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十一月二十二日晚上
包柏蓝斯基独自站在办公室内。法斯特终于承认自己向国安局泄漏了消息,包柏蓝斯基听都不听他的解释,就把他撵出了调查小组。尽管此事进一步证明了法斯特是个寡廉鲜耻的投机者,但包柏蓝斯基还是无法相信他也将消息泄漏给罪犯。警局内难免会有贪腐堕落的人,但是把一个智障的小男孩交到冷血杀人犯手里实在太过分,他不愿相信有任何一个警察会做出这种事来。也许消息是经由其他管道外泄,可能是电话遭窃听或是计算机被入侵,只是他怎么也想不起关于奥格斯的特殊能力曾记录在任何一部计算机里。他一直想联络国安局长柯拉芙讨论此事,虽一再强调事关重大,她却没回电。
瑞典贸易委员会和商业部已经找上他,这下可麻烦了。尽管说的不多,但看得出他们主要关心的不是男孩的安危或斯维亚路的枪击事件,而是鲍德长期以来的研究计划,这份计划似乎在他遇害当晚失窃了。
警局中几位最优秀的计算机工程师连同林雪平大学与皇家科技学院的三位it专家都去过索茨霍巴根那栋住宅,但无论是在他留下的几部计算机还是论文当中,都没有发现这份研究报告的踪迹。
“所以现在最最重要的就是有一种人工智能脱逃在外。”包柏蓝斯基喃喃自语道。他忽然想到,向来爱说笑的表兄弟萨缪常在会堂里问朋友一个老谜题,那是个矛盾的问题:如果上帝真的万能,那么他能创造出比他更聪明的人物吗?他记得这个谜题被视为不敬,甚至于亵渎。问题有点模棱两可,不管怎么回答都不对。这时响起敲门声,包柏蓝斯基也才回过神来思考眼下的问题。是茉迪敲的门,她客客气气又递上一块橙子口味的瑞士巧克力。
“谢谢,”他说道,“有什么新进展吗?”
“我们大概知道凶手是怎么把林典和孩子骗到外面去了。他们从我们和艾铎曼教授的邮址寄送伪造的电子邮件,安排在路边接人。”
“有可能吗?”
“有,甚至还不太困难。”
“可怕。”
“是啊,但这还是无法说明他们怎么知道要去侵入欧登医学中心的计算机,又是怎么发现艾铎曼牵涉其中。”
“我想我们的计算机最好也检查一下。”包柏蓝斯基黯然说道。
“已经着手了。”
“难道到最后我们因为怕被窃听,就什么也不敢写、什么也不敢说了吗?”
“不知道,希望不会。另外还有一个雅各·查罗正在等候讯问。”
“他是谁?”
“叙利亚人足球队的选手,也是从斯维亚路载走那名女子和奥格斯的人。”
一个身强体壮、留着深色短发、颧骨很高的年轻人正坐在侦讯室里。他身穿芥末色v领套头毛衣,没有搭配衬衫,给人的第一个印象就是急躁、略显骄傲。
茉迪开口说道:“十一月二十二日下午六点三十五分,讯问证人雅各·查罗,年二十二岁,住在诺尔博。请说说今天早上发生了什么事。”
“这个嘛……”查罗说道,“我开车经过斯维亚路,发现前方路上有点骚动。我以为出车祸了,就放慢车速。但接着就看到一个男人从左手边跑着穿越马路,他就这么冲出来,根本不管路上的车,我还记得当时觉得他肯定是恐怖分子。”
“为什么?”
“他好像全身上下散发出一种神圣不可侵犯的怒火。”
“你看见他的长相了吗?”
“看得不太清楚,不过我总觉得他的脸有点不自然。”
“怎么说?”
“好像不是真的脸。他戴了一副太阳眼镜,想必是有耳勾固定的那种,可是脸颊看起来好像嘴里有什么东西,我也不知道。还有他的胡子和眉毛、他的皮肤颜色。”
“你认为他戴了面具?”
“有点像,可是我没有时间多想,我都还没回过神来,后车门就被一把拉开,然后……该怎么说呢?总之所有事情都在同一时间发生,整个世界就这么往你头上砸下来。一眨眼车上多了两个陌生人,后车窗也被砸碎,我整个人都吓呆了。”
“你怎么做?”
“我像疯了一样猛踩油门。跳上车的女孩嚷着叫我开车,我很害怕,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是乖乖听命行事。”
“听命?”
