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十一月二十日(1 / 1)

蜘蛛网中的女孩 [瑞典]大卫·拉格朗兹 1 万汉字|40 英文 字 1个月前

第三章 十一月二十日

艾德温·尼丹姆(有时被称为艾德老大)不是美国境内酬劳最高的安全技术人员,却可能是最顶尖的。他在南波士顿区和多彻斯特区一带长大,父亲是个超级窝囊废、烂酒鬼,平时在港口打打零工,但经常喝酒喝得不见踪影,酒后闹事进看守所或医院的情形也屡见不鲜。但他去喝酒作乐却是家人最快活的时候,算是给大家一点喘息的空间。每当艾德的父亲勉为其难地待在家里,就会把老婆打得遍体鳞伤。有时候艾德的妈妈会把自己反锁在厕所里好几个小时,甚至好几天,边哭边发抖,听说她才四十六岁就因为内出血去世。艾德的姐姐也染上了毒瘾,对此谁都不会感到讶异。至于不久之后剩余的家人随时可能面临无家可归的命运,也就更不会令人感到惊讶了。

童年的经历已注定艾德一生风波不断,十来岁便加入一个自称“干帮”的帮派。他们是多彻斯特的麻烦人物,一天到晚帮派械斗、暴力伤人、抢劫杂货店。艾德从小的相貌就带有些许暴戾,加上他从来不笑,上排还缺了两颗牙,更显得骇人。他的身材高大魁梧,天不怕地不怕,脸上老是带伤,不是因为和父亲打架就是帮派干架时留下的。学校老师多半怕他怕得要命,每个人都深信他的下场不是坐牢就是头部中弹。然而有几个大人开始留意到他了——无疑是因为他们发现在他目光炯炯的蓝眼珠里,不止攻击与暴力。

艾德求知若渴,这股压抑不住的能量让他能够用捣烂公交车内部装置的精力,很快地读完一本书。放学后他往往不想回家,宁可继续待在所谓的信息教室里,那里头有几台计算机。他一坐就是几个小时。有一位姓拉松(听起来像是瑞典姓氏)的物理老师,发现他计算机能力特别强。接着在社工介入后,他得到一笔奖学金,并转学到另一所学生普遍较用功的学校。

他的课业表现突飞猛进,获得许多奖学金与荣誉,最后还进了麻省理工学院的电机工程与信息科学系就读——以他种种的不利条件看来,这简直有如奇迹。他的博士论文探讨一般对于新的非对称式加密系统[3](如rsa)某些特有的恐惧,随后陆续接下微软和思科的高级职位,最后才被延揽进马里兰州米德堡的国家安全局。

即使抛开青少年时期的犯罪行为不论,他的资历也不符合这个职业。大学时期他大麻抽得很凶,也曾一度大谈社会主义甚至无政府主义的理想,还因为伤人被逮捕过两次——不是什么重大案件,只是在酒吧打架。他的脾气依然火暴,凡是认识他的人都尽可能不去招惹他。

然而国安局看到了他的其他长处,除此之外,也因为那是二〇〇一年秋天。当时美国的资安部门极缺计算机技术人员,几乎是谁都聘用。接下来的几年间,谁也没有质疑艾德的忠诚度或爱国情操,就算有人想质疑,他的优势也总能盖过缺点。

艾德不只是天赋异禀,他还有一种略带偏执的个性,一种追求精准的狂热和风驰电掣般的效率,在在显示他正是负责为美国最高机密部门建立信息安全系统的最佳人选。他的系统肯定无人能破解。对他而言,这关乎个人荣辱。他很快就让自己成为米德堡不可或缺的人,甚至到了不时地有人大排长龙等着向他咨询的地步。怕他的人不少,因为他经常口出恶言,还曾经叫国安局的头儿去死,就是那个传奇人物查尔斯·欧康纳上将。

“动一动你他妈的那个忙碌的脑袋瓜想想,很可能就会明白了。”当上将试图评论他的工作时,艾德如此咆哮道。

但欧康纳和其他所有人都忍气吞声。他们知道艾德又吼又叫是有道理的——可能因为同事对于资安规定一直粗心大意,或者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尽管以他被授权的层级,差不多什么信息都能取得,尽管近几年来,国安局已被左右两派人士视为魔鬼的化身、奥威尔笔下的老大哥,而饱受猛烈抨击,他仍不止一次涉入部门里的其他业务。在艾德看来,只要他的安全防护系统保持精准完美,组织想干吗都行。由于他尚未成家,多少相当于住在办公室里。

