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另辟蹊径
我闻言微微颔首,道:“‘身披绯红华衣,头戴银亮发梳’,此言与尸首状况无二,宁采臣定在寺中见过那老妪。”
蒲先生闻言忽然脸色大变,低声道:“飞,你可见此中蹊跷?”
“什么蹊跷?”我道。
“看来,宁采臣所言不虚……”王特使低声道,“此具尸首,必属聂小倩口中‘姥姥’无疑,是为夜叉妖骨。”
蒲先生闻言登时泄了气,长叹一声道:“王特使所言甚是,此两具尸首,正乃埋藏寺中之千年妖骨。”
话音刚落,王特使又道:“但我观此尸骨,却似十年前亡者一般是为何故?”
蒲先生苦笑道:“千年夜叉之妖骨,怎会与常人一般?”言罢,蒲先生闭了双眼,口中念念有词,双手结了几个手印后又掐指一算,道,“此两具尸骨俱乃夜叉妖骨,当出金华西门笔直前行五里,掘地六尺,环抱埋葬,可冲抵本城凶邪之气。”
张县令闻言大喜,道:“可请蒲先生亲往,率我等将妖骨入土?”
蒲先生摆手笑道:“此事却是不必,有镇邪之能之物,乃是此两具夜叉妖骨,而非我蒲松龄。张大人只需将此妖物埋入指定之处便可。我在寺内仍须看些风水,以重兴香火,赐本地祥符。”
张县令欣喜称好,遂招呼几人将两具尸骨抬去,直出了寺门而去。
待张县令与众人离去,我见蒲先生满面愁容,道:“此二人,当真乃是寺中逡巡害人之夜叉无疑。看来宁采臣所言虽是玄幻,但真有其事。”
蒲先生却不依不饶道:“飞,此论断为时尚早……”话音未落,我早抢道:“蒲先生何必如此执拗?方才正如蒲先生所见,尸身衣料、尸首旁寻出的首饰,与宁采臣所说‘身披绯红华衣,头戴银亮发梳’别无二致,正属‘姥姥’所有。”
但蒲先生充耳不闻,自顾道:“王特使有言,方才两具尸首乃是十年前之死者,与宁采臣七年前行至本寺之时起相差无多。”
王特使闻言惊道:“两具尸首若非夜叉妖骨,张师兄今日岂不空忙一场?”
我笑答:“蒲先生多疑。”遂与蒲先生道,“敢问宁采臣既可准确描述此老妪之身姿,想必是在寺中见过?”
见蒲先生点头称是,我又道:“既如此,若依蒲先生之言,笃定此老妪非为夜叉,寻常人又怎会在深更半夜与人寻来此偏僻恐怖之处相谈?岂不荒谬?”
蒲先生听此叹道:“我也正在此处困惑,百思不得其解。”
我又趁势道:“至于老妪尸骨身旁的妇人尸骨,乃是宁采臣言中,与老妪相谈之妇人?”见蒲先生称是,我继而道,“若老妪与妇人二人存在属实,不知书生主仆二人当作何解?”
蒲先生闻言,苦笑道:“飞,今日怎如此敏锐?想众人在蓬蒿海中并未另外寻得两具男子尸骨,此二人或是假托罢。”
“但仍有一身份不明之男子遭人开膛破腹,亡于上锁僧舍之中。”我道,“与宁采臣所述暴毙于上锁僧舍中的主仆二人情形相似。”
蒲先生闻言更生叫苦,道:“也罢!不如先回彼时陈尸的僧舍一看,或可寻得端倪。”
王特使忙道:“蒲先生,敢问何时看寺中风水,以图重兴香火之事?”
蒲先生笑道:“曾有人惨死之僧舍,自然是勘察之重点。”言罢遂起身出门,直往东厢僧舍而去。
待我、玲、王特使三人赶上时,只见蒲先生正紧盯门闩处发愣。我见状笑道:“鬼怪夜叉穿过上闩之门,岂不轻而易举?”
见蒲先生毫不答话,仍旧目不转睛盯着门闩发愣,我苦笑摇头,随即开了另几间僧舍之门,不一时寻得一根有些发黑的门闩。我略加打量,见那门闩只是块稀松平常的扁长木条,长有约莫一尺。见寻着宝贝,我忙折返回蒲先生处,将门闩递上。
蒲先生见状大喜,道:“飞,有劳!”
