄膜的网,密密麻麻一层又一层地缠上来。
她总觉得自己好像是忽略了什么,但又不知道到底是哪个步骤出的错,导致她像是在高空钢丝上似的摇摇欲坠。
*
书房是陈弈月的打扫范围之一。
她敲了敲门,没听见声响,便推门进去了,果不其然看到了一片乱糟糟的画面。
虽然东翎玉这人看上去板正古板,外表看上去像是那种会把东西理得一丝不苟的强迫症患者,但实际上他私底下……
很不讲究。
偏偏他还不让陈弈月动那堆乱糟糟的东西,说他自己清楚文件搁在哪里,她收拾以后反而什么都找不到了,还美其名曰,“乱中有序”。
所以,陈弈月要打扫的地方不多,清理地上的头发,换换桌面上的花。
她一垂头,便看到了桌子上正放着一个扎眼的全黑文件袋。
这是很少在书房里出现的东西,看不到内容的漆黑袋子像是在保护着什么似的,扎眼得要命。
上面还用红色的记号笔写着两个血淋淋的大字——
“销毁”。
她心脏扑扑地跳动着,只感觉血压越来越高,竟有些站立不稳的错觉。
内心挣扎了数秒,她的手状似无意地一抚,文件袋当即倒栽在地上,纸张“哗啦啦”像扇子似的在地上散开。
“哎呀,我这手……”她边说着,慌忙蹲下来,将掉在远处的资料捡起,“真是上了年纪了喔,连东西都捏不住了……”
她手上慢悠悠地收拾着,视线飞快地扫过纸面,捕捉着上头的关键词。
龙深寨,东翎集团,投资,出资比例……
她若无其事地将资料收拢,在准备装袋的那一刹那,她突然将这叠纸翻了过来:“啊,怎么给沾灰了……”
说着,她的手“咔咔”地在背部拍打了两下,气流震得纸张缓慢地揭开了一些,露出了最后的一部分——
[签字人:东翎玉]。
她的瞳孔骤然一缩。
正在这时,她的肩膀上搭上了一只手,沉冷的声音从耳畔传来——
“陈姨,你看到了,是吧?”
他这样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