偶尔喝起酒来,他会变得对过去异常伤感,但除此之外,并无迹象显示他曾将自己的工作内容告诉过外人。在外边的世界里,他始终守口如瓶,要是有人问起他的职业,他总有一套反复演练多次的掩护说辞。

他之所以能平步青云,成为国安局最资深的安全主管,并非运气,也不是靠着阴谋或操作。艾德和手下的团队加强了内部监控,“以免忽然冒出新的告密者,给我们来个迎面痛击”,并在连续几天不眠的夜里创造出他昵称为“翻不过的墙”或“凶猛小警犬”的东西。

“没有得到允许,哪个王八蛋都进不来,哪个王八蛋都不能乱搜乱找。”他这么说道,而且非常引以为傲。

他一直都很自傲,直到十一月灾难发生的那个早上为止。一开始那是个晴朗美好的日子。艾德挺着累积多年而成的大肚腩,以独特的姿态从咖啡机那头摇摇摆摆晃了过来。他仗着自己的资深地位,全然不顾服装规定,穿的是牛仔裤搭配红色法兰绒格纹衬衫,衬衫腰围处的扣子没全扣上。他叹了口气坐到计算机前面。今天人不太舒服,背部和右膝盖发疼,让他忍不住暗暗咒骂老同事亚罗娜·卡札雷斯不该在前一晚千方百计说服他出去跑步。她根本就是虐待狂。

幸好没有非常紧急的事情要处理,只须发送一则内部备忘录,告知与大型it公司合作的cost计划负责人一些新程序,他甚至更改了代号。但工作并未持续太久,才刚刚用他惯有的浮夸口气写了几句:

为避免任何人再度受愚蠢习性所诱惑,也为了让所有人提高警觉,像个偏执的优秀信息组干员该有的样子,我只想指出……

就被警示音打断了。

他并不怎么担心。他的警告系统非常敏感,信息流中稍有偏差就会有反应。一定是发生异常现象,可能是通知有人试图超越权限作业或是某些小干扰。

结果他根本还来不及探查,一转眼就发生了十分诡异的事,诡异到让他有好几秒钟都不肯相信,只是坐在那里瞪着屏幕看。不过他当然知道是怎么回事。有个远端存取木马侵入了国安局内部网站nsanet。要是在其他地方,他会暗想:这些王八蛋,非整死他们不可。但这里是管控最严密的地方,他与手下今年才仔仔细细爬梳过上百万次去侦测每个细微弱点,这里,不,不,不可能,这种事不可能发生。

他不知不觉闭上眼睛,仿佛希望看不见,一切就会消失。但当他重新睁眼看着屏幕,刚才起头的句子已经写完了。他的句子底下自动填上了:

你们应该停止所有的非法活动。其实这很简单明了。监视人者,人恒监视之。这里头蕴含着基本的民主逻辑。

“天啊,天啊。”他喃喃地说,至少这代表他已渐渐恢复些许镇定。不料文字仍继续出现:

放松一下,艾德。你为何不开车到附近兜兜风。我拿到root [4]了。

看到这里,他大喊了一声。“root”一字让他的整个世界随之崩塌。约莫一分钟的时间里,计算机系统最机密的部分快如闪电地运行着,他真的觉得心脏病就要发作了,此时只模模糊糊意识到开始有人围聚在他的桌旁。

“主教牧徽”酒吧里人不多。这种天气让人不想出门,连住家附近的酒吧也不想光顾。然而布隆维斯特一进门就听到叫嚷与笑声,还有一个粗哑的声音高喊:“小侦探布隆维斯特!”

出声的男子有张红润的胖脸,头上顶着一圈鬈发,留了一撇讲究的小胡子,布隆维斯特在这一带见过很多次。他好像叫亚纳,每天下午两点亚纳都会准时来酒吧报到。今天显然来得比平时早,和另外三名酒友坐在吧台左边的桌位区。

“是麦可·布隆维斯特。”布隆维斯特面带微笑纠正他。

亚纳与友人大笑起来,好像布隆维斯特的真名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

“有什么精彩独家吗?”亚纳问道。

“我想把‘主教牧徽’里肮脏下流的勾当全部公之于世。”

“你认为瑞典人已经准备好接受这种报道了吗?”