我却苦笑道:“天色不早,此地阴气瘆人,还请蒲先生尽快。”
蒲先生闻言扑哧一笑,将门闩接过,道:“夜叉已除,还怕些什么。飞,如我二人论断,将人身出入此间密闭僧舍怕是难于登天,当是在门闩上做文章才是。今日,便要与宁采臣见个分晓!”
言罢,蒲先生请我三人进了屋,遂将两门闭上。我看那门把手犹如两座拱桥,相隔约有半尺,并排扣在各自门板上;只见蒲先生取闩在手,穿起两座桥洞,遂将两门闩紧。随即蒲先生一个箭步窜至被砸破的窗边一跃而出,在外用力拉起门来。只见那两扇门被蒲先生扯得轰轰作响,却纹丝不动。又推拉几个回合,蒲先生翻窗而入,问道:“如何?”
“方才我还忧心那门闩老旧,未曾想如此遭得住蒲先生折腾。”我答道。
蒲先生一笑,道:“方才我所为正似彼时张大人,反复推拉不得破,遂命人将窗棂砸开,越窗而入。”言罢蒲先生将门闩小心抽出,道,“再去了门闩,打开两门,应门外衙役而入。彼时当是此情景。”我三人听得,一同点头称是。
蒲先生道声好,又把两门闭了,仔细将门闩再度插好,又取出,反复几次,忽笑道:“有些眉目。”话毕,蒲先生将右侧木门关住,笔直伸出左手五指搭住门边,又将拇指抽出搭住把手拱顶,与其余四指成个直角;随即右手将门闩小心插入把手先前,直至触及手掌为止。待准备妥当,蒲先生小心撤了双手,只见那门闩竟卡在把手拱中一动不动。
蒲先生见此大喜,道:“先将此门处置妥当,再小心闭了另扇大门,便只需探臂轻轻一推,将门闩拨入另侧拱中即可。”
我摇头道:“门窗相距甚远,怕是有难处。”蒲先生咧嘴一笑,与我道:“飞,你且出门,自窗棂完好一侧探臂进来试试再说。”
我应声称是,遂跃窗出门,去另一侧窗户,寻至最贴近大门一侧、与门把手同高的一格窗棂,尽力伸进手臂。奈何费尽力气,我却只探进了不到半截小臂,吃力勾着手腕伸向大门。
蒲先生见此,苦笑道:“实在相差甚远。”随即一捋胡须,又道,“飞练得壮实,不知可请弟妹前往一试?”
玲欣然应允,遂出了门,寻到格子伸进手臂。只见玲生得纤细,轻而易举竟将几乎整只胳膊送进窗棂方格中。随即她一转手肘,吃力顺墙摸向大门处。
只听屋内蒲先生一声叹息,道:“指尖尚摸不着门轴处么?此法不行。多有劳弟妹。”
玲点头称是,遂自格中抽出手臂。只见她忽灵机一动,将我二人胳膊放在一起比较,笑道:“相公手臂当真壮实。”
我嘿嘿一笑,随即假作握枪状一记拦拿扎,答道:“习武之人,岂可怠慢修炼?”
“且慢!”话音刚落,只听蒲先生一声断喝。
我吃了一惊,正欲开口相问,蒲先生苦笑道:“我定是傻了,若有一截木棍,岂不可借其胀肚,将那门闩轻易推入另一侧把手拱中锁门?”
我闻言笑道:“此事于我却是不难,但宁采臣乃一介书生,却怎有……”话音未落,只听蒲先生哈哈大笑,又请玲将双臂再度自窗棂格中伸入屋内。罢了便独自退回屋,攥了拳,将右臂递与玲道:“且当我右臂乃是木杆,请弟妹双手握紧。”玲应声允诺,便煞有介事,隔窗抓住蒲先生右臂,只听蒲先生道:“一人在屋内助屋外之人调校木杆位置,完毕后便退出门,将另一扇门再仔细关好。飞,且将另一扇门小心关上。”正言中,蒲先生煞有介事将右臂与门闩对齐,蓄势待发。
待将另一扇门合上,蒲先生满意道:“当下,弟妹只需将一早定下位置的木杆轻向右一推,便可成功。”
见玲紧抓右臂正欲向前,蒲先生忙笑道:“我胳膊长短不足以碰着门闩,还请弟妹不必如此用力,此间只为演练而已。”玲闻言嫣然一笑,忙松了手。而蒲先生甩甩右臂,道:“若在此寻得木棍木杆一类,此法定可成功。待将门闩推入另一侧插槽,便可将那木杆自窗棂中撤出,不留半点蛛丝马迹。”
王特使闻言大为叹服,道:“蒲先生果真聪慧!”
