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六章(1 / 1)

第一百六十六章

  西北军最后一批军队携伤员从冀州赤江对岸启程。

  因有伤兵行途沿缓。

  赵茗自那日之后再未与楚钦说过话。

  他就像一个即将被抢走心爱之物的孩子,赵嫣若是离开他的视线之内便开始焦躁不安,于是赵嫣只能与他在同一辆马车。

  马车由福宝驾着,赵嫣已经停了近一个月的药,也不知是心情的缘故亦或是回光返照,这副破败的身子已很少出现吐血与咳嗽的症状。福宝暗自希望是前者,秦王殿下手书此时也不知是否已至岭南。

  岭南相郡。

  红花楹正盛,院落中的黑白棋盘已多日无人问津,于沉寂的黑夜中蒙上一层清灰。

  刘燕卿立在窗柩前,天际有信鹰破云而来。

  歇在窗柩前伸长的枯枝上。

  刘燕卿伸手从信鹰脚下摘下手书打开细瞧,唇瓣微勾,细长的丹凤眼眯起。

  这是秦王求药的手书。

  秦王信中言辞恳切,愿付出任何代价。

  赵嫣离开岭南已有四五个月。

  四五个月内山河覆地翻天,破碎的土地归于平静,血火重歇,皇帝仍旧是皇帝,天下仍旧是他楚家的天下。

  刘燕卿叹息。

  他这一手精心的谋划全然付诸一炬,有这手段的除了赵嫣还有什么人?

  棋逢对手,当浮一大白也。

  秦王最后一批军队已经回撤西北,此时路程当行一半,这时候收到求药的手书,只能说明赵嫣此时还与秦王在一处。

  明知道自己只有三个月的时间,却还肯和他去西北?

  宁愿埋骨西北也不愿回岭南苟且活着?

  刘燕卿仰头看着天际的弯月。

  赵长宁,他可真是越来越喜欢了。

  刘府的小厮来报,“大人,京城有旨意过来。”

  刘燕卿蹙眉,心中已隐约有猜测成形。

  京城传旨的官员风尘仆仆带来金銮殿上的旨意,命刘燕卿“岭南水患已解,择日回京述职。”

  刘燕卿跪地接旨,并好生招待京城来的官员。

  依照皇帝当时被算计的怒火,不出意外,刘燕卿这辈子都外放岭南了,而今召他回京,必定是刘燕卿所担心的意外发生。

  什么意外能让皇帝召他这个眼中刺回京?

  赵嫣的身份暴露了。

  若小皇帝知道赵嫣未死,第一个怀疑的人便是他,甚至也许会怀疑到秦王身上。

  所以小皇帝以述职为由召他回京,意图秋后算账。

  治水功臣如何杀?

  秦王那边,小皇帝又会有什么动作?

  刘燕卿闭目,他看起来仍旧像一个不修边幅的书生,青布袖袍下却掩藏着一双翻覆云雨的手。

  第二日,刘燕卿与传旨的诸位大人同行回京述职。

  相郡沿途送行的百姓人山人海,有人跪在路边磕头,“若非刘大人治理了水患,我们一家哪里能过上好日子?”也有人道,“园子的菜将有收成,还准备送去大人府上,怎么突然就要离开?”

  百姓难得遇到好官,但看刘燕卿离开岭南时候的马车便知是两袖清风的人物,在相郡做太守的人高升时候,哪一个不是搜罗满箱的金银财宝?而刘大人离开的时候除了些药材,什么都没有。

  百姓们便想到了刘大人府上凶悍病重的妻子。

  热情的百姓在人群中喊,“大人高升,刘夫人病情在京城必定能治。”

  刘燕卿弯了弯眉眼,这刘夫人三个字听起来格外顺耳。

  同行的官员俨然被这十里送行的场景震撼,叹息道,“刘大人在岭南可真是深得民心。”

  刘燕卿道,“不敢当。”

  官员遂道,“大人此行治水有功,必定高升。”

  所有人都以为刘燕卿会高升,而只有刘燕卿自己知道回京之后会面对什么。

  他倒也不见急躁,年轻的天子在他眼中始终是个喜怒无常的孩子。

  赵长宁,希望在京城重遇的时候,你不会后悔当初离开岭南。

  永历五年初,刘燕卿治水有功被调职回京,离开岭南当日百姓送行十里,哭泣与跪谢者皆有之,此情此景空前绝后。

  岭南自刘燕卿走后数十年未有水患,当地百姓甚至为之设庙供奉,终年香火常盛。刘燕卿这样的人,只要他认真想做什么事便一定能做成,可惜这世上太无趣,鲜少有他能起心思的人或物。

  赵嫣这一生第一次距西北一步之遥。

  被风沙侵袭的界碑,辽阔的天空有翱翔的鹰。

  西北军欢呼起来。

  赵嫣下了马车,摘下斗笠,手指攥紧衣袖。

  他看到与京城截然不同的景象。

  远处有土黄色的沙丘。

  沙丘上的商旅与骆驼在广袤的天地中凝成漆黑的一点,在西北的天与地融为一体。

  荒漠尽头是堆琼积玉的雪山,山尖松枝挂着皎洁碎雪,像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女子。

  冬日的阳光下雾蔼骤散,枯林中的小貂毛绒绒地滚作一团,抖落一身的白。

  “叮铃一一”

  山间传来声响,清脆如筝音。

  像划破清晨的第一缕日光,又像投入平静秋湖中的石子。

  赵嫣回头问道,“那是什么声?”

  楚钦笑了,“那是驼铃声。”

  漫长的旅途中帮助归家的商人排遣寂寞,祈求平安的驼铃声。

  在家中等候的亲人远远听声,便知游子归来。

  赵嫣有些茫然地想着,能埋骨在这样的地方,上天也不算苛待他了。

  而上天终究苛待于他。

  这一步之遥始终未曾跨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