“应该还没。”

事实上布隆维斯特很喜欢这群人,虽然与他们的交谈全是信口胡诌的戏谑之言,但这些人是当地景致的一部分,让他在这一区有归属感。当其中一人喊出“听说你已经玩完了”时,他一点也不生气。

这话不仅没有激怒他,反而让这整个抨击他的事件,恰如其分地跌到低下而接近闹剧的程度。

“我已经玩完十五年了,酒瓶兄弟你好啊,所有好事都会过去。”他引述诗人弗勒汀[5]的诗句,一面四下张望,看看是哪个人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指使一个疲惫的记者到酒吧来。由于除了亚纳与他的酒友之外别无他人,他便朝吧台的阿密尔走去。阿密尔又高又胖,一派乐天而又勤奋,是四个小孩的父亲,经营这家酒吧已有数年。他和布隆维斯特结为好友,不是因为布隆维斯特是特别熟的常客,而是因为他们俩以截然不同的方式互相帮助过。曾有一两次布隆维斯特在家招待女性客人,却没时间到酒品专卖店买酒,阿密尔便为他提供一两瓶红酒,而布隆维斯特也曾帮助过阿密尔的一位没有身份的朋友写信给相关单位。

“什么风把你这位贵客给吹来了?”阿密尔问道。

“我来见一个人。”

“很有意思的人吗?”

“应该不是。莎拉还好吗?”

莎拉是阿密尔的妻子,刚刚动过髋关节手术。

“还在嗷嗷叫,吃止痛药。”

“听起来很辛苦。替我向她问声好。”

“好的。”阿密尔说,随后两人东拉西扯了一会儿。

但李纳斯没有现身,布隆维斯特心想这八成是个恶作剧。不过话说回来,要整人还有比骗你到邻近酒吧更好的做法,因此他又多待了十五分钟,聊一些有关金融与健康的话题。然后正转身走向大门准备离开,李纳斯出现了。

谁也不明白嘉布莉·格兰最后怎么会进入瑞典国安局,而最不明白的人就是她自己。一直以来,人人都认定她是那种前途一片光明的女孩。昔日同住在耶秀姆高级郊区的女性友人看她都三十三岁了,既没名气也没钱,也没嫁给有钱人(其实是根本就没嫁出去),都为她着急。

“你是怎么回事啊,嘉布莉?你想当警察当一辈子吗?”

大部分时间她都懒得回嘴,也懒得指正自己不是警察,而是被挖角去当分析师了,而且她最近正在外交部写一些具有空前挑战性的主题,又或是暑假期间她都在《瑞典日报》担任写社论的资深记者。除此之外的工作,其实大多都不能谈,因此她干脆保持沉默,即使任职国安局被视为极其低下的工作也只能忍耐——不止那些势利的朋友这么想,身边的知识分子更是这么想。

在他们眼中,秘密警察就是一群行动笨拙、思想右倾的白痴,为了一些基本上属于种族歧视的理由,就对库尔德人和阿拉伯人穷追猛打,但为了保护苏联间谍,即便犯下重罪或侵犯人权也丝毫不会良心不安。说真的,有时候她也有同感。组织里有无能的人也有不健全的价值观,而札拉千科事件至今仍是一大污点。不过这只是一部分事实。振奋人心且重要的工作也同时在进行着,尤其是人事大幅改组之后的现在,有时她感觉到最能了解目前世界各地动荡局势的地方就在国安局,而不是在任何社论文章或演讲厅中。不过当然了,她仍时常自问:我是怎么来到这里,又为什么会待下来?

说到底,有一部分原因可能就是虚荣心。当初联系她的不是别人,正是新上任的国安局长海伦娜·柯拉芙。她说经过这么多风波和舆论的挞伐,招聘新人的方式必须重新思考,我们需要“引进大学里真正的精英,而老实说,嘉布莉,你就是不二人选”。一切就这么定了。

嘉布莉首先受聘为反间谍分析师,后来加入产业保护小组。她年轻,有种中规中矩的魅力,虽然被取了“爸爸的小情人”“目中无人的上流贱货”等绰号,但她反应快、吸收力强、想法不受限于框架,是新进人员中的明日之星。而且她会说俄语,是就读斯德哥尔摩经济学院时学的,不用说,当时的她肯定是个模范学生,却始终不是那么热衷学业。她梦想的不只是从商度日的生活,因此毕业后便去应征外交部的工作,当然也顺利录取。但她觉得在这里也不特别刺激有趣——外交官太死板,头发梳得太油亮整齐了。就在这时候,柯拉芙找上了她。如今嘉布莉已经在国安局工作五年,虽然过程不怎么顺利,但才能终于逐渐受到肯定。

这是难熬的一天,而且不只是因为天候恶劣。组长拉尼亚·欧洛夫森一脸阴沉不快地出现在她办公室,告诉她出任务的时候最好别搞暧昧。

“搞暧昧?”