蒲先生却面露尴尬,道:“此雕虫小技,找来我那贪玩的次子篪亦可寻得门道,实不值一提。”言罢蒲先生叹口气,遂与王特使拱手道,“玩闹就此打住,待我将寺中风水仔细看一番,以助张大人着手重兴本寺香火之事。”言罢蒲先生出了门,绕回廊步行起来。我见状忙飞步追上,低声道:“蒲先生何时学得风水?”
只见蒲先生面不改色,仍阔步前行,却从牙缝中挤出一句:“我哪曾拜师学艺,只是看过《人子须知》一书,略知一二而已。”
“如何是好?”我忙问。
蒲先生微微摇头,叹道:“此事事关重大,我一介外行绝不可自作主张,当以实相告。”言罢,蒲先生转身寻回王特使,躬身道:“寺院之风水与宅邸大有不同,又为本地万千百姓共享,正可谓‘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我一介书生只识得些风水皮毛,实不敢妄下定论。还请张大人另寻高僧大德,前来寺中勘察测定,仔细设计为妙。”
王特使见蒲先生情真意切,忙抱拳允诺,道:“此言甚是。我定吩咐张师兄照办,不负蒲先生好意。”话音刚落,山中忽吹来一阵清风。嗖嗖响处,引得众人一并向庭院中眺望寺中景象:只见那没人的蓬蒿海已荡然无存,除却傲然矗立的白塔,庭中只剩下零星几人正在收拾镰刀待返。见此,王特使问蒲先生道:“不知蒲先生在此还有须查看之处么?”
蒲先生摇头道:“无有。”
王特使点头道:“时候不早,寺中阴冷逼人,我等不如先返归金华衙门再做计议?”见我三人闻此言纷纷拱手称是,王特使遂高声招呼仍在寺中收拾镰刀的农夫,与我等一并出了门。
与众农夫别过,我四人便上了马,扬鞭回府。
途中,我见蒲先生眉头紧锁,一副闷闷不乐状,遂近前赔笑道:“蒲先生此行寻得自舍外插闩之法,可喜可贺。”
蒲先生却只是苦笑,道:“飞,你心中亦知此雕虫小技于事无补。虽有此伎俩锁门,但距离彼时寺中之真相仍相差甚远。”不等我答话,继而又道,“想我等入寺前,我才信誓旦旦言称宁采臣口中之老妪、妇人必为其杜撰,却不料刚踏入寺中便遭当头棒喝,实是讽刺之至!”
我闻言微微颔首,道:“‘身披绯红华衣,头戴银亮发梳’,此言与尸首状况无二,宁采臣定在寺中见过那老妪。”
蒲先生闻言忽然脸色大变,低声道:“飞,你可见此中蹊跷?”
“什么蹊跷?”我道。
“若非宁采臣亲口道破老妪别具一格之衣装发饰,我等又岂可确信此老妪为其亲眼所见?”蒲先生继而道,“此举有如将题中条件一一列与我等所知,引诱我等解开谜题一般!”
我登时一惊,道:“蒲先生先前有言,寺中怪谈乃是宁采臣与聂小倩二人与天下之谜题,看来果真如此么?”
蒲先生用力点头:“当是如此。二人如此机关算尽,终究图谋何在?”言罢,我二人一时无言,只是走马向前。过了一炷香的工夫,蒲先生忽扭头,义正词严道:“飞,我意已决,无论宁、聂二人意欲何为,我定将此题解开!”
“说得好!但眼下当如何行动?”我问道。
蒲先生诡秘一笑,道:“至此,宁采臣一席话布下疑阵,将我等玩弄于股掌之间。但此计到此为止!”我见蒲先生已有了主意,问道:“如何破之?”
