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十一月二十日(1 / 1)

蜘蛛网中的女孩 [瑞典]大卫·拉格朗兹 7350 汉字|6 英文 字 1个月前

第二章 十一月二十日

麦可·布隆维斯特只睡了几个小时,因为熬夜看伊丽莎白·乔治[1]的推理小说。这么做其实并不明智。当天早上稍晚,赛纳传播的报业权威欧佛·雷文将要为《千禧年》杂志主持一个策略研讨会,布隆维斯特确实应该好好休息备战。

但他无意保持理智。好不容易才勉强自己起床,用优瑞咖啡机煮了一杯浓得不寻常的卡布奇诺。这台机器是不久前快递送到家里来的,里面还附了一张纸条:“依你说的,反正我也不会用。”如今它矗立在厨房里,像座美好时光的纪念碑。他与赠送者已完全断了联系。

最近他几乎提不起劲来工作,到了周末甚至考虑找点新鲜事来做。对布隆维斯特这种人来说,这可是相当极端的念头。《千禧年》一直是他的最爱、他的生命,他人生中最精彩、最戏剧化的事件也多半和杂志社有关。但没有什么是永恒的,或许连对《千禧年》的爱也不例外。再说,现在开一家专作调查报道的杂志社,时机也不对。凡是怀有远大抱负的出版业者无不面临失血过多的紧要关头,他不得不反省自己对《千禧年》抱持的愿景,站在更高的层面上看或许是美好而真实的,却不见得有助于杂志社的存活。他啜饮着咖啡走进客厅,看着窗外的骑士湾水域。外头正风雨大作。

原本秋老虎发威,让城里的露天餐厅与咖啡座持续营业到十月中下旬,但如今已转变成风强雨骤的天气,街上行人全都弯腰快走。布隆维斯特整个周末都待在家里,却不仅仅是天气的缘故。他一直在进行一个野心勃勃的复仇计划,偏偏一事无成,这可不像他——不管是以前的他,还是后来的他。

他不是个甘居下风的人,而且不同于瑞典媒体圈无数大人物的是,他没有那种过度膨胀的自我需要一再地吹嘘安抚。另一方面,他也经历过几年的苦日子。还不到一个月前,财经记者威廉·柏格在赛纳旗下的《商业生活》杂志写了一篇文章,标题是《布隆维斯特的时代结束了》。

既然还有人写关于他的文章,说明他还受到关注,说明他的地位依然稳固。没有人会说这篇专栏文章写得好,或写得别出心裁,大家很快就会把它抛到脑后,因为这不过是一个心怀妒忌的同行的又一次出击。但不知为何这件事竟闹得沸沸扬扬,事后回想起来仍令人不解。一开始或许可以解释为一场针对新闻媒体的热烈论战,不料辩论却逐渐脱轨,虽然一些大报置身事外,社群媒体上却出现了各种谩骂。发动攻击的不只是财经记者和产业人士(如今敌人暂时变弱,他们当然有理由出手),还有一些较年轻的作家想趁此机会提高知名度。他们指出布隆维斯特既没有推特也没有脸书,根本就该被当成过时的老古董。还说只有他那个年代的人才会有大把时间可以根据自己的喜好,慢慢钻研那些落伍的怪书。也有人乘机凑热闹,发明一些好玩的标签,如“#布隆维斯特时代”。全是一堆无聊废话,大概没有人比布隆维斯特更不在乎了——至少他这么说服自己。

自从札拉千科事件以来一直没有重大报道,而《千禧年》也的确陷入危机,这些事实对他当然不利。杂志有两万一千名订户,发行量还算可以,但因为广告所得剧减,又不再有畅销书的额外收入,加上股东海莉·范耶尔不愿再出资,所以董事会不顾布隆维斯特反对,同意挪威的赛纳报业王国买下百分之三十的股份。这事也没那么奇怪,至少乍看之下不奇怪。赛纳除了发行周刊和晚报之外,还拥有一个大型在线交友网站、两个付费电视频道和一支挪威顶级足球队,和《千禧年》之流的刊物理应扯不上一丝关系。