“有人送花来了。”

“那是我的错吗?”

“是,我确实认为你有点责任。我们实地出任务的时候,随时都要展现纪律和矜持。我们代表的是一个绝对重要的公共部门。”

“真是太棒了,亲爱的欧洛夫森,跟你在一起总能学到一点东西。现在我总算明白,爱立信电信公司的研发主管之所以分不清一般的礼貌行为与搞暧昧,责任全都在我。我现在知道了,当男人看到单纯的微笑就以为有性暗示,而且沉醉在这种完全一厢情愿的想法中,我应该怪自己。”

“别傻了。”欧洛夫森说完便消失不见。事后她很后悔回了嘴。

像这样发泄很少会有好处。但话说回来,这种鸟事她已经忍耐太久,也该挺身为自己说说话了。她很快将桌面清理干净,拿出英国政府通讯总部送来的一份关于俄罗斯对欧洲软件公司进行产业间谍活动的报告,之前一直都没有时间看。这时电话响了,是柯拉芙。嘉布莉很开心,她都还没有打电话去申诉或抱怨,反而先接到电话了。

“我直接说重点,”柯拉芙说:“我接到美国来的电话,事情有些紧急。你能不能用你的思科网络电话[6]接?我们安排了一条安全线路。”

“当然可以。”

“好,我要你帮我分析一下信息,看看里头有没有什么。听起来很严重,可是我不太懂这人传过来的信息,喔,对了,她还说认识你。”

“接过来吧。”

是美国国安局的亚罗娜·卡札雷斯,不过有一度嘉布莉很怀疑真的是她吗?她们最后一次碰面是在华盛顿特区的一场会议上,当时亚罗娜是个自信满满、魅力十足的演说者,她将演说主题以较为婉转的方式描述为积极的信息监控——其实就是计算机入侵。散会后她们俩一块去喝了几杯,嘉布莉几乎是情不自禁地对她深深着迷。亚罗娜抽小雪茄烟,有着低沉性感的嗓音,说起那些强有力的简短俏皮话与经常夹带的性暗示很搭。但此时在电话上的她听起来颇为困惑,有时说着说着也不知怎的就乱了头绪。

布隆维斯特其实猜不到出现的会是什么样的人,也许是个时髦的年轻人,一个不折不扣的纨绔子弟。不料到来的人看起来像个流浪汉,短小身材,穿着破烂的牛仔裤,深色的长发许久未洗,眼神中带有些微睡意与鬼祟。他大概二十五岁,也可能更年轻,皮肤状况很差,额前的头发垂下来遮住眼睛,嘴巴上还有一处溃烂,看起来相当吓人。李纳斯不像是握有重要独家的人。

“你应该就是李纳斯·布兰岱吧。”

“没错。抱歉迟到了。刚好遇到一个认识的女生。我们高一同班,她……”

“我们还是赶快办正事吧。”布隆维斯特打断他,并带路前往酒吧内侧的一张桌子。

阿密尔带着谨慎低调的笑容来到桌旁,他们点了两杯健力士啤酒,然后安静地坐了几秒钟。布隆维斯特不明白自己为何这么焦躁不耐烦,这不像他,或许和赛纳之间闹出的这些风风雨雨毕竟还是扰乱了他。他冲着亚纳那伙人笑了笑,他们全都瞪大双眼紧盯着他二人。

“我就开门见山地说了。”李纳斯说道。

“听起来是好主意。”

“你知道‘超技’吗?”

布隆维斯特对电玩游戏所知不多,但连他都听说过“超技”。

“知道,听过。”

“只是听过?”

“对。”

“这么说你也就不知道这个游戏之所以与众不同,或至少之所以这么特别,是因为它有一个人工智能功能,可以让你和一个玩家沟通战略,而你却无法肯定和你交谈的是真人还是数位产物,至少一开始无法确定。”

“是吗?”布隆维斯特回应道,他压根不在乎一个破电玩游戏的复杂细节。

“这是这项产业一个小改革,而我正好也参与了研发。”李纳斯说。

“恭喜。这么说你肯定赚翻了。”

“问题就在这里。”

“什么意思?”

