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1 / 1)

第一百章

  赵嫣死后,翰林院编书纂史的史官开始为这佞臣的一生作结。

  程沐知赵嫣命不久矣,却未曾料到大理寺的囚牢是他第一次见书注的主人,也是最后一次。

  如今朝局越发艰难,内阁废除后权归六部,刑部重臣被贬谪岭南。

  荣昇任其旧位,荣家已然又一个赵家。

  然荣家与赵家不同的是,内阁已废,荣家再登临富贵,权势盈门,也不过是皇权手中的提线傀儡。

  京兆尹调任六部,崔嘉接京兆尹之位,年纪尚轻,前路有泼天的功名利禄等着他。

  他又是秦王府中的门生,同僚无人轻视之。

  西北大军尚有半月即将凯旋,秦王一身承袭两爵,俨然封无可封。

  陛下同太后之间不比从前亲厚,可惜作起居注之人戴高已死,而起居注只有帝王大行之日才会拿予史官。

  青袍的年轻人盯着天际涌动的沉云许久,颇觉风雪将至。

  天下黎民有君王重,笔下苍生唯史官重。

  父辈的的儒教理想过度在程沐的身上,他人生的意义即写史和修史。

  一笔书万世,一纸传千秋。

  程沐摊开了书案上的绢纸执笔,字迹笔挺俊秀,落纸风致尚存。

  写到“曝尸荒野,为野狗裹腹,受万民唾骂。”这十四字时,手中微抖,笔尖一滴浓墨坠落。

  似一人心头浓黑的血。

  程沐自幼年起修习颜柳书法数年,从未出过差错,颓丧将笔摊于一侧。

  手中一本未装订入册的佞幸列传,若这最后十四字盖棺定论,往后赵嫣的名字也将与之并列。

  才高命趸的前内阁首辅,于苦狱中耗尽了最后的一丝生机,死后尚要背尽恶名。

  除了程沐,还有谁会卒读他的书注七日七夜,于字里行间窥视到过去的赵长宁磊落如青竹的模样?

  刘燕卿被贬谪,戴高已死,程沐像是走在迷雾笼覆的林中,沿着蛛丝马迹摸索前行,眼见大雾散了,却又迎来疾风吹折枯木。

  程沐出了书阁。

  廊外积雪覆住草灰,晚风积威,鸟起不飞。遥见驿站信使至翰林院。

  “翰林院可有位程大人?”

  程沐遂拱手道,“信使辛苦,翰林院只我一人姓程。”

  驿站的信使舟车劳碌往来各府,未多作托词,恭敬行礼,信予他手后匆匆离去。

  何人来信?

  返至书阁,见信无落款,书程沐二字,一见便出自那位刘大人之手,一笔一划透清风明月之逸态。

  六页泛黄的起居注,他求而不得的因横陈于案前。

  程沐逐字逐句地看过去。

  暮色落山,长夜未明,瑟瑟雪花纷纷而至。

  灯火映进史官一双沉痛的眼中。

  程沐只觉面颊微湿,碰了碰脸,惊觉自己已泪流满面。

  史官将案前的信收进怀中,出了翰林院。

  发未束冠,衣未着裘,直奔皇城中而去。

  望京河畔为大雪冰封。

  望京河乃京城至岭南的必经之路,过潼州南下,扬州乘水路再行二十日可至。

  望京河畔停着一辆马车。

  窗牖紧闭,车下燃着炭火,火星在风雪中明灭。

  不远处有二人于雪中撑伞而立。

  碎雪纷扬,伞顶笼一层皑皑的白。

  边牧和尚僧袍猎猎,手中一串经年陈旧的佛珠。

  宝相庄严如庙中佛陀,眉心红砂衬一张玉面,便把佛陀从庙堂堕下人世。

  “大人交代贫僧之事已了结,幸不辱命也。”

  “多谢。”刘燕卿此人惯常目中无人,能让他道一声谢的人屈指可数。

  边牧和尚笑叹,“马车中的人,和尚可有缘一见?”

  刘燕卿丹凤眼眯了眯,“你这妖僧注定与他无缘。”

  边牧和尚倒也并不在意。

  “丹砂解方药材多已绝迹,大人辛苦数年将这二十多味药材收集一处,所图为何?”

  刘燕卿瞧了边牧和尚一眼,漫不经心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

  边牧和尚道,“此话我这出家人都不信,您会信?”

  刘燕卿遂道,“和尚须知,问题太多的人容易早死。”

  边牧和尚道,“人各有劫,却非每一个人都能遇见贵人。马车中的人遇到贵人,是前世积下的善德。福祸相倚,未尝不是解脱。”

  刘燕卿道,“陛下缉拿于你,你可能应对?”

  边牧和尚道,“出家人不在五行之中,我本欲去往东瀛诸岛释经传道,如今正可作别。”

  宝相庄严的妖僧自此别过后,中原此后再无一人得见之。

  直到数年以后,一本传世经书东瀛问世,这妖僧的名字便随此经书万载长辉。

  妖僧往东瀛去,一别山重水复,再见无期。

  “福宝,走吧。”

  刘燕卿弯腰上了马车。

  “好嘞!”福宝扬起马鞭,马声嘶鸣,四蹄扬踏。

  望京河冰上积碎雪,沉冰下暗涌流动。

  马车内燃着安神的熏香。

  刘燕卿怀中一袭病容的人脸色雪白,昏昏沉沉的睡着,散开的发间缀着几缕斑驳的白。

  也许他这一生都没有过这样的好眠。

  梦中的赵长宁仗剑习武,脚踩银色鞍,打马过长街,有胆子大的姑娘兜头洒落满怀杏花。

  后来一朝入仕,随众士子一同登上九十九梯登云阶,遇到一位仁爱苍生的君王,钦赐他为探花郎,一路提携至庙堂高位,筹谋天下,恩荫百姓,全一段千古流芳的君臣佳话。

  刘燕卿笑着挑起一缕怀中裹覆厚衾之人散开的发丝,药香味道裹携着安神的熏香遁入鼻尖。

  “赵长宁,你看看这盛世,就要倾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