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章 传讯
潘正焕以前对家事商事不敢兴趣,除非潘有节压着他学着听着,否则能避就避,所以此刻听得半懂不懂。
潘有节又问:“洪门那边呢?”
来客道:“刘三爷也发话了,英夷如敢来犯,洪门子弟就算用尸体填码头,也要叫敌舰近不得黄埔港!”
潘有节手指头敲着座椅扶手,冷冷一哼:“英夷若是犯境,那就是全广东的事,全天下的事情,乃至海外之华人亦有匹夫之责,不是他吴承鉴的事,也不只是他洪门的事。有我潘家在,还用不着他吴承鉴来散尽家财。”
来客忙道:“是,是。”
潘有节又道:“我就是这个意思了,你去跟外面的人说吧。”
来客应是告辞后,潘正焕才道:“阿爹,要打仗?”
“未必。”潘有节道:“我们如果够硬,这仗兴许就打不起来,如果我们软了,就得挨打。”
潘正焕道:“昊官都已经上北京城了,最近偶尔听到一些北面吹来的风声,似乎…对宜和行很不利啊,他还能顾及到海外之事?”
潘有节瞥了他一眼,没有蔑视,反而带着一两分潜藏的欣慰:“你也终于愿意关心这些事情了?”
潘正焕有些惭愧,低下了头。
潘有节道:“这一些在外人看来是两件事,其实却是一件事。你以前关心得少了,所以听不懂。以后多看看多听听,就会懂了。”
潘正焕道:“是。”
潘有节又说:“吴家的确要出事,也不知道能不能熬过这一关,我刚好听了个消息,你就替我去拜候一下吴家的大奶奶,顺便传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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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头到尾,潘有节都不曾提神仙洲一字半句,原本还有点忐忑的潘正焕,一颗心全放下了,踏出门外之后,一抬头,只觉得那天也不再是以前的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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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吴家园已经改了称呼。
蔡巧珠下了嘱咐:以后家里称昊官,都要改口叫老爷,若提起已故的吴承钧那是大老爷,吴国英便是老太爷,叫自己唤大奶奶,叶有鱼是三奶奶,光儿耀儿是光少耀少。
潘正焕来拜候,蔡巧珠却让人将他引到日天居去,连翘问故,蔡巧珠道:“焕少已经成年了,现在非年非节的,又不是谁的生日,启官派了他来,不会只是拜候。这事得让三婶也听听。而她现在粗身大细(粤语,对怀孕的专有描述性形容词)的,让她跑过来,不如我过去。”
妯娌俩在日天居见客。
潘正焕抬头见了这两位吴家当家奶奶,只见蔡巧珠雅若梨花,只可惜带着两分寡淡,叶有鱼艳若海棠,只可惜挺着个大肚子,叫了声“两位婶婶好”,人已经磕下头去。
蔡巧珠忙叫道:“快起来快起来!都是自己人,没缘没故的行什么大礼。”
潘正焕顺势就起来了,笑道:“往常在外头,我爹顾不上的地方,昊官最看顾我了,如今叔叔去了北京,偏偏侄子这段时间忙,疏于拜候两位婶婶了,先告个罪。”
蔡巧珠笑骂了他一句,让他坐。
潘正焕道:“最近我爹让我管药行,昨日刚好有一批药材入库,其中有几味紫苏、桑寄生等,品色上佳,我念着三婶子这边正有喜,便留了心,让药行掌柜挑出来,侄儿今天来也没带什么手信,今儿就把那些东西带了两箩筐来摆外头,回头二何先生若来诊脉,看看用不用得上。”
叶有鱼道:“有心了。”
他们这种大富之家,这等东西只是心意,不算什么,也不值得客气。
叶有鱼入门虽有几年了,但与西关诸豪门的后宅交际,自然不及入门多年的蔡巧珠,不过潘正焕她还是见过的,只是近几年叶有鱼的身份有过巨大的跃变,当年她还是叶家未成年的庶出小姐,潘正焕是潘家高高在上的小屁孩少爷,如今则一个成了婶婶,一个成了侄子,且彼此家势相抗,这身份转换之后婶侄间就还没交谈过,便主要由蔡巧珠与潘正焕聊。
三人闲聊了几句,潘正焕才说:“最近北京那边传来个消息,跟昊官有些关系,不算好事。本想先去梨溶院跟大婶子说,然后再请大婶婶转告三婶婶的。这事我不来提,过个一两日两位婶婶应该也能知道,如今先知道两日,有些日子或能早做准备。”
听话听音,叶有鱼便明白他的意思,说道:“你放心,昊官上北京之前诸事都有跟我交底,便是再大的事情,我也扛得住。”
蔡巧珠犹豫了一下,才道:“你说吧。”手还是握住了蔡巧珠的手。
潘正焕这才说道:“咱们两广的那位前总督朱珪朱老爷回京城了,昊官去拜候了他,或许是被和府的人知道了,第二日昊官便被赶出了广东会馆,吴七他们几个被赶出了京城,不许入城门一步,宜和行在京城的店铺也被封了。”
蔡巧珠虽然吃了一惊,然而只是如此总算还在她承受范围之内——她刚才心里头甚至预备着“最坏打算”的了。
叶有鱼却比蔡巧珠还要冷静,问道:“那如今昊官还在城里头?”