“有言‘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我等不必陷于宁采臣疑阵挣扎,当在百万军中直取上将首级!”蒲先生信誓旦旦道。
“怎个‘直取上将首级’法?”我问道。
蒲先生咬牙一笑,道:“是聂小倩。宁采臣既借鬼妻之辞掩盖聂小倩过往之身份,想必此事定为要害,我等当自此切入。”
“妙计。只是我等当从何下手?”
蒲先生又一笑,道:“飞,你且想聂小倩之人何如?”
我不假思索道:“可谓温婉动人之姝丽。”话音刚落,我忽感脊背一痛,忍不住“啊哟”一声。
蒲先生见状大笑,道:“飞出言不慎,还请弟妹见谅。”
我狼狈扭头,却看玲正扭头回避,知她是在赌气,忙赔笑道:“玲,此言无有他意,就事论事而已。”
见玲依旧扭头不答,我又道:“玲,哪怕聂小倩靓丽百倍,却怎可与我之爱妻相比?想我二人曾同生共死脱离虎口,又有海枯石烂之誓,我严飞岂是忘恩负义之人?”话音刚落,玲忽回身死死抱住我腰,惊得我险些摔下马去。蒲先生见此笑道:“弟妹放心,飞亦有我管教,绝不容他半点不端之举。”
言罢,蒲先生又道:“紧接方才所言,聂小倩不只为佳人,更乃才子。王特使,聂小倩画梅之能,当是世间少有?”
王特使点头称是,叹道:“技巧已属稀世之才,只可惜风骨略显不足。”
蒲先生颔首道声好,遂垂头略加思忖,笑道:“好,诸位试想,才貌双全之女子,当从何处寻得?”
“怕是王侯将相府中侍妾?”我道。
蒲先生哈哈大笑,道:“弟妹,有此言,可见飞之洁身自爱。”我正在疑惑,却听王特使恍然大悟道:“原来是青楼!”
“正是此理。”蒲先生颔首道,“往衢州时,听王特使言金华青楼有婺剧出演,我遂想其必为文人墨客逗留之所,当有许多长于琴棋书画之佳人才是。不知实情可是如此?”
王特使点头道:“实不相瞒,馨梦阁乃是金华一大招牌。浙江一带文人墨客,时常在此相聚逗留:吟诗作赋、弹唱书画,流传出不少佳作为百姓传颂。诸位可知金华之灯会素来热闹非凡?会中灯谜,正是由馨梦阁中人所出。”
蒲先生闻言登时眼前一亮,道:“依王特使所言,聂小倩恐怕正是本在馨梦阁中之女子!我等当尽速往馨梦阁,仔细与鸨头盘问分明才是!若寻得聂小倩身世,不愁解不得寺中之谜!”
我听此忙道:“还请容我缺席此行。”蒲先生与王特使闻言相视一笑,蒲先生道:“言之有理。待返归衙门,我与王特使二人便往馨梦阁,寻鸨头问个究竟;飞与弟妹在府中待我二人消息便可。”
踏入衙门,只见张县令正在公堂上踱步。见我四人归来,张县令忙迎上前,拱手道:“夜叉妖骨已依指示埋入地底,多谢蒲先生点拨。”蒲先生抱拳回礼,道:“张大人客气。只是此间虽有妖骨镇邪,但寺中香火仍不可不续。张大人须请来高僧大德查勘寺中风水,翻修妥当,尽早延续香火,引导百姓向善才是。”
见张县令连声称是,蒲先生遂与王特使使个眼色,二人便与张县令一齐告辞,转身退出衙门,直往馨梦阁寻个究竟去了。
不及招呼,便见着两人一溜烟没了身影,张县令大惑不解,忙与我问道:“师弟与蒲先生如此焦急是为何故?”
我抱拳道:“是为探寻荒寺怪谈之事。”
张县令闻言一惊:“莫非又返归寺中去了?”
我闻言忙道:“并非,张大人不必忧心,二人去去就回。”
张县令微微颔首,便请我与玲二人去了后屋就座,命人端来伙食,道:“今日二位飞马往返衢州实在辛苦,还请用些饭食充饥。”
我与玲二人道谢罢了,遂与张县令一同用膳。席间,张县令得意问道:“严名捕与夫人可曾察觉此一桌饭食均为火腿烹制?”
我笑道:“果然。曾闻金华之地有百种烹饪火腿之法,今日亲得一见,才知此事绝非夸夸其谈。”
张县令笑笑:“早知诸位今日奔波劳累,故此备好大餐以待。不想师弟与蒲先生二人却是废寝忘食!不知诸位今日收获如何?”