但是赛纳的代表们——尤其是出版品的负责人欧佛·雷文——一再保证他们的集团需要一项声望卓著的产品,而且管理阶层的“每一个人”都很赞赏《千禧年》,一心希望让这份杂志照常运作。“我们不是为了赚钱!而是想做一点有意义的事。”雷文这么说,并立刻安排一笔可观的资金注入杂志社。

起初赛纳并未干涉编辑方面的事。一切运作如常,只是预算稍微多了些。一股新希望在编辑团队间蔓延开来,有时候连布隆维斯特都觉得自己终于有时间专注于新闻报道,无须再为财务烦恼。可是后来,差不多就在他开始受抨击那段时间,气氛变了,赛纳集团开始施压。布隆维斯特怀疑他们开始见缝插针,干涉杂志社事务。

雷文宣称杂志社当然应该继续保留深入追踪、深度报道、热切关注社会议题等特色,但也不一定非得清一色刊登关于财务舞弊、违法行为与政治丑闻的文章。据他说,写写上流社会、写写名人与首映会也可以是精彩的报道。他还兴致勃勃地谈论美国的《浮华世界》和《君子》杂志、盖伊·塔利兹与他的经典报道《法兰克·辛纳屈感冒了》,还有诺曼·梅勒、楚门·柯波帝、汤姆·沃尔夫这一大堆人[2]。

其实布隆维斯特对此毫无异议,至少暂时还没有。六个月前他自己也写过一篇关于狗仔文化的长文,只要能找到一个严肃的点切入,不管写什么无足轻重的主题,他大概都愿意。事实上,他总说要判断一篇报道的好坏,关键不在主题,而在记者的态度。没错,令他不满的是雷文话中有话:一场长期抗战式的攻击已经开始。对赛纳集团来说,《千禧年》就跟其他杂志一样,是他们可以为所欲为直到开始获利——并失去特色——为止的一份刊物。

因此星期五下午,一听说雷文请来一名顾问,还要求做几份消费者问卷调查,星期一进行分析报告,布隆维斯特直接就回家去了。好长一段时间,他或是坐在桌前或是躺在床上,构思着各种慷慨激昂的讲稿,说明为何《千禧年》必须忠于自己的理想愿景:郊区里动乱纷起、有一个公然支持种族主义的政党进驻国会、人民心胸愈来愈褊狭、法西斯主义抬头、游民与乞丐随处可见。有太多地方让瑞典变成一个可耻的国家。他想出许多优雅崇高的字眼,幻想着凭自己如此中肯而又具说服力的口才,一次又一次征服人心。不止编辑团队,就连整个赛纳集团也将如大梦初醒,决定团结一致追随他的脚步。

然而头脑清醒后他便领悟了,如果没法从财务角度得到大家的信任,这些话就毫无分量。金钱万能、废话无用,简单说就是这样。最重要的就是杂志社得维持下去,然后才能着手改变世界。他开始纳闷自己能不能设法弄到一个好题材。若有可能揭发重大新闻或许还能激励编辑团队的信心,让他们把雷文的问卷调查和预测全都抛到九霄云外。

布隆维斯特挖出了关于瑞典政府庇护札拉千科这桩阴谋的大独家新闻之后,俨然成了一块新闻磁铁,每天都会收到有关非法行为与可疑交易的爆料。老实说,这些大多都是垃圾,但偶尔——只是偶尔——也会冒出惊人的故事。一起普普通通的保险事件或是一桩不起眼的人口失踪案,背后可能隐藏着什么重大意义,谁也说不准,必须有条不紊、敞开心胸、细细检视,于是星期六早上,他就坐在电脑和笔记本前面,小心审阅手边所有的资料。

他一直看到下午五点,也的确发现了古怪之处,若早在十年前他肯定已经风风火火展开行动,但如今却激不起丝毫热情。这是老问题了,他比谁都清楚。在一个行业里待了二三十年,一切多半都摸熟了,就算理智上知道某条新闻应该可以写出一篇好报道,可能还是兴奋不起来。因此当又一阵冰雨狂扫过屋顶,他停下工作,改读起伊丽莎白·乔治的小说。

