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二章 买命
第二天,吴承鉴在北京城游荡了一整天,还是没找到吃的。
他先去了广东会馆,会馆里的人见着他就像看见鬼,人人面有愧色,却连一个窝窝头都不敢给他,苏管事见他一张脸下巴都瘦尖了,身上破破烂烂的完全是乞丐模样,不禁眼睛就红了,只是说:“昊官,对不住,对不住,你…你到别的地方试试。”
吴承鉴一阵黯然,又到别的地方游荡,结果一整天下来全无所获,别说馒头包子,连口水都讨不着。
他游荡了一天,背后跟梢的人换了三拨,游荡着游荡着,竟然游荡到广兴府上来。
广兴他爹是大学士,府邸宽大,但他是幺儿,没继承多少家产,总算是他自己争气,混到了一个中等官员的职事,又得见天颜,眼看着只要天子亲政前途将不可限量,但现下还不是飞龙在天的时候,所以只是在西城的边角胡同里占了个四合院,比和珅手底下的大家奴还不如。
若是有个明眼明心的厉害人物在这里,一定要诧异——昨日广兴虽然开口让他可来讨狗粮,但吴承鉴为什么就认得广兴的门户了?他应该从没来过才对。
这时那两个盯梢的人却没这份心思,只是眼看着吴承鉴上前敲了敲门,来开门的是个老家人,见到他就赶人:“哪里来的叫花子,快滚快滚!”
吴承鉴低声道:“请问广兴大人散班了未,可在家吗?”
那老家人一听,这人衣衫褴褛,明明是个叫花子,怎么一开口却有几分斯文味道,就不好拿扫把往他身上招呼了。他问道:“你是谁?找我们老爷有什么事情?”他想莫不是什么乡下的穷亲戚,一路找到京城来投靠打秋风?但也不对啊,老爷就是四九城里出生的人,哪里还有什么乡下亲戚。就算真有上一辈的什么亲戚,也该到大老爷、二老爷那几房去攀蹭,不是来自家这里。
跟梢的人已经露出了身形,只要情形不对,他们就要出面干预。
却听吴承鉴伛偻着身子说:“昨天,广兴老爷许了我一顿狗粮的,我…我实在饿得不行了,所以脸面也不要了,就请老丈行行好,把这事跟广兴老爷回一声。”
那两个跟梢的听后一声哂笑,又退回去了。
老家人一听这话,觉得蹊跷,但说是骗子又不像——天底下哪有人来骗一顿“狗粮”的?
吴承鉴道:“不管怎么样,还请老丈通报一声。广兴老爷听了就会明白的。”
老家人又将他上下打量了两眼,才说:“行,你候着吧。往旁边让让,别脏了我家台阶。”
门关上了,吴承鉴抱着肚子,缩在墙角,这惨兮兮的模样,要多折堕有多折堕。
最近朝堂表面上风平浪静,无什要务,广兴散班得早,就回到家中筹谋更大的事情,忽然听老家人报了这事,他就想起昨天的情景来,不由得失笑道:“昨晚随口一提,他不会真的来了吧?”
就亲自来到门口,果然瞧见了吴承鉴,笑道:“哎哟,这还真是昊官啊。”
吴承鉴头都抬不起来的样子:“实在…肚子饿得不行…”
广兴就高声叫道:“旺福中午可还吃剩下什么没有?”
老家人在旁边也听出些味道来了,笑道:“中午剩了一碗冷面,给了旺福,旺福舔了半碗,还剩下半碗。”
广兴笑道:“就这了,吃不?”
吴承鉴急道:“吃,吃!在哪里?”
