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只听一声脆响, 宋姝手里玉梳砸到梳妆台上,碧绿透亮的鱼尾梳在她手里碎成了两半。
拂珠抬眼, 只见镜中人面色阴沉, 像是六月暴雨将至之时黑压压的天,风雨欲来。
宋姝目色冰冷,草草将头发盘成一个圆髻便往书房而去——
她从一个月前便发现自己柜子里傀儡符数量不对, 起初她怀疑是吴全,后来又觉得是陈何年。可千算万算也没想到,那偷符的贼人, 竟是晏泉!
想起他这些日子里的表现……宋姝精致面孔越发深沉。
“他人呢?”
“还在书房,”拂珠道,“钱知晓的‘三日睡’药效本就厉害, 况且我放了不少……雍王此时, 还没醒。”
拂珠答得小心翼翼。她跟在宋姝身后,见她步伐凌厉,耳坠上的两颗玉石随着她步履生风不住乱晃,心知此事不得善了。
雍王一早识破了符箓之术, 偷了傀儡符, 却一声不吭。想来瞒着他们的事情定不止这一桩……她家姑娘这些日子对雍王可算得上是掏心掏肺,画养元符时那出血不要命的样子, 她看了都发憷。
费尽心血, 却被雍王反摆一道。
宋姝心中怒火滔天, 拂珠可想而知。
宋姝一声不吭走进书房,晏泉果如拂珠所说,仍倒在地上, 身上一袭青衫像是流云落地。
她却没心情欣赏眼前美景。
“解药呢?”她问拂珠。
拂珠闻言将解药从怀中取出, 宋姝一个眼神, 她心领神会,将小瓷瓶往晏泉鼻间一凑……
不过片刻,晏泉幽幽转醒。
“三日睡”药力生猛,晏泉像是喝了一缸绿酒,头痛欲裂。
他从地上坐起身,失神了一瞬忽见书房里的宋姝主仆俩——
拂珠站在角落,宋姝似笑非笑地靠在椅背上,左手轻垂,一下下像是数拍子似的敲击着自己的大腿,见他清醒,眼底似是六月的雨天,阴得能滴出水来。
记忆回笼……他心道不好。
“醒了?”
温柔婉转的声音像是经了一场寒气,泛着让晏泉心滞的冷意。
他在最初的惊慌后很快镇定,决定装傻。
“我,怎么会在这里?”
他敲了敲自己脑袋,懵懂似的望向她,似乎真的不知自己怎么会在书房里。
见他一脸无辜,宋姝却不买账,似笑非笑的目光落在他左手——那手里仍攥着几张皱巴巴的符纸。
她笑,笑意却似冰霜寒凉。
“殿下,别演戏了。”
宋姝的声音仍是既往般地平缓,然晏泉却听出了这婉转声音下暗藏的滔天怒气,如岩浆积涌。
他当即敛了那副无辜之色,片刻后,他看向宋姝,承认了。
“我非故意骗你。”他道。
宋姝笑了:“殿下手脚早已好全,却在白日将我当傻子骗;既知道我柜子里的秘密,闭口不言,又在半夜做蟊贼蠢盗,里里外外地演了一出好戏!”
非故意?他在骗鬼。
只怕是梨园里的戏子们都要在他面前甘拜下风。
宋姝心怒到了极点,面上却越发平静,一双狭长的眸子看着地上的男人,平静的眼瞳下心思早已千回百转……
她该要如何对付这骗子,她心里还未做打算。
晏泉见她一脸平和,心知这是暴风雨前的宁静。他半蹲着身子握着她的手,急冲冲道:“我绝非故意,你听我解释。”
“好啊”宋姝答得干脆,却掰开了他的手,反靠在椅背上。
她双手抱臂,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似乎是在等他舌灿莲花,倒转乾坤。
晏泉咽了咽唾沫,涩声道:“其实,我一开始并不知道你会这……”
他挥挥手里的黄符,不知道该用什么名字称呼宋姝这项本事。
拂珠在一旁接口:“符箓之术。”
话落,晏泉和宋姝两人却都齐刷刷地看她,似乎是在怪她多嘴。
拂珠挑眉,往后退了一步,手指在唇前一拉做了个噤声的姿势。
得了,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她还是闭嘴在一旁看热闹吧。
拂珠隐身站在房间角落,晏泉接着道:“我当时手脚的确废了,看着你指使吴全,又能将钱知晓带入别院,只以为你和晏无咎是一伙的。”
她这本事实在太离奇,他当时想破了脑袋也不可能想到,所以才有了一场误会。
而后,这误会被他越扯越大。
听他一说,宋姝明白过来——原来打从一开始他便没信自己。
心底郁气升腾,然脑子里又有另外一个声音告诉她,晏泉所说并不无道理。彼时情景之下,他自顾不暇,保命要紧,怎会对这种种蹊跷视而不见。
她纠结片刻,又问:“那后来呢?后来你不是知道了吗?”
