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南乐深吸一口气, 试图跟他讲道理,“林晏, 你冷静一点。我并没有因为你做了什么事情, 沈玉他只是归家。这是真话,若是你不信可以问一问其他人。”
林晏不肯相信,沈玉明明是喜欢他的, 一个女子喜欢一个男人,即将分别怎么可能一句话都没有向他留下就这样离开。
他更愿意相信——是南乐动了手脚。
那句不在了不是沈玉回家了,而是沈玉已经亡逝。
沈玉为什么会亡逝?
因为南乐动了手脚, 她本就不想要沈玉活着,她恨沈玉,她恨他, 她怎么会那么轻易的原谅沈玉, 假装原谅也只是为了靠近对方更好去下手。
这样的例子他不是没有见过,他父亲那么多的妾室,诞下过许多孩子。但平安活到大的孩子只有他与兄长二人。
那些被父亲宠爱的妾室,母亲明明很恨她们, 却依旧能与她们和和气气的做姐妹。
他记得小时候有一个长得非常漂亮又很得父亲宠爱的姨娘生了病, 母亲甚至亲自去探望,赏下药材。
只是那药吃了没两日, 原本病得不算太重的姨娘就忽然病重, 半夜离世了。
南乐这几日根本没有来看他一眼, 她一次又一次对他的冷漠和忽视,多次争吵,她对旁人的关切与温柔种种压在心头, 勾出林晏心中积压依旧的无力与烦躁。
她还真是愚蠢又嘴硬, 胆大包天做下这样的事情, 不见棺材不落泪,到了这种地步仍然不肯说真话。
她不说真话,难道觉得这样可笑的谎言就能够瞒过他吗?
真是一点都不听话,他都已经再三向她表示心中只有她了,可她还是做下这样的错事。
林晏眼中冷嘲一片,“是你害死了他。他那么年轻,不会突然死亡。你用了什么手段?”
明明已经努力解释,结果好似更让林晏认定了她害死沈庭玉的事实。
南乐眉宇间已显出薄怒,气得面上微红,不悦道:“空口白牙的污蔑人,你有什么证据,凭什么这样说我?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害死了他?”
林晏神色中掩不住失望,“我两只眼睛都看见了。你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情?我已经跟你讲过许多遍我与他并无男女之情,更无你所想的那般龌龊。你为什么不信我?”
南乐应声,“我知道你们没有男女之情。我信你。我信你。我信你!”
她一时头疼,忍不住心下暗道,又不是男女,你们哪来的男女之情。就算你有这个心思,沈庭玉他也不会愿意的。
林晏未曾料到南乐会有这样的回答,他沉默下来,凝眸去看身前的少女,心脏跳的极快。
南乐抬眸看着他,眉心微蹙,似有几分无奈,面上染着浅浅的薄红。
心下思绪繁杂,他低声道:“你当真信我?”
南乐察觉到手腕上的力量松了一点,马上抽回手,斟酌道:“以前是有过怀疑,但现在我相信你和沈庭玉并无男女之情。”
而且一定也没有多少交往,不然林晏不至于连沈庭玉是男子之身都未曾发现。
想了想,南乐又觉得林晏其实也有点可怜,他被沈庭玉捅了一刀,归根究底还是因为她。
那段日子里放沈庭玉跟他在一起相处,他虽然未必察觉到危险,但的的确确增加了不少随时可能丧命的危险。
他自己根本不知道多少次已经在生死线的边缘游走。
他们马上就要分别,既然她已经好好向光曜道别……也是该跟林晏道别的。
至少相识一场。
林晏听见南乐这样的话,他晃了晃神,一时之间竟觉出诸多复杂的心情。
南乐正色道:“林晏,过去的那些事情都过去了。遇到你的时候我太小了,什么也不懂。很多事情怪不到你,我那时的确太容易相信别人。你教会我了不少东西。”
比如说不要轻易相信男人,比如说成婚不能连一纸婚书都没有。
林晏眼圈微红,他低头看着她,表情让南乐感觉有些陌生。
“南乐,当初是我不对。我不是人,但我不是真心想要伤害你。我也没想过离开你。我那时不知道我……”
我不知道我已经离不开你了。
南乐打断他,她移开目光,平静的笑了笑,“林晏,你马上就要回南朝,我就祝你一路顺风吧。”
林晏面色一白,“什么意思?什么叫祝我一路顺风,难道你不跟我一起走吗?不跟我一起回南朝吗?”
