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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一章

  冬日薄霭的日光透出云隙。

  庑殿重檐上的积雪融成水,雪水浇筑枯枝,残叶被风卷起寸寸撕裂。

  史官于红墙外已候足有整夜。

  他地位菲薄,本无诏不得见天子,全然凭一腔沸腾涌动的血气闯入禁宫,未至深殿即为禁卫所扣押。

  新任大监朱旻盛乃旧时骊妃娘娘宫人。

  他正路过,见程沐冬日未着厚衾,瑟瑟发抖,心生怜悯,遂过去多与他搭话。

  “陛下现有要事,程大人还是先行回去吧。”

  程沐瞧着朱旻盛身上的一袭朱红四爪蟒纹袍。

  这套花衣从常平到戴高再至朱旻盛,历朝历代的大监无一善终者,哪一个又是简单人物?

  “大监,我有重要之事奏与陛下,陛下一日不见我,我便一日侯于此,劳烦大监替我转与陛下说情。”

  朱旻盛道,“陛下殿内有事务,此时怕顾不得大人。”

  朱红殿宇和楼阁林立。

  被这巍峨皇城困住的人,活着的人在渐渐衰朽,死去的人深埋地下,发不出一分声音。

  程沐抿唇,脸色微白,执拗道:“劳烦大监了。”

  朱旻盛见他油盐不进,叹道,“待陛下闲暇我且一试。”

  正殿内的阶下跪着二人。

  一民妇着素裳,平生见过最大的官员便是县官老爷。

  如今被一群如狼似虎的锦衣卫押送于天子阶下亲审,眉眼惶恐,瑟瑟可怜,头也不敢抬起。

  民妇叫三娘,是王石已逝堂兄的孀妻,带着两个不满八岁的孩童,王石生前对住在隔壁的嫂子颇多照顾。

  阿祥是个厚实的汉子,同那民妇一道跪下。

  他到底是在赵家这样的权贵门第做过车夫,虽是平生第一次面圣,也比寻常百姓多几分镇定。

  赵家大厦将倾时候赵嫣命阿祥去寻了王家的远亲安置铺排生活,也有封其口之意。

  阿祥安置好王家远亲,遣散赵家数百家仆后,不日赵家问罪。

  一时间树倒猢狲散,他的妻子也周折病故。

  阿祥带着孩子与身契返回潼州老家后遇到了他先前安置过的三娘一家,鳏夫寡妇来往之下搭伙过了日子。

  后没过几天一家老小便被刘家人接走,置于刘府私宅中。

  时隔长久,刘府私宅下仆待他一家周到客气,除不能出高墙大院,甚至替孩子们请来私塾的先生。

  阿祥知刘燕卿是大人旧日同僚,应当不会害他们一家。

  只数日惴惴不安,直到今日被锦衣卫带进了宫中,惴惴不安的心反倒是放下。

  这一家人被刘燕卿安排的巧妙,避过了锦衣卫的耳目。

  他们被弃在刘家私宅中并不知道刘燕卿被贬谪离京之事。

  楚钰沉声道,“你同王石是何关系?”

  三娘胆怯道,“禀……陛下,三娘……是王石堂兄的孀妻,是王家唯一的亲戚,又同王石住的近些,王石平日里对民妇多为照料,王石一家因收留了两位贵人惨死,后来……”

  三娘看了阿祥一眼,当初阿祥来安置她们一家,提过封口的意思。

  她不知能否可言,阿祥目光同她对上,心间半凉。

  楚钰冷眼看着阶下二人,短促笑了声。

  “听说刘家私宅里有五个孩子,锦衣卫的刀正生了锈,拿他们磨刀也未尝不可。”

  如蝼蚁一般的小民不值得天子放进眼中。

  楚钰冷淡道,“若再无实话,便无须多言了。”

  三娘花容失色,阿祥不怕死,然而他不能连累家中的五个孩子。

  终于破釜沉舟接过了三娘的话,“后来赵大人便派奴才去送金银财宝于潼洲安置王家的远亲。”

  小周山春猎一事楚钰曾怀疑过赵嫣,后来此案尘埃落定,到底是何人害他楚钰心知肚明。

  刺客与赵嫣无关,赵嫣是如何得知他为王家所救,又为何要派人安顿王家远亲,且秘密封口?

  越是深究,越是一团谜雾。

  “赵家当时对外宣称赵嫣生病,闭门不出,可是实话?”

  阿祥道,“赵大人并不在赵家,也不在小周山,到底在何处奴才实在不知,只知道大人回府时身上有伤,对外称病,闭门不见客。赵家出事后大人托奴才遣散赵家仆役,后来奴才去了潼州,又被刘大人接回了刘府的私宅。”

  赵嫣不在赵家,不在小周山,他在何地?

  十一,金刀,赵嫣。

  楚钰闭了闭眼睛,终于道,“他伤在何处?”

  阿祥道,“听赵管家说,伤在肩背上,像是箭伤。”

  阿祥话音落下,头顶上方一片死寂,眼前只见一角明黄袍摆,袍摆上绣着金龙戏凤图。

  良久,他听到上方的天子如淬金玉的声音,“阶下民妇抬起头来。”

  三娘战战兢兢抬头看去,只见御书案前年轻帝王俊挺英朗的眉目与深邃冷情的眼。

  女人一双杏眼中写满了震惊。

  她与王石相住不远,当日王家救回了两人,其中一位少年瞎了眼睛。

  她远远见过一次。

  那不喜说话的年轻公子扶着少年在院中走路,伸手拂开风卷落在少年发上的花叶,目光柔软。

  “你可见过朕?”

  三娘敛目,心脏如同擂鼓般跳动。

  莫怪王石一家惨死,王家这是卷进了天家事中,死后能有一群兵士埋骨已是上苍厚待了。

  “民妇……见过!”

  楚钰案前置一幅装帧精美的画,画中少女纤腰楚楚,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之仙姿。

  天子回到案前,执起了手中的笔。

  没有人知道楚钰落笔时候是怎样的心境。

  天子的朱红御笔落在画中美人的眉眼处,三分艳气七分淡漠的眉眼便跃然于白纸上,眼尾微挑。

  人们说这种眼形的人命苦,注定一生波折流离。

  笔锋转下,仔细勾勒至殷红的唇,浅淡的轮廓不足以描摹万分之一。

  他还记得这双唇在大理寺的囚牢中时候柔软的触感。

  这张脸,是从何时起记着如此清楚?

  “她与当时跟在朕身边的人有几分像?”

  三娘听到天子如此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