“收获颇丰。”随即我趁势将宁采臣与聂小倩二人口中荒寺奇谈一一与张县令道明。
张县令听罢,惊道:“竟如此惊险!看来今日蓬蒿中寻得两具尸骨,果真乃是夜叉妖骨无疑!其银梳亦与宁采臣所见无二。”言罢张县令满意笑笑,又与我道,“不知今日诸位可曾拜访衢州衙门?其县令孔阳秀与我甚是熟稔。”
我道:“去时,孔县令正倒在案上昏睡,险些被王特使……”话音未落,只见张县令大惊失色,道:“孔县令平日励精图治,怎会如此?”
“是因昨夜衢州城中失火,孔县令彻夜救火之故。”我答道。
“夜半失火……”只听张县令一声呓语,双目登时茫然失神,呆滞望向前,再没了动静。
我见张县令许久不发一言,问道:“张大人怎么了?”
只见张县令如梦方醒,抚额头道:“想起些往事。”
“若张县令方便,可闻其详?”我好奇道。
张县令默默点头,随即起身道:“随我来。”遂领我与玲二人出了屋,走向书房。推开门,张县令径直走向列有“康熙二年”一排,毫不犹豫取下一册卷宗,长叹一声,遂将其递与我,道:“严名捕一看便知。”
我应声称是,遂翻开泛黄卷宗,只见扉页上书:“三月二十四日,张瑞祥在此接任李邦武金华县令之职。”正览至此处,张县令有如心有灵犀一般说道:“此案,是我方才来此地接任时所接手。亦乃我张瑞祥一大心结。”
我与张县令点点头,遂继续阅览卷宗,只见其上书:“三月二十八日,辰时许,城北南宫赤前来投案。南宫赤者,年四十又七,为本城商贾,小有家产。”
“也罢,”张县令忽道,“此事还是由我亲口为严名捕和夫人道个分明为上!”言罢张县令正襟危坐,道,“康熙二年,三月二十八日,辰时,商贾南宫赤在外击鼓鸣冤,我本欲宣他上堂,不料左右捕头意欲制止。但我斥退两人,执意升堂。”
听此,我忙道:“此二人举止有些可疑。”
张县令却一声苦笑,毫不答话,继而道:“南宫赤拜倒公堂,哭诉其妻与他人有染,请求本府将其妻捉拿处斩,并发文牒全省捉拿奸夫车裂。我听他语出惊人正欲相问,不料左右捕头早道:‘南宫赤,你可有证据么?’
“只见南宫赤连声喊冤,道:‘有!孽子生得丑陋猥琐,与我无有半点相像,定是那奸夫杂种!’话音刚落,左右捕头忽喝道:‘南宫赤,你女儿如何?’我正惊奇,却听他道:‘女儿玲珑可爱,自然乃是我之骨肉!’
“我闻言心中暗自发笑,但见他神情激愤,遂劝道:‘依律令,通奸当杖九十,非极刑。何况南宫先生之证牵强附会,尚不足以定罪。’
“岂料话音刚落,南宫赤忽暴起喝道:‘狗官收受贿赂不肯治罪,真乃气杀我也!’只见左右捕快闻言大怒,顷刻将其压倒在地,问我道:‘市井刁徒无理污蔑,听候大人发落!’我见状忙命捕快将南宫赤放开,与他道:‘如有铁证,杖九十乃是本府之责,不知南宫先生可另有证据?’
“只听南宫赤道:‘有!我上次外出买卖,见那贱妇心里偷乐得紧,而当我赢利得返,那贱妇竟哭丧个脸,如此怎不是证据!’我闻此言有些心动,正欲相问,却听左右捕头劝道:‘那男子想得痴了,正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请大人明察!’不想话音未落,南宫赤早一跃而起,抢上前抡拳便打。幸亏捕头身手矫健,挡下拳,即刻将南宫赤制伏在地。
“我见他可怜,遂问:‘何不自娘家请来人手监督?’不想南宫赤道:‘请了岳母,不料那老鳖竟伙同贱妇,包庇贱妇所行!’话音刚落,只听公堂上哄笑一片,捕头道:‘岂止岳母,我看寰宇之内均乃贱妇同谋!’南宫赤闻言愈发愤怒,吼道:‘尔等狗官收了什么好处,竟敢如此包庇奸夫贱妇!’捕头闻言,亦怒道:‘刁徒放肆!’