“我们的技术被偷走了,现在‘真实游戏’赚进了数十亿,我们却一毛钱也拿不到。”

这套说辞布隆维斯特以前就听过。甚至有一位老太太声称《哈利波特》全是她写的,却被罗琳用心电感应术给偷走了。

“所以,事情是怎么发生的?”他问道。

“我们的计算机被黑了。”

“你怎么知道?”

“国防无线电通讯局的专家确认过,你想要的话我可以给你名字,另外还有一个……”

李纳斯沉吟不语。

“什么?”

“没什么。不过就连国安局也插手了,你可以找那里的嘉布莉·格兰谈谈。她是分析师,我想她会证实我的说辞。她去年发表的一份公开报告中提到过这件事。我这里有文件编号……”

“换句话说,这不是新闻。”布隆维斯特插嘴道。

“对,不算是真的新闻。《新科技》和《计算机瑞典》都写过。可是因为法兰斯不想谈,有一两次甚至还否认有入侵行为发生,所以报道始终不深入。”

“但这就是个旧闻。”

“应该可以这么说。”

“那我为什么要听你说呢,李纳斯?”

“因为现在法兰斯好像明白发生什么事了。我想他就坐在火力强大的炸药上面,他对于安全防护变得疯狂到极点,电话和电子邮件只用超高加密模式,而且刚刚买了一套新的防盗警报系统,包含摄影机、感应器等等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我认为你应该和他谈谈,这也是我来找你的原因。像你这样的人也许能让他开口,他不听我的。”

“所以你指使我到这里来,就是因为一个名叫法兰斯的人看起来好像坐在炸药上。”

“不是一个叫法兰斯的人,布隆维斯特,而是法兰斯·鲍德本人,我没说吗?我是他的助理之一。”

布隆维斯特搜寻记忆,唯一想得起来姓鲍德的只有那个女演员汉娜·鲍德,天晓得她后来怎么样了。

“他是谁?”他问道。

他看到对方的表情充满鄙夷,不禁吓了一跳。

“你都住在哪里啊?火星吗?法兰斯·鲍德是个传奇人物,是个家喻户晓的名字。”

“真的?”

“拜托,是真的!”李纳斯说,“去网上搜索一下就知道了。他二十七岁就成为信息科学的教授,二十年来一直都是研发人工智能的权威。他在开发量子计算和类神经网络方面的成就,几乎无人能及。他有个聪明绝顶、前后颠倒的大脑,开创性的思路彻底颠覆传统,你应该也能想象得到,计算机产业已经追着他跑了好多年。不过长久以来,鲍德都不肯受聘,他想独自作业。其实也不完全是独自一人,他总会把一些助理折磨到不成人样。他想要看到成果,老是说‘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我们的工作就是要拓展新领域……’诸如此类的话。偏偏就有人买他的账,凡事都肯替他卖命。对我们这些计算机痴来说,他就是全能的上帝。”

“听得出来。”

“但可别以为我是什么追星族,绝对不是。这是要付出代价的,我比谁都清楚。跟在他身边能做出一番大事,却也可能粉身碎骨。鲍德甚至不被允许照顾自己的儿子。他把事情搞砸了,而且不可原谅。有很多不同说法,据说他有助理遇到瓶颈无法突破,一生就这么毁了,天晓得还有什么。但虽然他一直有强迫性的人格,却从来没有像这次这样。我直觉他一定有什么重大发现。”

“你直觉。”

“你要明白,平常他不是个疑神疑鬼的人。应该说恰恰相反——以他在处理的事情来说,他从来是一点也不疑神疑鬼。如今他竟然把自己反锁在家里,几乎足不出户。他好像很害怕,但平常他真的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

“而他在做电玩游戏?”布隆维斯特毫不掩饰自己的质疑。

“这个嘛……因为他知道我们都是游戏迷,很可能觉得应该让我们做自己喜欢的东西。不过他的人工智能计划用在这方面也很适合。这是完美的测试环境,我们也得到很棒的结果,开拓了新领域,只不过……”

“说重点,李纳斯。”

“重点是鲍德和律师为这项技术最创新的部分申请专利,就在这时候受到第一次打击。‘真实游戏’的一位俄罗斯工程师刚好赶在这之前匆匆递出申请书,阻绝了我们的专利,这几乎不可能是巧合。但这也没那么要紧,专利只是只纸老虎,有意思的是他们到底是怎么打探出我们在做什么。我们每个人对鲍德都忠心耿耿,连命都可以不要,所以只有一个可能:尽管采取了一切防护措施,还是被黑客入侵了。”

“然后你们就联系了国安局和国防无线电通讯局?”