这不只是逃避心理,他这么说服自己。有时候当心思被另一件截然不同的事情占据,反而会蓦然冒出很棒的点子,一块块拼图可能会在瞬间拼凑到位。不过他并没有想到任何更有建设性的东西,只觉得应该多像这样优哉游哉地看些好书。到了气候更加恶劣的星期一早上,他已经很起劲地读了一本半乔治的小说,外加三本老早之前胡乱堆放在床头柜上的过期《纽约客》杂志。

此刻的他正端着卡布奇诺坐在客厅沙发上,望向窗外的暴风雨。他一直觉得又累又懒。过了好一会儿,他猛地站起身来,好像突然决定振作起来做点事情,随后穿上靴子和冬装外套出门去。外头简直就像人间地狱。

又冰又湿的强风猛烈吹打着,寒意彻骨。他匆匆走向霍恩斯路,铺展在眼前的这条路显得格外灰暗。整个索德马尔姆区仿佛都褪了色,空中甚至没有一小片鲜艳的秋叶飘飞。他低着头、双手抱在胸前继续前行,经过抹大拉的玛利亚教堂,朝斯鲁森走去,一直走到约特坡路后右转,然后照常钻进monki服饰店和“印地戈”酒吧之间的大门,再爬上位于四楼的、绿色和平组织办公室正上方的杂志社。他在楼梯间就已经听到叽叽喳喳的说话声。

楼上人异常得多,除了编辑团队和几位主要的自由撰稿人,还有三个赛纳的人、两名顾问和雷文。雷文特地穿了较休闲的便服出席,看起来已经不像高层主管,还学会一些新用语,譬如开朗的一声“嗨”。

“嗨,麦可,一切还好吧?”

“这得看你了。”布隆维斯特回答,倒不是有意表现得不友善。

但他看得出来对方把这句话视为宣战,于是他僵硬地点点头,走进去坐下。办公室里的椅子已经排列得像个小礼堂。

雷文清清喉咙,紧张地朝布隆维斯特看去。这个明星记者刚才在门口还活像只斗鸡,此时却显得礼貌客气、颇有兴味,并没有想找人吵架的迹象。但雷文并未因此感到安心。很久以前,他和布隆维斯特都在《快递报》当过临时雇员,大多都是写些新闻快报和一大堆垃圾。但下班后在酒吧里,他们曾经梦想着独家新闻,曾经聊着自己绝不会满足于老套而又浅薄的东西,会贯彻始终深入挖掘。两人一聊就是几个小时。当时的他们年轻、胸怀壮志,想要全部一把抓,想要一步登天。有时候雷文还挺怀念那段日子,当然不是怀念那时的薪水、工作时数,或在酒吧里混日子、玩女人,而是梦想,他怀念梦想中蕴含的力量。有时他很渴望能再有那股冲劲,想要改变社会与新闻界,想要靠一支笔让世界停顿、强权低头。连他如此自命不凡的能人也不禁纳闷:那些梦想都到哪儿去了?

布隆维斯特的确一一实现了梦想,不只因为他揭发了时下几个大新闻,也因为他确实秉持着他们曾经幻想过的热忱与力量在写作。他从未屈服于统治阶级的压力或妥协而放弃自己的理想,反观雷文呢……不过,真正事业成功的人应该是他,不是吗?目前他的收入恐怕是布隆维斯特的十倍,这让他喜不自胜。挖出那些独家有什么用?也不能买栋好一点的乡下别墅,只能守着沙港岛上那间小破屋。拜托,那间小屋怎么能和坎城的新房子相比?根本没得比!没错,他选择的路才是正确的。

雷文没有浸在报社里努力苦干,而是到赛纳应征媒体分析师的工作,还和霍孔·赛纳本人培养出私人情谊,因而致富,人生也从此改变。如今他已是最资深的记者,负责管理好几家报社与频道,并乐在其中。他深爱权力、金钱和一切附带产物,却也不得不承认偶尔还是会梦想得到另一样东西,当然只是稍稍做个梦,但毕竟难免。他希望自己被视为优秀的作家,就像布隆维斯特,恐怕正因为如此他才会拼命鼓动集团收购《千禧年》的股份。有人私下告诉他杂志社的营运陷入困境,总编辑爱莉卡·贝叶(也是他一直偷偷爱慕的对象)又想留住最近招募到的新人苏菲·梅尔克和埃米·葛兰丹,除非有新的资金注入,否则不可能办到。