“我见状忙将捕头劝止,与南宫赤道:‘当下证据不足,实不可轻易定罪。但依据律令,如南宫先生将奸夫捉奸在床,便可将通奸二人自行发落,官府不加过问。’话毕,只见南宫赤伏在地上大声狂笑,连连叫道:‘二贼受死!’遂抽身欲走。左右捕头见状大惊,喝道:‘刁徒休走!污蔑之举尚未治罪!’我见此忙令众人退下,放南宫赤出了衙门。”
言至此处,张县令之说辞戛然而止,沉吟少顷,才又开口道:“待南宫赤离去,左捕头与我劝道:‘大人方才火上浇油,那南宫赤早已失了神志,只恐听了大人此番言语行凶!’话音刚落,右捕头道:‘大人有所不知,那南宫赤疑心其妻红杏出墙已久,前来投案早有十余次,却从未有捉奸在床之证,是故前县令有令,不予受理此案。此番定是眼见大人初来此地上任,故意浑水摸鱼,欲加害其妻。’”
我见张大人又许久不语,趁机道:“左右捕头言之有理。想天下之衙门若可仅凭‘子不似父’之证受理通奸罪责还了得?张大人于此事之处置无有不妥之处,还请明察。”
张县令闻言长叹一声,道:“若此事就此打住,自是再好不过,只是……”沉吟片刻,张县令忍痛道,“四月四日,丑时,城北南宫赤之宅邸失火,虽经宿扑灭,但南宫赤与其二女却葬身火海。翌日辰时,南宫赤之妻李氏携其老母、独子哭上公堂,称其孤儿寡母无有所依。我见其景甚是凄惨,遂与李氏三两银子做盘缠,命其返归娘家。”
我见张县令言辞中悔恨不已,劝解道:“夜半失火致人伤亡之事并不罕见,张大人何必自责?”
张县令道:“一是我新任此处,尚不熟悉调配衙役,故施救有所不及。”听张县令话至一半不语,我问道:“其二是?”
张县令长叹一声,道:“事发之后,衙役走访邻里,与南宫赤之邻,秀才蔡勇之妻董氏处听得消息,有言失火当晚亥时许,南宫赤在庭中丧心病狂一般大吼:‘贱妇!孽种!老鳖!今日便是你三人死期!’随即只听一声响,似是踹入厢房声音。董氏闻之大骇,唯恐闹出人命,遂忙将蔡勇摇醒相告。蔡勇睡意正浓,蒙眬道:‘南宫赤早已丧心病狂,我怎能劝住?明早再报官不迟。’言罢又呼呼大睡。那董氏闻言颇有踌躇,但听南宫赤宅中吵闹声已息,便只得躺回榻上睡去。不料未几,蔡勇夫妇被一股浓烟呛醒,急起身查看,竟觑见南宫赤家中火光冲天。蔡勇见状大惊,忙命董氏叫醒家人逃命,亲自奔来衙门处投案请援。”言至此处,只听张县令悲戚道,“若非我前几日画蛇添足,将捉奸可用私刑之事相告,怎会惹出这般大祸?此事乃因我而起,我难辞其咎。”
“张大人何出此言?”我忙问。
“老捕头有言,那南宫赤一早在心中认定其妻与外人有染,早有加害之想。彼时听我一席话更无有忌惮,遂借机寻其妻责问。怕是二人扭打时不慎将灯火打翻,点燃了宅邸。”张县令垂头丧气道,“自此事往后三年,断案之事我一律委任于两位老捕头定夺,退居幕后借鉴二人经验。直至三年期满,我才重掌公堂,与两位捕头协商断案。”
我闻言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想张大人始终心怀此事,知错而改,若南宫赤泉下有知,亦当倍感慰藉。再观如今金华繁华富庶之景,张大人已无愧职责,实令人敬仰。”
张县令正拱手连称不敢,只听门外衙役飞报:“王大人与蒲先生正在公堂等候。”我三人闻言一惊,忙出了门往公堂迎接。
步入公堂,只见蒲先生与王特使已在案前,而二人身后站一老妪,紫衣,头戴金梳,妆容典雅。正好奇,却看那老妪见了张县令忙迎上前,道:“老身与恩公请安。”
张县令忙一欠身,道:“阿婆客气,晚生有礼。”两人礼毕,老妪道:“风闻恩公六年前曾收到一幅梅花佳作,不知可容老身一看?”