“一开始没有。鲍德对那些打领带、朝九晚五的人没什么好感,他比较偏爱整夜痴迷地守在计算机前面的笨蛋,所以他去找了一个他在其他地方认识的黑客怪才,那女的马上就说我们被入侵了。她看起来也不是特别可靠,要是我就不会雇用她,你懂我的意思吧,说不定她只是胡说八道。不过后来国防无线电通讯局的人证实了她的主要结论。”

“但没有人知道是谁入侵你们的计算机?”

“不,不,追踪黑客入侵往往只是浪费时间。但对方肯定是专业好手。我们的it防护可是下足了工夫。”

“现在你怀疑鲍德可能有其他发现?”

“铁定有,否则他举止不会这么怪异。我敢说他在索利丰一定听到了什么风声。”

“他在那里工作?”

“对,也够奇怪的。我刚才跟你说过,鲍德本来都不肯被计算机大企业绑住,宁可当个局外人,只注重独立性,不愿成为商业势力的奴隶,而且从来没有人像他做得这么彻底。没想到就在我们的技术被窃取,所有人被杀得措手不及的时候,他忽然上班去了,而且竟然还是索利丰,谁也搞不明白。对啦,他们给的条件除了巨额薪水,还有无限的自由之类的废话,也就是说你想干吗就干吗,可是要替我们做事。这听起来可能很令人心动,任谁听了肯定都会心动,除了法兰斯·鲍德之外。不过有一堆公司,包括谷歌和苹果,都向他提出过类似条件。为什么这次他忽然感兴趣了?他始终没有解释,就这么打包行李走人了,我听说一开始一切都很顺利。鲍德继续开发我们的技术,我想他们老板尼古拉斯·戈兰特已经开始幻想数十亿的进账,兴奋得不得了。没想到接着就发生了一件事。”

“一件你其实所知不多的事。”

“对,我们失去了联系。鲍德几乎和所有人都失去了联系。但以我的了解也足以知道事态一定很严重。他向来鼓吹开放,狂热地谈论什么群众的智慧,说运用多数人的知识有多重要,完全是linux式的思考[7]。可是在索利丰,他先是保密保得密不透风,就连最亲近的人也无从得知,然后砰的一下,他递出辞呈回家去了,现在就整天坐在索茨霍巴根的家里面,连院子也没踏出一步,更不在乎自己变成什么鬼样子。”

“所以,李纳斯,你要说的就是有个教授好像受到压力而变得不在乎自己的外表——不过他从来不出门,邻居又是怎么看到他的鬼样子?”

“没错,可是我认为……”

“你听我说,这可能是个有趣的故事,我懂。只可惜我没兴趣,我不是it线的记者,就像前几天有个人写了一句很聪明的话,说我是山顶洞人。我建议你去找《瑞典摩根邮报》的劳尔·席瓦森,他对那个领域了如指掌。”

“不,不行,席瓦森不够分量。这远远超过他的理解能力。”

“我想你低估他了。”

“好啦,别这么胆小。这可能是你东山再起的机会呀,布隆维斯特。”

阿密尔正在擦他们附近的一张桌子,布隆维斯特对他露出疲惫姿态。

“我可不可以给你一点建议?”布隆维斯特说。

“什么?好啊……当然可以。”

“下次你要爆料,别试图向记者解释他能从里头得到什么好处。你知道有多少人跟我弹过这种老调吗?‘这将会是你职业生涯中最大的新闻,比水门事件还大!’如果能够只提供一些实际的基本信息会更好,李纳斯。”

“我只是想说……”“对,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应该和他谈谈,我觉得他会喜欢你,你和他一样都是那种不妥协的人。”

李纳斯好像突然间失去了自信,布隆维斯特不禁自问是否表现得过度强硬。一般来说,对于来向他爆料的人,不管听起来有多荒谬离奇,他都会尽量表现得友善、给予鼓励,不只是因为听似疯狂的事也可能写成一篇好报道,还因为他认知到自己往往是他们的最后一根稻草。很多人都是因为已经没有人愿意听才来找他,他是最后的希望,绝对没有理由轻蔑以对。