晏泉点头,浓眉不自觉的拧起,一双黑漆漆的瞳盯着她,紧张极了。
“后来,我手脚初初好转,陈何年与拂珠去嵩阳山采药那晚,我恰巧听见了你与吴全在书房里的对话,那时我才反应过来,原来之前的疑虑都有所解释……”
原来那晚是他。
宋姝恍然大悟。
“那吴全,是你打晕的?”她问
晏泉再次点头。
这样算来,他倒是又救了自己一命。
宋姝这般想,反应过来又觉得她实在心软,于是又冷了声音:“殿下的意思是,开春初你便已经知道我于你无害,你却还接着骗我?你的手脚,你的药,还有陈何年……”
“……都是假的?”
晏泉千算万算也没料到自己的秘密竟会这样快的被拆穿,他生硬的点头,认下了一切。
“陈何年,是我的人,那药方他也改过。”
“那日你疼成那番模样,那也是……”宋姝话音未落,晏泉急忙接口:“并非,那日是真疼,化瘀除污的药,真的很疼……”
他半蹲在地,抬眼看着她,说起“疼”的时候,眸子里似有水光荡漾。
就是那日,就是那日他发现自己已离不得她。
在万丈深渊里,在剥皮剜心的疼痛里唯有她,唯有她……
他眼底毫不掩饰地爱慕依恋看得宋姝一愣,静默半响,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晏泉见她沉默,以为她动了怒,不想理他,于是急匆匆地去拽她的手,然刚刚碰到她冰凉手指,却忽然想起她刚才厌恶他碰,于是只得抓了缩手攥了她半截袖袍。
即使是落进幽山别院,他此生也从未有一刻这般紧张过。
宋姝低头,见他可怜巴巴地半蹲在地,攥了她一只衣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像是只害怕被主人抛弃的大狗。
不知为何,她心中怒火倏然消退,清风拂过,无影无踪。
宋姝皱眉,为自己的心软感到吃惊。
她该生怒的,他一直在骗她,骗她的同情,骗她的怜悯,骗她的符纸。
那一张张符纸都是她用血画的,一张张,都是她生割自己手腕淌出的血。
她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腕,上面有一道浅浅的疤痕,是因为同一个地方下了太多次手,即使养元符也恢复不了的疤。
那疤痕很浅,正常距离几乎看不到,可她却知道自己每一刀落下的位置,每一次绽开的皮肉。
她也很讨厌疼……
她道:“你知不知道你装病,我以为是我的符纸有问题,所以我每日都往你的药里加量……”
十张,二十张,五十张……她算不清自己为晏泉画了多少符,流了多少血。
“那一张张,全是我用血画的。”
她所存不多的善心,就被他这样骗了个底朝天。
她有些茫然地看着他,心底忽然泛起一阵委屈。
晏泉只见那双明灿鲜活的眼忽然像是蒙了雾,雾后面空洞洞的,满是虚无。
用血?
他心头浮起一丝不好的预感,心一滞,惶惶看她。
“什么血?”他问。
宋姝唇角勾起一丝苦笑,静静盯着他:“符纸,要血才能起效,你装了多久病,我就放了多久血,很疼的……”
沙哑的声音像带了钩子似的刮过晏泉心口,带起细细密密的疼。
他不知道,他不知道……
他若是知道了,绝不会这样骗她。
“对不起,我……”刚开了口,他却觉得言辞是那样苍白无力。
他的目光随着她,旋即也瞧见了她手腕间那道细细的疤。唇舌在一瞬间像是被什么东西箍住了一样,他张口,却发现自己一句话也吐不出来。
宋姝定定看着他失语的模样,心里怒气没了踪影,委屈却越发厉害,像是火山喷发,灼热的眼泪从她眼眶溢了出来。
并不汹涌,却没边没际的。
热泪落在晏泉手心,像是岩浆灼烫。
他喉咙一紧,放弃了语言,上前一步紧紧将人拥在了怀里。
两人刚才还剑拔弩张,现在却抱在了一起。
拂珠站在角落阴影属实有些无语。
若是按照她的性子,若知自己这样被骗,必定要一掌轰到雍王胸口,废了他武功,让他谎话成真。直到此刻之前,拂珠以为自己家心狠手辣,英明神武的姑娘定也和她所思所想一样。
哪儿知,宋姝却被美色迷了眼,不仅没动手,反倒还钓上了金豆子。
她靠墙轻叹一声,看向宋姝的目光中带上了些恨铁不成钢的意思。
不过话说回来,这是宋姝的□□,她不觉得自己应当插手,便只是站在一旁眼看着晏泉小心翼翼地将人搂近怀里,极尽温柔地哄着。
他单手抚着宋姝的后脑,将她整个人塞进自己胸口,轻声道:“阿姝乖,都是我的错,都是我不好,我不该骗你,不该让你疼的……不会再让你疼了。”
淡淡的血藤味将她笼罩,宋姝靠在晏泉怀里,脑子有些晕乎。
他们,不是应该在吵架吗?
为什么成了这样?