“哟,着什么急啊,院子里搁着呢。你等会啊。”
他就回了院子,搬了张逍遥椅就在那坐着,只等着瞧吴承鉴吃狗食。
“进来吧。”
吴承鉴这才进街门,广兴这四合院是最小的一进院,共十二三间房子,进了街门就是院子,倒座房住着两三个下人,东厢西厢大半失修,只各剩下两间完好的,西厢雅致点的那间做书房,东厢马虎点的那间住着一房小妾,失修的那些都堆了杂物,整个装修灰土得很,多半住进来后就没仔细翻整过,院子里连棵树都没。
这四合院放在后世的北京那也是一个了不得的产业,在权贵满地走、贝勒多如狗的乾嘉年间却不算什么,吴承鉴环顾一周,心想这屋子给吴七住吴七都嫌寒碜,却已经是广兴多年奋斗所得。
“瞧什么呢!”广兴指着那条狗身前的破碗,等着要看吴承鉴跟他家的狗抢食的好戏。
吴承鉴眼看院子里没别的人了,就说道:“皇上毕竟还没亲政啊,广兴老爷自称是皇上的心腹,却住着这样的房子,真叫人瞧不下去。”
广兴怔了怔,再看吴承鉴时,只见对方分明衣裤脏破犹如叫花子,看自己的时候,那神情却像自己才是个叫花子。
广兴器量虽狭,毕竟也是个能人,不然也闯不进嘉庆帝的眼界去,一下子就明悟过来:这家伙在外头都是在装!
吴承鉴又道:“太上皇也真是,一天不驾崩,一天就不放权,广兴老爷你是在外头替皇上跑腿办差的人,也都压制到这个地步。这房子,用来养狗也嫌寒酸啊。”
广兴脸色大变:“你胡说什么!”
什么“太上皇驾崩”——这话是能随便说的么?尤其是最近坊间颇传“太上不豫”,在这个敏感当口,传了出去说不定就是弥天大祸,且这话是在自家院子里出来的,自己又是帝党,说不定自己也要受牵连。
吴承鉴指了指街门:“不想我这张没遮拦的口给广兴老爷你惹祸,这门还是关了的好。”
广兴看吴承鉴那副嘴脸,就像吃定了自己一般,然而想了一想,他还真怕吴承鉴乱说话,只得给老家人怒了努嘴,老家人赶紧去把街门关了。
吴承鉴道:“找个能说话的地吧,咱俩唠嗑两句。”
他一身叫花子的打扮,说话却仿佛与广兴平起平坐,这一点让广兴极难接受。
吴承鉴道:“怎么?想我在这里跟你说?”
这时东厢的窗户有个大饼脸的女人露了下脸,正是广兴的那房小妾。
广兴想想在这里说话,若叫下人、小妾听了去,也未必是妥当的,只好朝书房看了一眼——那是他读书办事的地方,好些干涉到皇宫大内的秘事都是在那里商量的。
吴承鉴也不客气,直接就往书房走了进去。
广兴一见这场景,自己竟然又被对方牵着鼻子走,更是恼怒。
书房只有一排书架,一张书桌,两把椅子,一条条凳,广兴进来的时候,见吴承鉴已经大大咧咧在其中一把椅子上坐了,不由得怒从中起,喝道:“吴承鉴,别忘了你现在是什么身份!可别太猖狂了!”
吴承鉴斜斜歪在椅子上,懒洋洋地说:“我什么身份啊?”他这神情这腔调,如果换了一身绸缎衫,跟他在广州时再无区别,直叫人忘了他的一身乞丐装束。
连广兴一时间也恍惚了一下,不由得怔了怔。
吴承鉴道:“你是给事中,正五品,我是户部郎中,也是正五品。正是半斤八两,哈哈。”
广兴这才想起,这段时间吴承鉴虽然被和珅逼得仓皇如丧家之犬,但朝廷并未正式褫夺他的官爵,也就是说从名分上讲,他的确跟自己一样,还是朝廷所封的正五品官员。
但想起自己跟眼前这个叫花子一样,广兴却是无法接受的:“跟我比?你也配!”
吴承鉴点了点头,道:“的确是不匹配。你住的这宅院,我家的狗都嫌弃。你那房小妾的模样,丢到神仙洲铜钗都评不上。”
广兴大怒,手重重就往桌上一拍,几乎就要招呼人把这个毒舌辣嘴的广东佬轰出去,然而他毕竟是能凭自己本事混到皇帝身边的人,激怒之中也还能保持三分冷静,话到嘴边一个溜转,变成冷冷的言语:“吴承鉴,你到底要做什么?”