“其实,”他说道,“我今天过得真的很不顺,我不是故意语带讥讽。”

“没关系。”

“你知道吗?”布隆维斯特说,“这个故事里头的确有件事让我感兴趣。你说有个女黑客去过你们那里。”

亚罗娜不是个紧张型的人,也很少会不知所云。她现年四十八岁,高大、直率,拥有性感的身材和一双聪慧的小眼睛,直看得人惶惶不安。她常常像是能看透人心,也受不了对上司过于毕恭毕敬,骂起人来,对谁都不留情面,就算司法部部长来了也一样。这便是艾德老大和她这么合得来的原因之一。他们俩都不看重位阶,只在乎能力。

然而,和瑞典国安局首长通电话时她却完全失控。这不关柯拉芙的事,而是因为她背后开放式的办公室里正在上演一出惊天动地的戏码。坦白说,他们对艾德大发雷霆早就习以为常,但这次她立刻就感觉到事态的严重性非比寻常。

艾德仿佛瘫痪了。亚罗娜在电话线上语无伦次时,大伙就围在他身边,个个满脸惊恐,无一例外。但或许因为惊吓过度,亚罗娜并没有挂断电话或是说稍后再打,而是任由对方将电话转给嘉布莉,就是她在华盛顿认识并企图引诱的那个年轻迷人的分析师。尽管亚罗娜并未成功和她上床,却留下极欢畅的感觉。

“嗨,亲爱的,你好吗?”她问道。

“还不错,”嘉布莉回答道,“现在我们这里狂风暴雨,不过其他都很好。”

“上次见面真的很愉快。”

“可不是嘛,隔天我宿醉了一整天。但我想你打电话来应该不是想跟我约会。”

“可惜不是。我打来是因为我们发现有迹象显示一位瑞典科学家面临严重威胁。”

“是谁?”

“我们花了很长时间才弄懂这个信息,本来甚至猜不出事关哪个国家。是加密的通讯,而且只用暧昧不明的代号,但是我们利用其中的几块小拼图,终究还是……在搞什么……?”

“怎么了?”

“等一下……!”

亚罗娜的计算机屏幕闪了几下之后变黑,而她放眼所见,整个办公楼层的计算机都发生同样情形。她一下子不知该如何是好,但还是继续通电话,毕竟有可能只是停电,虽然头上的电灯好像没事。

“我还在。”嘉布莉说。

“谢谢,感激不尽。真是抱歉,这里乱成一团。我刚刚说到哪里?”

“你说到拼图。”

“啊,对,我们一一拼凑推断,因为不管多想展现专业,总会有个粗心的人,又或是……”

“什么?”

“嗯……泄漏口风的人,说出了地址或其他信息,这回比较像……”

亚罗娜再度沉默。办公室里来了访客,而且不是别人,正是国安局里能直达白宫的最资深长官之一强尼·殷格朗中校。殷格朗力持镇定,甚至还跟坐在较远的一群人开玩笑。但骗不了任何人。在他优雅、黝黑的外貌底下——自从当了欧胡岛密码中心的负责人之后,他一年到头都晒得很黑——可以感觉到他的神情带着紧张,此时他似乎想让每个人都聆听他说话。

“喂,你还在吗?”嘉布莉在电话另一头问道。

“可惜不能再继续说了,我再打给你。”亚罗娜说完便挂断电话。那一刻她的确变得忧心忡忡。

四下有一种发生了可怕事情的氛围,也许又再度遭到重大的恐怖攻击。但殷格朗仍持续安抚,尽管上唇边和额头冒着汗,他还是一再强调没什么大不了。他说,很可能就是虽然有重重的严密把关,还是被一只病毒跑进了内部网络。

“为了安全起见,我们关闭了服务器。”他这么说道,一度还真的成功安抚了人心。大家似乎都在说:“搞什么啊,一只病毒也值得大惊小怪。”

但紧接着殷格朗开始语焉不详地说了一堆,亚罗娜忍不住大喊:

“告诉我们到底是怎么回事!”