总之,雷文看到一个天外飞来的好机会,可以买下瑞典媒体界一个顶尖的大招牌。不料,赛纳高层——说得含蓄一点——不感兴趣,有人甚至抱怨说《千禧年》已经过时,又有点左倾,而且到最后往往会和重要的广告业者及业务伙伴闹翻。要不是雷文极力坚持,这计划可能就不了了之了。他是真的坚定。他主张道,就总体而言,投资《千禧年》不过是一笔微不足道的小钱,或许得不到可观利润,却能带来更大得多的收获,那就是信誉。此时此刻,赛纳历经了几次减产与裁员,名声已称不上最大资产。若能收购《千禧年》的股权,就表示赛纳集团终究还是在乎新闻媒体与言论自由,即使董事会对两者都不特别感兴趣,这一点却还是能听得明白,于是雷文的收购提议过关了。有好一段时间,看似是各方皆赢的结果。

赛纳得到好的宣传效果,《千禧年》保住了员工,还能专心致力于他们最擅长的事:经过仔细调查、用心撰写的报道。至于雷文则是笑得有如阳光般灿烂,甚至还在作家俱乐部加入一场辩论,用他平时的谦卑态度说道:“我相信道德事业。我一直都在为调查报道努力奋斗。”

没想到……他不愿去想。起先他对于布隆维斯特受到的抨击并不特别在意。自从这位昔日同事一跃而上报道界的高空后,每当看见他受媒体奚落,雷文总是窃喜在心。但这回他的欣喜之情没有持续太久。赛纳的小儿子图勒瓦向来对记者说些什么不感兴趣,却注意到这次的骚动,这全是拜社群媒体大肆渲染所赐。而他确实热衷权势,也喜欢耍心机,事情发展至此让他发现得分的机会,至少可以好好挫一挫董事会那些老家伙的锐气。不久,他煽动了直到最近才开始关注这种芝麻绿豆小事的执行长,出面宣布不能让《千禧年》享有特别待遇,他们必须和集团的其他事业一样适应新时代。

雷文才刚信誓旦旦地向爱莉卡保证过,说他不会插手编辑事务,也许只会偶尔以“朋友兼顾问”的身份表示一点意见。如今他忽然觉得手脚被绑住了,好像被迫要在背后玩一些复杂计谋。他费尽心力让杂志社的爱莉卡、玛琳·艾瑞森和克里斯特·毛姆接受新政策,这政策的内容其实从来没有说清楚过——在慌乱状态下仓促生出来的东西,很少能说得清楚——但又多少得让《千禧年》更年轻化、商业化。

雷文很自然地一再强调,绝对不可能放弃杂志的灵魂与批判态度,其实他并不确定这么说是何意。他只知道要让董事们开心满意,就必须为杂志注入更多魅力,并减少针对行业进行的长远调查,因为这些举动可能惹恼广告业者,为董事会制造敌人。不过这些话他当然没有告诉爱莉卡。他希望能避免不必要的冲突,此时站在编辑团队面前的他,特地花了心思穿得比平常随意。在总公司光鲜亮丽的西装配领带已成惯例,但他不想以这样的装扮刺激人,而是选择了牛仔裤、白衬衫和一件甚至不是开斯米材质的深蓝色v领套头毛衣。那头长鬈发向来是他展现叛逆的小噱头,今天也扎成马尾,就像电视上那些言辞犀利无比的记者。不过最重要的是他一开口就是谦逊的语气——上管理课时老师都是这么教的。

“大家好,”他说,“天气真是糟糕!以前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但仍乐于再重复一遍:我们赛纳能陪伴各位走这段旅程,真是无上的光荣,对我个人更是意义非凡。能为《千禧年》这样的杂志奉献心力,让我的工作更具意义,这让我想起自己进入这一行的初衷。麦可,你记不记得我们以前常常坐在剧院酒吧里,梦想着一起干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当然,酒可也没少喝,哈哈!”