“是。”潘正焕道:“流落街头,无衣无食。我们潘家在京城虽然有人,但也不敢出头帮忙,因为有人盯着…这点,还请两位婶婶恕罪。”
叶有鱼的眼睑垂了垂,说:“若是和中堂动的手脚,潘家的人贸然近前就只能被拖下水,于事无补。”
潘正焕似乎松了一口气——其实是松给两妯娌看的,只是他功力不到,不免让人瞧出两分刻意:“多谢三婶婶谅解。”
蔡巧珠想起吴承鉴在京城里受苦,眼睛就红了:“这…昊官若是无衣无食、流落街头,这可怎么办…”
叶有鱼道:“大嫂你也别太担心,对方既然不是直接杀人,那就是还有所忌或有所求,想来昊官暂时不会有生命危险。他年轻力壮的,受点苦…没,没什么。”
她其实也是心疼的,所以说到后面,语气便有些不稳。
蔡巧珠摇头:“唉,他…他从小锦衣玉食的,现在身边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这可怎么好。”她是如母长嫂,对吴承鉴的宠溺竟比叶有鱼还多了两分。
“两位婶婶也不用太过担心,”潘正焕道:“如今吴七他们应该是进不得城,但被赶出城的人里头没有铁头军疤,侄儿估摸着,他大概是躲过去,藏在哪里暗中照拂叔叔呢。”
妯娌俩一听果然心头稍放,她们都知道铁头军疤的忠心与能耐,心想若他在城里头,那昊官就不至于彻底无援。
潘正焕又道:“叔叔的为人,机变坚毅,他虽然陷身京师,但多半还是能想办法脱困的。倒是广州这边,过些日子京城的消息传过来,只怕要有人趁机搞些偷鸡摸狗、造谣生事的勾当。我阿爹说了,大面上潘家一定会力保吴家的,就是潘家顾不上的一些地方,两位婶子最好早做点准备。”
他又说了些话,然后才告辞了。蔡巧珠叶有鱼起身相送,吴六送了他出门。
看着潘正焕离去的背影,蔡巧珠收了悲戚之色,说道:“都说启官的这位大少爷不务正业,今天看来也是谣传。”
叶有鱼道:“毕竟是总商家的大少爷,家学渊源,再差能差到哪去?昊官当年不也声名狼藉?”
对外人的闲言止此两句,妯娌俩的牵挂便都回到吴承鉴身上来,蔡巧珠道:“有鱼,你不要太担心,昊官一定有办法的。”
“我不担心,”叶有鱼摸着自己的大肚子,道:“现在肯定还不是最坏的时候,担心个什么?大嫂你也放心,便是再坏的消息传来,我也撑得住。”
蔡巧珠点了点头,道:“听焕少的意思,启官应该还会罩着我们,这跟昊官临走前的预判无差。但所谓潘家顾不上的地方…”
叶有鱼接口道:“我琢磨着,一个是家里,一个是行里,一个是叶家,一个是那些结拜兄弟。”
蔡巧珠颔首。
叶有鱼继续说:“家里头要再整顿整顿,行里头要跟几个大掌柜通个声气,这两件就劳烦大嫂了。叶家与结拜兄弟那头,我来想想。”
蔡巧珠道:“可别太劳神。”
“不劳神。”叶有鱼道:“也就是传个口信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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昌仔走了之后,叶大林继续坐在书房里,摸出了吴承鉴临走之前交给他的信。
马氏掀开门帘走进来,冷冷道:“吴家出事了?”
叶大林看着信上的字,不说话。他识字不算多,但吴承鉴写给他的这几句话都是大白话,所以看得懂。
马氏道:“问你话呢!”
叶大林冷冷道:“你都已经知道了,还问什么!”
马氏道:“那你准备怎么办?”
叶大林道:“局势未明,能怎么办?”
“局势还未明?”马氏道:“人家中堂大人,可已经动手了!再不想办法跟吴家撇清,等到祸事上门,我们得被拖下水去!”
叶大林道:“跟吴家撇清…吴家还未必就输…”
马氏哼哼冷笑了起来:“吴承鉴在十三行跺跺脚人人害怕,在整个粤海湾也的确是个人物,但放到北京城去,他算什么?现在要弄他的可中堂大人,当今的二皇上!碾死吴家就像碾死一只蚂蚁!未必就输?他根本就没赢的指望!”
“够了!”叶大林冷冷道:“你个妇道人家,你懂个什么!给我闭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