南乐奇怪的看了他一眼,“我当然不会跟你一起走。你的家在南朝,但我去南朝干什么?”
林晏怔在原地,他盯着她的眼神一瞬间变了,变得阴鹜,这样的目光让南乐很心慌。
她自觉该说的话都说完,不想再跟林晏纠缠什么,她快步离开。
林晏没有再追上来,但南乐走出很远仍能感觉到背后的目光,好似芒刺在背,刺得她心头更加发慌。
·
满天飞雪,山野一片雪白。
一行车马慢慢行走在雪地之中。
卫博陵拍掉肩头银甲上的积雪,望着不远处的营帐,勒停马匹,深吸一口冷气,顿生出满腹的紧张与踟躇。
十日一晃而过,他做足了种种准备,但一想到要见到这多年未见的女儿,生出满腹柔情的同时又好似一个马上要面临师长考校的学生,不自觉的紧张。
他亲手抱过她亡故的兄长与姐姐,却从未抱过她一次。
他未曾在她尚在襁褓中的时候抱一抱她,也没能在她牙牙学语之时,教她唤一声父亲。
现在小姑娘都已经长成了大姑娘,面对他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父亲,恐怕也很难马上就生出孺慕之情。
彼此虽流淌着至亲的血脉,却实实在在是完全陌生的人。
他自是想要好好照顾她,好好的弥补她一番以全心中缺憾。
但他却不知道她性格如何,当时在将军庙虽见过面,但他不敢贸然上前相认,只是一旁静静旁观。
南乐面对林家那小子的时候倒是有几分肖似她母亲的爽朗泼辣,但大多数时候他见她对待旁人,又觉得这孩子内向温柔,性子乖顺。
他对她的了解实在太少,以至于对于自己为她准备的种种都没有信心与把握能让她接受。
那一日临别之时,她坐在山石上一个人哭泣的样子留在他的心底,让他这连着几日都总牵挂着,担忧着。
一旁的副将笑道:“这么多年来,末将还真是第一次见到将军如此紧张。”
军中书吏只道:“也难怪将军这般紧张,小姐与将军失散了这么多年。为人父母见到失散的孩子又怎能不动情呢?”
“将军不必担心,我等已然来此,此次定能将小姐接回。待接回小姐,将军可要好好庆贺一番。”
卫博陵面上不禁露出笑容,“这是自然。”
副将招呼了身侧一员小将,“你去探一探,与他们说明我们卫将军前来接人了。快快将小姐请出来。”
快骑拍马而去,很快回来时身后带着浩浩荡荡一队人马。
一众人齐齐下马,对着来者的方向翘首以盼,张望着想要从那一队人马中找出个正值妙龄的女子。
不想小将到了近前,却是一句,“大人,他们说小姐已经被人接走了!”
卫博陵眼中的喜悦与期盼尽数褪去,神色一厉,“什么?”
左右哗然,一众人都变了脸色。
跟着小将而来的男人面上掩饰不去的焦躁不安与慌张,“卫将军,两日前你不是就已经派了人马来将南小姐接走了吗?”
副将气得怒目圆睁,抬手握住剑柄,大吼道:“放你娘的狗屁!不是你们说十日后来此接人,我们才等到今日来此。人呢?我家小姐呢?你今天非给我把人交出来不可!”
男人额上淌下汗水来,这才知道坏了。
·
一路舟车劳顿,南乐发现这些陌生的将士像是往南而行,起初并未多心,只当她的父亲是在什么地方等她去见。
直到这一日车马在一间旅馆前停下。
南乐走下马车,为她驱车的男人喊住了她,面上多出一抹笑意,“南姑娘,咱们到地方了。快进去吧。里面人正等着你呢。”
掀开厚帐,寒风卷着雪花吹进旅馆,四下喧闹的响声一静。
林晏正与几个男人坐了一桌推杯换盏的行酒令,但今日到底不同,他酒喝的少,时不时余光扫一眼门口。
坐在他对面的男人望着门口眼睛一亮,“夫人到了。”
林晏扣紧手中的酒杯,回身看去。
南乐低头,一只手牵着织锦八幅绣裙,脚下迈过门槛,裙角一闪而过,绣遍白如雪的栀子花,肩头恰恰落了一点雪花,抬眸望过来,一张脸如冰雪般清丽。
她眼中本含着一点紧张与喜悦,却在看清桌边之人时,满腹的念头都散了,只剩下惊诧。
坐在桌边的人,一身青莲紫色澜衫,素兰竹月领,宽袖微卷,露出一只色如白玉的腕子,掌心扣着石色的酒杯,遥遥一眼开来,满身的风流,说不出的矜贵。
南乐牵着裙子的手一松,裙摆落地扫过地面,雪白的栀子花瓣沾上灰尘。
林晏举杯,慢慢饮下杯中最后一口酒。
她神色冷淡了许多,眉心微蹙,“怎么会是你?”