布隆维斯特似乎不记得了。但雷文没有这么好打发。

“放心吧,我不是想缅怀往事,也没有理由这么做。”他说道,“那时候,我们这个行业的银弹要多得多。光是为了报道一个鸟不生蛋的地方发生的小小命案,就会租用直升机、包下当地最豪华的旅馆一整层楼,事后还会买香槟庆功。你们知道吗?我第一次去国外出差前,向当时的外国特派员伍夫·尼尔森打听德国马克的兑换汇率。他说:‘我也不知道,汇率都是我自己定的。’哈哈!所以当时我们常常给自己的费用灌水,你记得吗,麦可?那可能是我们最有创意的时期了。总而言之,我们要做的就只是尽快让东西印出来,反正怎么样都能卖得很好。但是今非昔比了,这大家都知道。我们如今面临激烈的竞争,现在报纸杂志想要赚钱可不容易,所以我认为今天应该稍微来谈谈未来的挑战。我绝不敢妄想能教各位什么,只是提供一点情况让大家讨论。我们赛纳委托人做了一些关于《千禧年》读者属性与大众观感的问卷调查,有些结果可能会让你们略感吃惊。但各位不该因此气馁,反而应该视为挑战,而且别忘了,现在外界环境正在发生完全失控的变化。”

雷文略一停顿,心中嘀咕着“完全失控”一词是否用错了?自己是否太努力想显得轻松而又有朝气?一开始用这种口气说话又是否过于戏谑,像在聊天?要是霍孔·赛纳就会说:“要说那些薪水超低的记者有多没幽默感就有多没幽默感。”但不会的,我会处理好,他暗下决心,我会让他们都站到我这边来!

约莫在雷文解释说所有人都有必要思考杂志社的“数字成熟度”时,布隆维斯特就已经放空了,所以他没听见雷文说年轻一代其实并不知道《千禧年》或麦可·布隆维斯特是谁。不巧的是,他就在这个时候觉得受够了,便走出去到茶水间,因此他也不知道那位挪威顾问阿朗·邬曼堂而皇之地说:“真可悲,他就那么怕被遗忘吗?”

但事实上,这是布隆维斯特此时最不在意的事。看到雷文似乎认为消费者问卷调查将能拯救他们,他很气愤,创造这份杂志的又不是那该死的市场分析,而是如火般的热情啊。《千禧年》之所以能走到今天,是因为他们将信念投入其中,投入到他们觉得正确而又重要的事中,而不是试图去猜测风向。他在茶水间里呆站了一会儿,心想不知爱莉卡要过多久才会来。

答案是大约两分钟。他试着从高跟鞋的声音估计她的生气程度。但等她站到他身旁时,却只沮丧地笑了笑。

“怎么了?”她问道。

“只是听不下去。”

“你应该知道你这样做会让人觉得超级尴尬吧?”

“知道。”

“我猜你应该也明白只要我们不点头,赛纳什么也做不了。掌控权还是在我们手上。”

“才怪。我们是他们的人质呀,小莉!你还不懂吗?要是不照他们的意思做,他们就会抽手,到时我们就只能光着屁股干坐在那里了。”他怒气冲冲地大声说道。见爱莉卡摇摇头嘘了一声,他才又放低声音说:“对不起,是我在闹脾气,不过我现在要回家了,我需要好好想想。”

“你最近的工作时数未免太短了。”

“我想我还有很多加班时数没补休完。”

“这倒也是。今晚想不想有人作伴?”

“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爱莉卡。”他说完便离开杂志社,走上约特坡路。

狂风冷雨吹打得他咒声连连,一度甚至想冲进口袋书店,再买一本英文侦探小说来逃避现实。不过最后他还是转进圣保罗街,就在经过右手边的寿司店时手机响了。本以为一定是爱莉卡,没想到是女儿佩妮拉,他这个父亲已经因为为女儿做得太少而心怀愧疚,她肯定是故意挑这最坏的时机来联络他。

“嗨,亲爱的。”他说道。

“什么声音那么吵?”