“感觉就是这样。我发觉有人在追我们,又想不出其他办法。我不停地转来转去,那女孩怎么说我就怎么做,再说……”
“接着说。”
“她的声音有种说不出的力量,那么冷酷而又那么坚定,我发现自己紧紧抓住它,就好像在这片混乱中只有这个声音掌控了一切。”
“你说你好像认得这个女的?”
“对,当时没认出来,绝对没有。那时候我吓都吓死了,满脑子只想着当下发生的怪事。车子后座上全都是血。”
“是男孩还是女人的?”
“一开始我不确定,他们俩好像也不知道。但是后来我好像听到那个女的喊了一声‘耶’,像是有好事发生。”
“是怎么回事?”
“那女的发现流血的是自己,不是男孩,我真是不敢相信。简直像在说:‘万岁,我被枪打中了。’而且我跟你说,那可不是小小擦伤。不管她怎么包扎,就是止不住血。血一直涌出来,女孩的脸色也愈来愈苍白,她一定觉得快死了。”
“而她还是很庆幸被射中的不是男孩。”
“没错。就像妈妈一样。”
“不过她不是男孩的妈妈。”
“对,她还说他们根本不认识,事实也愈来愈明显,她对小孩一无所知。”
“大致上来说,”茉迪问道,“你觉得她对那个男孩怎么样?”
“老实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的社交技能真不是普通的差,对待我就像对待毫无地位的下人,但尽管如此……”
“怎么样?”
“我认为她是好人。当然我不会想请她当保姆,你明白我的意思吧。不过她还算好。”
“这么说你认为孩子跟她在一起是安全的?”
“她很明显是疯到家了。不过那个小男孩……他叫奥格斯,对吧?”
“没错。”
“如果有必要的话,她会用生命来保护奥格斯。这是我的感觉。”
“你们是怎么分开的?”
“她叫我载他们到摩塞巴克广场。”
“她住在那个广场?”
“不知道。她没有给我任何解释,不过我觉得她在那里有另一种交通工具。不必要的话她不会多说,她只叫我写下个人资料,说是会赔偿车子的修理费,再额外补贴一些。”
“她看起来有钱吗?”
“要是光看外表,我会说她住在垃圾堆里。但她表现出来的样子……我不知道。就算她很有钱,我也不意外。看得出来她很习惯让别人听她的。”
“后来怎么样了?”
“她叫男孩下车。”
“男孩照做了吗?”
“他只是前后摇晃身体,却没动。但后来那女的口气转硬,说什么这是生死攸关的事之类的,然后男孩就踉踉跄跄下了车,两只手臂绷得紧紧的,像在梦游。”
“你有没有看到他们往哪儿去?”
“只看到是往左边,斯鲁森的方向。不过那个女的……”
“怎么样?”
“她很明显是快死掉的感觉,走起路东倒西歪,好像随时会倒下去。”
“听起来不妙。那男孩呢?”
“恐怕情况也不太好。他看起来真的很怪。在车上,我一直很担心他会是什么病发作。但下车后,他好像比较适应情况了。总之他不断地问:‘哪里?哪里?’一遍又一遍地问。”
茉迪和包柏蓝斯基互看一眼。
“你确定吗?”茉迪问道。
“为什么不确定?”
“也许是因为他满脸疑惑,你才以为你听到他那么说。”
“为什么是我以为的?”
“因为男孩的母亲说他根本不会说话,从来没说过一句话。”茉迪说。
“你在开玩笑吧?”
“没有。如果在这样的情形下他忽然开口说话,很奇怪。”
“我说听到就是听到了。”“好吧,那女的怎么回答?”
“我想是‘离开,离开这里’之类的。接着她差点摔倒在地,就像我刚才说的。然后她就叫我走了。”
“你照做了?”
“一溜烟就开走了。”
“然后你认出了上你车的人?”
“我本来就猜到男孩是那个被杀害的天才的儿子,但那个女的……我隐约觉得面熟。我全身抖个不停,最后再也没法开车,就把车停在环城大道上,在斯坎斯库尔地铁站旁,然后到克拉丽奥酒店去喝杯啤酒,让自己镇定下来。这时候我才想到,她正是几年前因杀人被通缉的女孩,结果没被起诉,原来她小时候在精神病院有过一些可怕经历。我记得很清楚,我有个朋友的父亲就曾经在叙利亚遭受酷刑虐待,他当时的遭遇跟这女孩差不多,什么电击之类的,他根本无法面对以前的事,一回想就好像又再次受到虐待一样。”
“你能确定吗?”