张县令拱手称是,遂招呼老妪一并去了书房,取下卷轴,与王特使二人小心在案上展开,道声:“阿婆请。”
老妪称谢,遂将整幅梅花图仔细端详。览毕,老妪先与张县令称谢,又转向蒲先生道:“此画虽然画工精美,却少梅之傲骨,非阿霞所作。”
蒲先生忙拱手道:“请容晚生失礼,若阿霞姑娘刻意掩盖技艺何如?”
老妪道:“阿霞人如其画,正可谓傲骨嶙嶙,与此画中梅之风骨相去甚远。老身观此画中梅不甚孤傲,却颇为含蓄典雅,确是有些独特。”
蒲先生闻言叹了口气,道:“婆婆特地来此却失望而归,请容晚生致歉。”
老妪亦长叹一声,道:“先生不必在意,老身只是不愿错过半点有关小女之音信而已。”
话音刚落,只见张县令忽面色大变,连连与老妪愧疚道:“此乃晚生之过,实有负于阿婆重托。”老妪道:“怪老身有所疏忽,与恩公无责。”言罢,老妪又抱拳道,“既如此,还请容老身先行一步。”
张县令应声称是,遂招呼衙役,仔细吩咐将老妪护送回馨梦阁之事。待与老妪别过,我众人又回了书斋相谈。我正欲相问,却听蒲先生已率先道:“飞与弟妹定在疑惑:方才那婆婆乃馨梦阁之主。不过听方才张大人所言,似与婆婆颇有渊源?”
张县令附和道:“正是。此事说来话长,陈阿婆本乃青楼花魁,年少时便嫁入前朝将门。不料旗人南下,其夫战死沙场,家人仆从瓜分家产一哄而散,只剩下阿婆独守空房,数十年如一日纺布为生。据说曾有不少人以千金求阿婆改嫁,却无一不遭斥退;又相传曾有歹人贪恋阿婆美色,越墙强闯阿婆宅邸图谋不轨。却只讨得阿婆一顿打,被扭送至官府论罪。”
蒲先生闻言大为惊叹,道:“实不曾想婆婆年轻时竟有如此传奇!敢问其后又是如何?”
张县令笑笑,继而道:“我十三年前来此任职不久,有一风尘女子连夜自青楼中逃出,哭诉其妹因忤逆鸨头之意,遭龟公打死。其后我亲自变装往青楼打探,自不少女子口中问得鸨头贪财残忍,每有稍不顺意之人便指使龟公毒打,闹出过不少人命;遂当机立断,召集衙役捕快撞入青楼,一并将鸨头龟公统统拿下问罪。但县丞与我道:‘鸨头虽残暴,但本县税赋于醉梦阁极为仰仗,处置必当慎重。’我闻言道:‘何不寻人代之?’县丞却道:‘经营青楼绝非易事,怕是难寻此人。’正犹豫,老捕头道:‘我却有一人选。’我与县丞闻言,忙请老捕头说明,只听老捕头言道:‘城东陈阿婆以贞烈闻,素有威望,又曾在青楼营生,晓得其中深浅。不知可否胜任?’我闻言大喜,遂不顾县丞劝阻,直奔陈阿婆家相请。”
言至此处,张县令一指额头上伤痕:“却不料我话音未落,阿婆便一梭子打来。”苦笑两声,又道,“待我好言相劝,承诺阿婆定寻来礼房、乐房友人亲自与众女教得琴棋书画,又将青楼仔细翻修,‘醉梦阁’之牌匾换作‘馨梦阁’,再建妥了戏台剧场,足足准备半年之久,阿婆方才接任。”
王特使听罢笑道:“馨梦阁现今如此辉煌,张师兄这一梭子却不白挨。”
张县令哈哈大笑,道:“师弟所言不假!阿婆只用五年便将馨梦阁经营至浙江文人心所向往之地,实令人佩服!”
王特使道:“师兄仅用五年将金华雄风大振,却也不输阿婆!”言罢,王特使又道,“先不提此处。方才听师兄与阿婆提及之事,莫非乃是七年前阿婆千金失踪一案?”