她云里雾里地想要思考,然晏泉的举动太坚决,声音又太温柔,她在他一句句的轻哄下轻而易举地丢盔弃甲。
“骗子,你骗我。”
晕晕乎乎间,她却始终记得这件事。
“嗯,”晏泉抱着她,坦然相认,又坦然承诺,“再不会了。”
闷闷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宋姝在他怀里汲了汲鼻子,起伏错落的大惊大悲似是耗费了她太多精力。
她靠在晏泉怀里,半响,认命似的反手拢了拢他的身子。
她想着,上辈子他因她而死,这辈子被他骗上一骗,只当是扯平了。
晏泉在书房里搂着宋姝,在她一声声委屈控诉里答应下了一系列丧权辱国的不平等条约。
宋姝像是在不断试探他底线似的,条件越来越苛刻,一会儿要他的钱,一会儿要他的地,比进别院之前有过之而无不及,可晏泉却轻轻一笑,照单全收。
答应到最后,男人的钱是她的,地是她的,人也是她的。
“你……真都答应?”
宋姝瞧他对自己近乎苛刻的要求满口答应,脸上闪过一丝狐疑。
心想着,他怕不是说着好听,哄了自己便罢。
不料晏泉不仅照单全收,还道:“账本和地契都在别苑外,我明日让昆仑来给你……至于人嘛……”
他微微一笑,搂住她的腰,猛然将她拉到自己眼前:“亲都成了,不一早就是你的了吗?”
望着他俊脸在自己眼前倏然放大,宋姝瞪大双眼,眉头一蹙,而后一巴掌扇在他胸脯上:“谁说要你这个了!”
“后院小花园都乱成什么样子了,吴全忙不过来,你去把它清一清。”
别院里人口本来就少,还有个故意装病吃软饭的。
如今谎言暴露,宋姝决定要好好给男人安排些活儿干,省得他一天到晚不琢磨好事儿。
鲜红的巴掌印落在胸口,晏泉抓着怀里的姑娘,却觉得她那点儿力道像是挠痒痒似的。他没放手,反而凑近了些,眨眼道:“我可以去清,但总得讨点儿赏才行。”
一张俊脸近在咫尺,宋姝咽了咽唾沫,先要平息胸口鼓动如雷的心跳声。
她紧张到:“什么,什么赏?”
晏泉偏头,点了点自己脸颊处,笑道:“阿姝亲亲我,亲亲我就有力气干活了。”
心里那丝异样又起,宋姝活了两辈子,不是黄花大姑娘,晏泉明摆着对她有意思,她不可能毫无察觉。
可是……
清凌凌的眼底闪过一丝挣扎,她不想再碰情爱这种复杂而无谓的东西了。
上辈子被自己对无咎的满腔真心坑得有多惨,这辈子她就有多抗拒这东西。
不掺□□,所以她可以在心里清清楚楚地与晏泉算这一报还一报的账,能了然地接受他为了生存而骗她的同情,盗她的符纸。
不掺□□,所以她明白两人是一条船上的蚂蚱,知道她曾欠晏泉一笔血帐。
还账罢了,她没多难受,也仍理智。
前提是,她不动心;不动心,才好算账。
这是上辈子宋姝学会的道理。
她可以逗弄晏泉,可以与他开些不大不小的玩笑,因为她知道,那玩笑无伤大雅。清高如晏泉,不可能会对一个毛手毛脚的女流氓动心。
可当她直视晏泉深深黑瞳下泛滥的情愫,却被那岩浆似的感情灼得一颤。
食指轻触他温热眼眶,宋姝很明白他汹涌如罂粟般的情,不是她能要得起的东西。
思及此,她目光一偏,却是如晏泉所说的,在他侧脸落下了一个吻。
只是这个吻不带任何爱慕,不带任何感情,冷冰冰的唇像是一块死物轻触过他玉似的脸。
“好了,亲也亲了,干活儿去吧。“
她敏捷地从他身上下来,往书房外走,刚走到一半,却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又回转回来。
晏泉见她来到那个大木柜子前将柜门打开,指着那一沓厚厚的符纸道:“左边是养元符,治伤的,右边是傀儡符,你也应该知道了。以后如果有要用的地方直接取便是,不用偷偷摸摸的。”
她单手撑着柜子,指着这些符像是在指着一沓不值钱的黄纸。晏泉没料到她竟会如此大方,狭长的眼里竟是愕然。
然,他刚才已经听她说过这符究竟是如何画的。
目光落在宋姝手腕那条疤上,他怔愣地抚上自己的胸口,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那道疤化成的绵绵枯藤囚缠,紧得无法呼吸。
里面是她的血……是他欠她的。
作者有话说:
我今天看到一片很有意思的论文,说的是当人们坠入爱河的时候,大脑里有些地方会被激活,同时还有些地方会失活。失活的部分主要都是“心智化”相关的地方。所谓”心智化“就是判断他人意图的能力,也就是说,我们在陷入恋爱的时候,会暂时失去判断他人接近我们意图的能力。
恍然大悟,原来所谓”恋爱失智“不是段子,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