林晏仿若并未察觉到她眉宇之间的冷淡。
他起身向她走来,缓缓开口,“娘子,我已经在此等了你许久。”
视线交汇,两个人也算是郎才女貌。
旅馆中的行客禁不住多看几眼这登对的佳偶。
南乐的心沉沉落了下去,浑身好像都被寒气包裹,一时只觉透骨的冷。
这并不是巧合,林晏此时本该已经抵达南朝境内,却等在了这里。
他在这里不是等别人,而是在等她。
她还是……太轻信于人。
那些来接她的人恐怕根本不是卫博陵的人,而是林晏派出的人。
这一路都是向南而行,根本不是北靖的方向。此地她虽不知究竟在哪里,但恐怕已经是离北靖千山万水的远了。
卫博陵没能接到她,那沈庭玉呢?他又要去哪里寻她?
想到临别之际,沈庭玉依依不舍的与她定下诺言,只等她与卫博陵归家,他便会上门提亲。
这一路她每每想到那两日的情形总是满心甜蜜,好像走在一条通往幸福的路上,恨不能下车便见到沈庭玉已经在等着她。
明明幸福已经那么近了,却……
南乐的心好似被人狠狠的掐了一下,酸软又痛的厉害。
她抬眸,两只眼睛红红的望着他,“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林晏,我有什么对你不起之处?你为什么要将我骗来这里?你为什么不肯放过我呢?”
她都不曾计较过往林晏所做的那些事情,甚至多次劝说沈庭玉留下他一条性命,放他回南朝。
他为什么还要这样费尽心思的将她诱骗到这里?
林晏对上她红着的双眸,好似挨了狠狠的一个耳光,
虽是对她的反应有所预料,但到底心中还尚存着几分侥幸,她此时的反应无疑将他所有的侥幸都戳破了,让他满腹的柔情都变得这样可笑。
他当然知道这般作为不算光明磊落。
可一想到他所听闻的,她留在那里另会有人去接她。
会是什么人?能是什么人?
她无亲无故,没有血脉至亲,能去接她的自然只能她招蜂引蝶引来的男人。
一想到她会留在北境的风雪之中,他一辈子都没可能再见到她。
她会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与另一个男人,一个卑贱的贩夫走卒之徒成亲,生下一个又一个小孽种。
他们会如同世间最平常的夫妻一般在那条船他与她曾经相拥而眠的船上生活,杂草一样的孩子一日日在江风中长大。
她会弯着腰为旁人洗手做羹汤,做那些难吃的饭菜,做一个武夫的贤妻,每日辛勤操劳着老去,与自己粗野的丈夫共度岁月直至白首。
他未曾对她做的事情,会有另一个男人对她做。
她会成为旁人的妻子,经由另一个男人从懵懂无知的小姑娘变成女人。
一想到这一切都与他再无关联,他便心中乱得顾不得什么光明磊落不光明磊落了。
他做过的混账事情太多了,怎么也不差这一桩。
手指拨弄了一下攥在掌心的珠链,他面上却是缓缓露出笑容,“我寻到了一串珠子,你一定会喜欢……”
南乐一双乌亮的眸子紧盯着他,眼中的痛苦与愤怒好似寒风,几乎要将他撕碎。
她高声道:“我问你,我有什么对你不住的?林晏!”
她有什么对不住他的?
他非得要是因为她对不住他,才会这样做吗?
可若不是因为她对不住他,他又为什么此时要站在这里,要等上她这般久。
她到底有什么对不住他的?