“应该是暴风雨的声音。”

“好啦,好啦,我很快就说完。我申请到毕斯科普斯阿诺学院的创意写作班了。”

“这么说你现在想当作家啰。”他的语气太刻薄,近乎讥讽,无论如何都对她不公平。

他本该说声恭喜,祝她好运就得了,只是佩妮拉这么多年来一直很不顺,老是在基督教派与课程之间跳来跳去,一事无成,如今又再次改变方向,实在让他感到筋疲力尽。

“我好像没有感受到一丁点的喜悦。”

“抱歉,佩妮拉,我今天的状况有点不好。”

“你的状况什么时候好过?”

“我只是觉得以目前的大环境看来,写作恐怕不是好的选择。我只是希望你能找到真正适合你的路。”

“我不会像你那样写一些无聊的新闻。”

“那你打算写些什么?”

“我要投入真的写作。”

他也没问什么叫真的写作,就说:“那好。你钱够用吗?”

“我在韦恩咖啡馆打工。”

“今晚要不要过来吃饭,我们可以谈谈?”

“爸,我没时间。只是跟你说一声。”她说完便挂断电话,尽管他试着正面看待她的热忱,却只是让心情更糟。他抄捷径穿越玛利亚广场和霍恩斯路,回到贝尔曼路的公寓。

有种好像刚刚离开的感觉。他甚至有种奇怪的感觉,像是失业了,即将展开新生活,到时会有大把大把的时间,不用再拼命工作。有那么一刹那,他想把房子打扫干净,因为杂志、书和衣服丢得到处都是。后来还是改变主意,从冰箱拿出两瓶比尔森啤酒,坐到客厅的沙发上,更清醒地把一切事情想透彻,尽量以体内有一点点啤酒时最清醒的状态思考。

接下来该怎么办?

他完全没概念,最令人担忧的是他无心战斗,反而异常认命,就好像《千禧年》正慢慢溜出他的兴趣范围。也该做点新鲜事了,不是吗?他自问道。随即想起凯莎·欧克丝丹,她是个相当迷人的人,他们偶尔会相约一块喝几杯。欧克丝丹是瑞典电视台《特派调查》节目的制作人,已经试图延揽他多年。不管她提出什么条件,也不管她如何郑重其事地保证全力支持、绝不干涉,他都不为所动。《千禧年》一直都是他的家、他的灵魂。可是现在……也许他应该抓住机会,也许“特派调查”的工作能让他重燃热情。

手机响了,他一度感到高兴,并暗自发誓:无论是爱莉卡还是佩妮拉,他都会心平气和认真倾听。结果都不是,未显示来电号码,因此他带着戒心接起。

“是麦可·布隆维斯特吗?”对方声音听起来很年轻。

“我是。”他说。

“你有时间谈谈吗?”

“可能有,如果你能自我介绍一下。”

“我叫李纳斯·布兰岱。”

“好,李纳斯,有什么需要我效劳的?”

“我要爆料。”

“说来听听。”

“如果你肯移驾到对街的‘主教牧徽’酒吧跟我碰面,我就告诉你。”

布隆维斯特恼火了,不只因为那专横的口吻,还因为自己的地盘受到侵犯。

“在电话上说也一样。”

“这种事不应该在开放的线路上讨论。”

“我怎么觉得跟你说话很累呢,李纳斯?”

“可能是你今天过得不顺。”

“我今天的确过得很不顺,你说对了。”

“你看吧。到主教酒吧来,我请你喝杯啤酒,顺便告诉你一件惊人的事。”

布隆维斯特只想回呛一声:“别指使我!”但不知为何,或许是因为现在除了坐在顶楼公寓思索未来之外,没其他的事可做,所以他回答说:“我可以自己付钱。不过好吧,我去。”

“明智的决定。”

“但李纳斯……”

“怎么了?”

“你要是拉拉杂杂跟我说一堆疯狂的阴谋论,像是猫王没死啦、你知道射杀首相帕尔梅的凶手是谁啦之类的,我马上就掉头回家。”

“没问题。”李纳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