禽回房思过,陆禽如蒙大赦、狼狈不堪地走了。
陆葳蕤早就知道陈操之腊月初要回乡,这时看到陈操之郑重其事来辞行,心里还是觉得很难受,只说得一句:“祝徐博士、陈郎君回乡一路平安。”便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又坐了一会,徐藻与陈操之辞了陆纳回到徐氏草堂,学堂上月底就已停课,出外游学的学子这几日纷纷来向徐博士辞行回乡,这一夜,陈操之、刘尚值、徐邈、丁春秋、顾恺之在桃林小筑把酒长谈,依依不舍。
顾恺之道:“子重、尚值、仙民、春秋,明年我要随父去建康,怕是不能来此看桃花了,今夜之欢,不知何日能续?思之伤感。”
陈操之道:“我们都还年轻,人生何处不相逢,建康都城,少不得都要去的,只恨不能时时向长康请教画技,卫师也要归寿阳,长夜漫漫,我又要独自摸索了。”
顾恺之笑道:“子重独自摸索出来的画技很厉害啊,上回的墨兰图就连张墨都赞你,而且,卫师不是把他多年的作画心得写成了《卫氏六法》传授于你我师兄弟二人吗?”
陈操之道:“我还有很多绘画技法没掌握,无人指点,事倍功半啊。”
顾恺之却乐不可支,觉得陈操之想学画却无人教那无奈的样子很有趣,说道:“那你明年来建康,我代卫师指点你。”
陈操之道:“有机缘自会来建康寻你,长康,你若有暇,也来吴郡看我桃花画得如何?还有,我与尚值都喜闻你彻夜吟诗的古贤人风韵,尚值,是也不是?”
“是是是。”刘尚值一脸诚挚,惋惜道:“一想到明年来此桃林小筑却听不到顾长康的妙吟,我怕到时会失眠啊,唉——”
若不是明日就要启程回钱唐,刘尚值是不敢说这话的,是不敢叹息得如此悠长的。
顾恺之大为感动,热泪盈眶道:“两位好朋友,我定会来吴郡探望你们的,那么今夜我就不负你们所望,彻夜咏叹,算是为你们三人送行——”
刘尚值脖子一缩,随后又伸直,义无反顾道:“好,愿闻长康佳咏,今夜尽欢,就当是除夕夜,不睡了。”
陈操之、徐邈、丁春秋都表示今夜不睡,要听顾恺之咏叹,坐在陈操之身后的冉盛没等顾恺之开始吟诗,就已经赞起“妙哉”来,陈操之回头斜了他一眼,才赶紧闭了嘴,好在顾恺之也没留意。
徐邈、丁春秋是第一次听顾恺之吟诗,起先觉得饶有兴味,和浊音浑厚的洛生咏相比,顾恺之这晋陵方言的诗歌咏叹倒也别具一格,不过到后来,丁春秋、刘尚值就开始昏昏欲睡了。
刘尚值迷迷糊糊地想:“我说的是真心话啊,以后听不到长康的吟咏,还真怕睡不着啊,现在就很渴睡——”身子一歪,脑袋搁在身边阿娇的大腿上,呼呼大睡起来。
阿娇赶紧让阿林再添一个火盆,又把狐裘取来给刘尚值盖着,只要没回房上床睡,就算是没有食言,是在彻夜听顾恺之咏叹了,睡梦里听呢。
丁春秋也熬不住,靠在草堂木柱上打盹,只有徐邈和陈操之犹在坚持,不时拍腿赞叹:“此句大妙!”——“不亦快哉!”
陈操之挺腰端坐,望着被火盆里暗红的炭火映红的友人的脸,听着顾恺之的咏叹、还有屋外北风的呼啸,忽然也诗兴大发,大声道:“长康、仙民,且听我吟一首古乐府——”
顾恺之道:“好,我歇一下,喝口甜酒润喉。”
顾恺之咏叹声一停,睡梦里的刘尚值就醒了,茫然问:“天亮了吗?长康怎么不吟了?”
阿娇笑嘻嘻道:“天亮还早着呢,是操之小郎君要吟诗——”
刘尚值惊道:“又一个要吟诗的!”
陈操之一笑,起身缓缓踱步,用新学的洛生咏腔调吟道: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
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
愚者爱惜费,但为后世嗤。
仙人王子乔,难可与等期。”
徐邈赞道:“子重吟得妙,发音精准、极具风度,若我爹爹听到,也要夸奖子重。”
顾恺之喝了甜酒后精神大振,说道:“洛生咏不好听,还是听我的顾生咏。”再接再厉地咏叹起来。
刘尚值、丁春秋小睡了片刻,这时精神又来了,但闻一室吟诗声、拊髀击掌声、欢笑声……
六十三、六百里闻笛
腊月初二,早起时有冰冻,桃林小溪靠岸边的湿地冻得**的,人的呼吸都是白气吐纳,小溪流水的声音给人格外冰冷的感觉,且喜天气晴好,朝阳照过来,暖暖的。
卯时末,陈操之、刘尚值、丁春秋三人去徐氏草堂拜别徐博士,便即命驾还乡,想着离家数月,当真是归心似箭。
卫协、顾恺之、徐邈送至西门外,路过真庆道院时,陈操之还特意去向黎道人告别。
西门外路亭畔,顾恺之道:“子重,明年你来就住桃林小筑,我已吩咐过老芒头父子,不许收一文钱,你、尚值、春秋都住那边,莫要来得太晚,不然的话桃花谢了只看到一地落红就无趣了,这里的桃花开得特别早,二月初就开始绽放了——子重,记得画桃花,以后给我看。”
卫协笑道:“操之,那筒子干漆丸果真是久服见效,这一月来我心痛之疾已大为缓解,所以才有精力回寿阳啊。”
陈操之道:“卫师持之以恒地服用,心痛之疾定会痊愈,只是今日与卫师一别,不知何日再能相见?”
卫协道:“世道维艰,相见不易,操之好自为之。”
卫协这么一说,陈操之、顾恺之都几乎要落下泪来。
卫协笑道:“操之、恺之,莫要伤感,为师期待你二人早日名扬天下,莫要输给张安道的弟子,如此,为师无憾矣。”
顾恺之道:“我不会输的,子重就难说了,他现在还不如陆葳蕤。”
陈操之躬身道:“卫师,弟子会努力的。”
顾恺之又道:“陆葳蕤怎么没来与子重送行?”
顾恺之这话问得不大对劲,众人听了,脸上表情都有点怪。
陈操之从容道:“昨日已去陆府辞行,葳蕤娘子祝我和徐博士一路平安呢。”
路途遥远,赶紧要紧,各道珍重,洒泪而别。
陈操之一行穿城而过,往东边大路而来,回首望,繁华的吴郡大城渐渐的远了。
昨夜未睡,真有点精神不振,刘尚值与丁春秋坐到牛车上补睡去了,陈操之也在牛车上盘着腿闭目养神,只觉思绪奔腾,眼底似有繁花如锦铺展而来,那梳堕马髻的清纯女郎的身影在花树间若隐若现——
“小郎君,小郎君,有人在喊我们。”车边的冉盛叫道。
牛车停下,陈操之跳下车朝来路望去,见有三个人疾步而来,其中一个是徐氏学堂的仆役,另两个面生,以前从未见过,看衣着打扮,一个象大户人家的管事,另一个则是跑腿的仆役。
三人追近,徐氏学堂的仆役喘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