“你有什么对不起我?”林晏自问自答,像是在说服自己,“你当然对不起我。你害死了沈玉,难道还不知道自己的错吗?”
不假思索出口的话,慢慢变得顺畅起来,
是啊。她害死了一个那样美丽,又倾慕于他,为他长辈所喜爱,本可以为他妻子的美人。
难道不该愧疚吗?她不该为自己的错误付出代价吗?
“我的错?”南乐好似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她眼中含泪,面上却笑了起来,“林晏你就为了这件事恨我?”
林晏目光错开她的视线,落在她的肩膀上,盯着她肩上那一点已经化了的雪水。
“你这毒妇,一条性命的重量。难道还不够吗?你到底要做多少孽才能悔悟?”
旅馆中的众人看向南乐的目光已经变了,隐隐带着指责。
南乐泪如雨下。
林晏面上牵出一抹似笑非笑的笑容,心里却已经烦躁得厉害。
“你一个女人家不守妇道,还想往外跑。这样的乱世,你以为旁人都会如我这般的好性容你一条性命吗?”
南乐知道他是在颠倒黑白,急火攻心,抬手就想狠狠给他一个耳光,“你无耻!”
林晏抓住她的手腕,他嗓音哑得厉害,扯了扯嘴角,“作为妻子,你跋扈善妒便也就罢了。连自己的丈夫都想要动手,这是谁教你的?”
南乐哽咽着反驳,“你胡说!我与你已经没有关系了。我不是你的妻子!”
林晏甩开她的手腕,眼睛沉沉的盯着她,“不是我的妻子,你还想做谁的妻子?你说没有关系就没有关系?我既没有写下和离书,又没有写下休书。你休想私自出奔!来人,将她拉走。这几日严加看管。”
不待一旁的士兵上前,南乐却忽然跪了下来。
她拉住他的衣袖,“林晏。我求你,你放我走吧。我知道我配不上你,我出身低贱,我南乐是个乡野村妇。我不好。过往我得罪林公子之处。我跟你说对不起好不好?你放我回去吧。”
南乐是什么样的性子呢?黑白分明,对就是对,错就是错。认定的事情绝不会后悔,更不会回头,不会哀求。
便是知道他是侯府的公子,也从没见过她巴结奉迎。
受到他的忽视时,南乐都从来没有跟其他女子一样苦苦挽留过他。
她从没有这样哭着求过他什么,求他回头,求他不要抛下她,求他娶她做妻子。
可此时她却在这里求他,求的不是别抛下她,而是求他放她回去。
回去有什么好的?
那些粗野的武夫就这样让她留恋?
林晏垂在身侧的手紧攥成拳,长睫低垂,疏冷得瞧着哀求自己的妻子。
今日南乐这一身打扮得很是漂亮,挽得是未嫁少女的发式,插的是碧玉簪,下着织锦绣裙,身披白狐裘,就连面上也细细敷了一层薄粉,容光焕发得更胜从前,只道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此时哀声苦求,一双盈盈泪眼,恍若月明珠露坠,晕了胭脂,残妆如洗。
这般的漂亮华贵,谁又会将她认作是贫寒的渔女?
见者皆不忍,林晏却是难言心中愤恨。
不知道南乐想见的究竟是谁,这一路上将他当成了哪一位情郎,竟这般精心修饰,盛装打扮。她是为谁挽起了这未嫁女的发式?
过去他何曾见过她用心梳妆?
她见他,向来连换件得体些的裙子都懒得!这张脸何时为他点过胭脂,敷过粉?
她就这般想要再嫁吗?那男人究竟是谁?
林晏微微俯身,掐住她的下巴,声音好似冰霜,“你休想。我告诉你。既做了我的妇人,不论你过往出身如何。这辈子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便是我不要的垃圾,烂也得烂在我林家。你必须为你的错赎罪。”
他看向一旁不知所措的士兵,冷声道:“将她带走。”
人走了,他坐回桌边,不多时大堂中又重新变得热闹起来,桌上行商们推杯换盏。
林晏已经多日不曾沾酒,今日却破了戒,一坛又一坛,从天色昏黄喝到月上梢头,方才将自己灌得烂醉如泥,倒在地上再也起不来。
随行的将士这才将人扶上了二楼。
南乐从被关进房间起就一直控制不住的哭,直到哭累了才睡下。
睡下没多久,又听见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