吴承鉴用手掩着嘴,爽咳了两声,说道:“我被刘全派的狗腿子盯着,一整天没喝过一口水了。你好歹也是能在天子驾前行走的人,客人来了,一杯茶都没有么?”
广兴又哼了一声,扫了吴承鉴两眼,才让老家人弄一碗茶上来,吴承鉴这时也不嫌弃,喝了一口润润喉咙,说道:“太上皇差不多了吧。”
广兴恨不得拿泥巴将吴承鉴的嘴给封上:“你给我闭嘴!”
吴承鉴道:“怎么?这里说话还有第五只耳朵听么?”
这个书房上是天下是地,隔壁是个堆杂物的破屋,藏不得人,所以广兴才会选这里来做议秘之所,其实是不怕被人听见的,但大清法禁森严,四九城里的人紧张兮兮惯了,有一些话就是梦里也不敢说。
广东那边的氛围却一直宽松多了,明面上大家也都打官腔,到了私下里却要放肆得多,心里头也远没有北京人心里头那么多的规矩敬畏。
所以吴承鉴非但不闭嘴,反而手指指天,说道:“那一位的身体,现在只怕军机大臣都不晓得,但一直被压制在外的朱珪等人不是起用,就是进京,皇上的几个亲兄弟最近更是闭门不出,只要不是瞎子都能闻到一些味道来了。”
广兴冷笑道:“你说这些做什么?这些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吴承鉴笑笑道:“现在广兴老爷你什么都不用做,只要关紧门户,谨言慎行,坐等皇上亲政,你的富贵荣华就唾手可得。至于我嘛,大概要倒大霉了,就跟和珅一样。”
乾隆太上皇一旦驾崩,嘉庆帝必定亲政,新帝亲政必定清算旧党,到时候和珅要倒霉,攀附在和珅身上的那些人也要被连根拔起,吴承鉴这条蔓藤也逃不掉。
听到这里,广兴展颜笑道:“原来你也知道。那还敢来我这里放肆!”
“我敢放肆,因为我已经没什么好怕的了啊。”吴承鉴道:“皇上如果秦征,我们吴家恐怕不得好死,或者等不到皇上亲政,和珅就要把我吴承鉴给撸了——谁让我不听话呢。既然横竖都是死路一条,我还怕什么?”
虽然眼下北京城人人都等着一场天翻地覆的大变,在这场大变中,有人要拿回自己的权力,有人要守住自己的权力,有人要翻天,有人要变天,有人等着新皇亲政自己好沾光,也有人狗急跳墙企图放手一搏…
小皇帝和二皇帝的两党之中,经过此番变故之后,总要有一方升上九天,另一方堕入地狱——只有一人,似乎不管局势怎么变化都已经绝无生路了,那就是宜和行吴家。
吴承鉴如今正是最尴尬的两头不靠状态,和珅随时就要他死,就算能熬到嘉庆帝亲政,帝党多半也不肯放过他。换了别人这时候只怕就绝望自弃了,吴承鉴却仍然是一副破罐子破摔的光棍样。
他的这光棍样,广兴倒不是第一次见到了,上一回在广东他就是这副样子,如今故事重演,虽然换了一个场景,却还是一样的味道。
广兴道:“既然这样,那你还来我这里做什么?”
“做什么?”吴承鉴笑笑说:“虽然明知必死,但人嘛,这脑袋一天还安在脖子上,就总得想点法子不是?”
他在广东的时候,说的是纯正的粤语,这到了京城,偶尔就带着些北方味道——毕竟少年时来京师混过。
广兴笑道:“你这是要来求我了?”
“求?”吴承鉴摇头:“我们老广不谈求字,这个字忒不靠谱。我们只讲买与卖。如今我们吴家快没命了,但我们吴家还有钱。所以今天来广兴大人您这,不是要求生,而是想…”
他嘴角笑意不断,把最后两个字轻轻吐了出来:“买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