“你是说她受虐?”
“不,我是说她真的是莉丝·莎兰德?”
“网络上的照片我全看过了,毫无疑问。而且还有其他特点也吻合……”
查罗有些迟疑,似乎感到尴尬。
“她脱掉t恤用来包扎伤口,当她转身把衣服缠在肩膀上时,我看见她整个背上刺了一条大龙。有一篇旧报道提过这个刺青。”
爱莉卡带着几个装满食物、蜡笔、纸张和两三幅拼图等物品的购物纸袋,来到嘉布莉的夏日小屋,却不见奥格斯或莎兰德的踪影。无论是通过redphone app还是加密连线,莎兰德都没有回复,爱莉卡忧心如焚。
不管怎么看,这都不是好兆头。老实说,莎兰德一向不会作不必要的联系或保证,但这次是她要求找一栋安全屋,何况她还要负责照顾一个孩子,如果在这样的情况下她都不回电,肯定是伤势严重。
爱莉卡咒骂了一声,走到屋外的露台上,几个月前她才和嘉布莉坐在这里聊着逃离尘世,感觉却已如陈年往事。如今已没有桌椅、没有背后的喧哗声,只有白雪、树枝和风雪吹扫过来的残破碎片。四下里了无生气。不知怎地,那场小龙虾派对的回忆增添了几分寂寥,而那些欢乐气氛则有如鬼影般披挂在墙上。
爱莉卡回到厨房,将一些微波食物放进冰箱,包括肉丸、肉酱意大利面、酸奶肉肠、鱼派、薯饼,还有一大堆更不营养的垃圾食物,是布隆维斯特建议她买的:比利牌厚片比萨、饺形碎肉馅饼、冷冻薯条、可口可乐、一瓶爱尔兰杜拉摩威士忌、一条香烟、三包薯片、三条巧克力棒和几条新鲜甘草根。接着将画纸、蜡笔、铅笔、橡皮和一把圆规尺放到大圆桌上,并在最上面那张纸画了太阳和花,还用四种温暖色彩写上“欢迎”二字。
这栋别墅离印格劳海滩很近,但是从海滩看不见别墅。屋子位于高耸的岩岬上,前方有松林遮掩。屋里有四个隔间,隔着玻璃门连接露台的厨房是最大的一间,也是屋子的核心部位。除了圆桌外,还有一张旧摇椅和两张破旧凹陷的沙发,但沙发多亏了有两条格子花呢红毯罩着,倒也显得舒适诱人。这里是个温暖的家。
这里也是个安全的家。爱莉卡将门开着,并依事先约定将钥匙放在门厅柜的最上层抽屉,然后步下沿着陡峭平滑的岩坡铺设的木梯——开车来的人只能走这条路进屋。
风又开始猛烈地吹,阴霾的天空里风起云涌。她意志消沉,开车回家的一路上都未见好转。她心念一转想到了汉娜·鲍德。爱莉卡称不上是她的粉丝——以前汉娜常常扮演那种性感、没大脑、所有男人都觉得可以轻易诱骗的女人,而爱莉卡就讨厌电影业者对这类角色情有独钟。但如今情况已彻底改变,爱莉卡不禁对自己当时的无礼态度感到懊悔。是她过于苛求了,年纪轻轻便事业有成的美女总是太容易批判他人。
近年来,偶尔会在大片中出现的汉娜,眼中往往带有一丝忧郁,使得她扮演的角色更具深度,而那也许是真实情感的反射——爱莉卡又怎么知道呢?她经历过几段艰难时期,尤以过去这二十四小时为甚。打从一早起,爱莉卡就坚持要带汉娜去见奥格斯,这肯定是一个孩子最需要母亲的时候。
可是当时还与他们保持联系的莎兰德却不同意。她写道:还没有人知道消息是从哪儿泄漏的,母亲周遭的人也不能排除。不受任何人信任的卫斯曼正是其中之一,他好像整天都待在屋里躲避守在外头的记者。他们现在是进退维谷,爱莉卡不喜欢这种感觉。她希望《千禧年》还是可以有尊严地深入报道这则新闻,不让杂志社或其他任何人受到伤害。她深信布隆维斯特可以做到,看他此刻的模样就知道了,何况还有安德雷帮他。
爱莉卡对安德雷极有好感。不久前,他到她和贝克曼位于索茨霍巴根的住处做客,晚餐席上他讲述了自己的生活经历,听完后让她备感同情。