“还不太清楚。不过我们的系统可能被黑了。等情况较为明朗再向大家说明。”殷格朗说话时显得担心,办公室随即响起一阵窃窃私语。

“又是伊朗人吗?”有人质疑。

“我们认为……”殷格朗没有把话说完。一开始就应该站在这里负责解释的艾德冷不防地打断他,站起身来,粗壮得活像只熊,不可否认此时此刻的他确实气势非凡。片刻前那个泄气的艾德不见了,现在的他展现出一种毅然决然的态度。

“不是,”他咬牙切齿地说,“是黑客,是他妈的超级黑客,我非把这混蛋阉了不可。”

“那个女黑客和这件事其实关系不大,”李纳斯小口小口啜着啤酒说,“她恐怕比较像是鲍德的社交规划。”

“不过她好像蛮厉害的。”

“也可能只是运气。她说了一大堆废话。”

“这么说你见过她?”

“见过,就在鲍德去硅谷之后。”

“那是多久以前?”

“差不多一年前。我把我们的计算机搬到我在布兰亭街的公寓。说得含蓄一点,我过得不太好,单身、破产,又常常宿醉,住的地方像猪窝一样。当时我刚和鲍德通过电话,他像个啰嗦的老爸叨念个没完,说什么:别从她的外表评断她,表象有可能会骗人之类的。拜托,他竟然跟我说这种话!我自己也不算是标准女婿型的人,我这辈子从来没穿西装打领带过,要是有谁知道黑客长什么样,那就是我了。反正就是这样,然后我就坐在家里等那个女生,心想她至少会敲敲门,没想到她直接开门就走进来了。”

“她长什么样子?”

“超级恐怖……但也有一种诡异的性感。不过很可怕!”

“李纳斯,我不是叫你给她的长相打分数,我只是想知道她的穿着打扮,或者她有没有提起自己的名字?”

“我不知道她是谁,”李纳斯说:“但我确实在什么地方看过她,应该不是什么好事。她身上有刺青穿洞,就像个重金属摇滚乐手或哥特族或朋克族,还有她简直瘦得不成人形。”

布隆维斯特几乎是毫无意识地向阿密尔打了个手势,请他再上一杯健力士。

“然后呢?”他问道。

“该怎么说呢?我大概是觉得不必马上开工,所以就坐在床上——说实在的也没其他地方可坐——提议先喝点东西。结果你知道那时候她做了什么吗?她叫我出去。她把我赶出自己家,好像这是天底下再自然不过的事,我当然拒绝了。我就说:‘其实我就住在这里。’她却回说:‘出去,滚蛋。’我发现自己别无选择,只好出去一会儿。等我回来,看到她躺在我床上抽烟,多变态啊?她在看一本关于弦理论之类的物理学书,大概是我看她的眼神不对劲吧,我哪知道,总之她劈头就说她没打算跟我上床,一点都没有。‘一点都没有。’她这么说。我想她连一次都没有正眼看过我。她只说我们中了木马病毒,一种远端存取木马,说她看出了入侵的模式和程序设计上的原创度。‘你们曝光了。’她说,然后就走了。”

“没有说再见?”

“连个再见什么的也没说。”

“真是的。”

“不过老实说,我觉得她只是在虚张声势。过没多久,国防无线电通讯局的人也做了同样的检测,他应该更了解这类攻击吧,他说得很清楚:不能下这样的结论,因为不管他怎么搜寻我们的计算机,都没有发现任何旧的间谍软件。但他还是猜测我们被黑了——喔,对了,他叫莫德,史蒂芬·莫德。”

“那个女的,有没有做任何的自我介绍?”

“我的确有点逼问她,但她只肯说——而且态度很粗鲁——说我可以叫她皮皮。这显然不是她的真名,不过……”

“不过什么?”

“我倒觉得跟她很配。”

“你知道吗?”布隆维斯特说,“我本来已经打算回家了。”

“对,我注意到了。”

“但现在一切有了重大变化。你不是说你的鲍德教授认识这个女的吗?”

“是啊。”

“那么我想尽快跟他谈谈。”

“因为那个女的?”

“可以这么说。”

“好吧,”李纳斯若有所思地说,“但你是找不到任何关于他的联络信息的,我也说过,他整个人变得神秘兮兮。你用苹果手机吗?”

“对。”

“那就别提了。鲍德认为苹果多少被国安局掌控,要跟他通话,你得先买一个bckphone[8],或至少借一个安卓手机,下载一个特殊的加密程序。但我会安排让他联系你,你们再约个安全的地方碰面。”

“太好了,李纳斯,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