安德雷十一岁时,双亲在塞拉耶佛的一次炸弹爆炸中丧命。在那之后,他来到斯德哥尔摩外面的坦斯达与姑妈同住,但她丝毫没有留意到他的智能倾向与心理创伤。父母遇害时他并不在现场,但他的肢体反应就好像是仍然在为受到创伤后的压力所苦。直到今日,他依然憎恶巨大声响与突如其来的举动,也讨厌在公共场所看到弃置的袋子,更痛恨暴力,而那种强烈恨意爱莉卡从未在其他人身上看见过。
小时候,他会躲进自己的世界里,沉浸在奇幻文学中,读诗和传记,崇拜西尔维娅·普拉斯、博尔赫斯与托尔金[44],并苦心钻研有关计算机的一切知识。他梦想着能以爱与人类悲剧为主题,写出令人肝肠寸断的小说。他是个无可救药的浪漫主义者,一心期盼凭借热情来治愈自己的伤痛,对外面的世界一点也不感兴趣。然而,在他十八九岁的某天晚上,去了斯德哥尔摩大学媒体研究学院听布隆维斯特的演讲,人生便从此改变。
布隆维斯特的慷慨激昂鼓舞他挺身而出,见证一个充斥着不公不义、不容异己与底层腐败等现象的世界。于是他开始想象自己写的是批判社会的文章,而不再是赚人热泪的罗曼史。不久之后,他出现在《千禧年》的门口,问他们有没有事情可以让他做,冲咖啡、校稿、跑腿都行。爱莉卡一开始就看出他眼中燃着火,便派给他一些较不重要的编辑工作,诸如公告、搜集资料和简单的人物侧写。但最主要还是叫他多看书,他也确实很用功,就和做所有事情一样认真。除了研读政治科学、大众传播、金融财务与国际冲突等书籍,他也接《千禧年》的一些临时工作。
他期许自己能成为举足轻重的调查记者,就像布隆维斯特。但和绝大多数调查记者不同的是,他不是个硬汉,个性依然浪漫。布隆维斯特和爱莉卡都曾经努力为他解决情感问题。他太坦率、太透明,总之就是人太好了,布隆维斯特经常这么说。
不过爱莉卡相信安德雷正慢慢褪去那种属于年轻人的脆弱性格。她从他写的报道中看到了改变。起初他野心勃勃地想伸出触角接触群众,导致他的文章风格显得拙劣,但如今已变得比较实事求是、简洁有力。这回能得到机会帮布隆维斯特写鲍德的新闻,她知道他一定会全力以赴。目前的计划是:重要的核心叙述由布隆维斯特执笔,安德雷则负责搜集资料以及撰写一些补充说明。爱莉卡觉得他们俩是完美组合。
她把车停在贺钱斯街后走进办公室,果不其然便看见布隆维斯特和安德雷坐在里头,全神贯注。只不过布隆维斯特偶尔会低声自言自语,眼神中依然流露出那股令人赞佩的坚毅,但也带着痛苦。他几乎一夜未眠,媒体上抨击他的猛烈炮火未曾停歇,而他接受警方讯问时却又不得不做出媒体所指控的事:隐瞒信息。布隆维斯特一点也不喜欢做这种事。
布隆维斯特在许多方面都是个守法的模范公民,但如果说有谁能让他破例越线,那非莎兰德莫属。他宁可自己背上污名也不愿背叛她,所以才会一再地对警方说:“我要主张保护消息来源的权利。”也难怪他会对事情的后果感到不满意又忧虑。不过他和爱莉卡一样,为莎兰德和男孩担的心远远大于对自己处境的烦忧。
“还顺利吗?”她看了他一会儿才问道。 奇_书_网 _w_w_w_._q i_s_u_w_a_n_g_._c_o_m
“什么?……嗯……还好。那边怎么样?”
“我铺好了床,吃的东西也放进冰箱了。”
“很好。没被邻居看见吧?”
“那里一个人也没有。”
“他们怎么会这么久?”他说道。
“就是不知道啊,我都担心死了。”
“但愿他们是在莉丝家休息。”
“但愿如此。你还发现什么了吗?”
“不少。不过……”布隆维斯特欲言又止。
“怎么了?”
“就好像……又被丢回到过去,重新走上以前走过的路。”
“这你得好好解释一下。”她说。
“我会的,”布隆维斯特瞄了一眼计算机屏幕,“但我得先继续挖掘,晚一点再说。”听他这么说,她便留他继续工作,自己则收拾东西准备开车回家,但只要他开口,她随时可以留下陪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