张县令闻言长叹一声,道:“正是。七年前阿婆两位千金不声不响忽不见了踪影,彼时我尽遣衙役全城彻查,却寻不得二位千金下落,实是有愧于阿婆。唉!想阿婆不负我所托,一手撑起馨梦阁;我却寻不得阿婆千金,可谓有负恩义!”言罢,又懊恼道,“却也是不巧,若非彼时逢考,城中人满为患;学使又下令绝不可扰乱考试,致使众衙役搜查多有掣肘。不然怎至于寻不得两位千金!”
“什么?!”蒲先生忽失声惊叫,“我定是傻了!七年前之会考,岂不正是北郊荒寺惊现尸骸之时!”
张县令闻言大惊失色:“蒲先生言下之意,莫非寺中惨遭杀害之人乃是陈阿婆千金!”
蒲先生摇头道:“非也!且想彼时婆婆千金下落不明,城中寻之不得;聂小倩却现身寺中,与宁采臣相逢。而聂小倩更以鬼妻闻,不知来历。张大人,可窥见此中玄机?”
张县令恍然大悟,道:“莫非聂小倩正是阿婆千金?”
不料话音刚落,王特使忙道:“有些差池。阿婆方才岂不已亲证张师兄藏聂小倩所作之画,非出自其女之手?”
蒲先生闻言长叹一声,呢喃道:“话虽如此,但……”
见半晌无人言语,我道:“容我好奇,想陈阿婆接手馨梦阁前,独居守寡已有数十年,却从何处有得千金?”
蒲先生与王特使二人闻言相视一笑,蒲先生遂与我道:“婆婆二位千金非为亲生,乃是入主馨梦阁后所收义女。”
“愿闻其详。”我道。
“飞,何时于家长里短有如此兴致了?”蒲先生笑道,“也罢,眼下既然有谜题待解,所知自然多多益善。且听我道来:
“婆婆方才入主馨梦阁时,遍点阁中人手。点至炊事班房时,婆婆见后厨炊烟不止,遂问:‘在此可是全部人手?’看领班仓皇称是,婆婆即刻大步流星直奔后厨,果见两女蓬头垢面,正在生火。婆婆见状大怒,当即将厨房领班叱出馨梦阁。二女见阁中新主亲至,忙一并上前拜倒请安。婆婆见两女甚是机灵忙上前扶起。待将两个丫头略加端详,婆婆起身环顾道:‘是何人将二女接引至炊房?’阁中管事闻言不敢怠慢,忙应声称是。却不料婆婆怒道:‘此二女天生丽质远胜此间花魁,何故发配至此!不知二人在此受累多久?’
“管事大骇,忙拜道:‘一年前,二女之母落魄不堪,深夜相扰将两女相卖,其间几次三番催促妾身取银子给她不提,更在妾身将银子递上时一把夺过奔去,甚是无礼!’婆婆闻言愈加愤怒,斥道:‘出阁中钱财购得璞玉,却因私怨刻意毁损藏匿。你将馨梦阁置于何地!’那管事大惊失色,忙磕头哭拜,连连求饶。婆婆又呵斥几句,遂将管事贬职,遂转与二女问道:‘你二人如何称呼?’
“见二女犹豫不答,婆婆叹道:‘既不愿明说,想是自有隐衷。你二人虽然年幼,但沦落至此尚不肯辱没家门,实为老身所敬。也罢,老身亦不强求,只是自此以后,你二人中长女唤作阿霞,次女称作燕儿如何?此二名,乃是老身姐妹之小名,不知你二人意下如何?’二女闻言大喜,忙磕头拜谢。婆婆见此大喜,遂将二女收为义女,后自领二女回房,重新梳洗打扮。
“过了一个时辰,待二女由婆婆亲手梳妆,领出门外与阁中众人一见,当场者无不叹为观止。只见二女娉婷袅娜,仿佛艳绝:长女生得冰清玉洁、秀外慧中;次女生得仙姿玉色、娇小玲珑,直比得阁中众女皆黯然失色。婆婆对此二女喜欢得紧,日夜带在身旁,将浑身技艺倾囊相授。
“是月,张大人所请乐部之典乐大臣率数友来此,聚集阁中众女,分别传授琴、棋、书、画。待婆婆二位千金将四艺分别学过,典乐大臣与婆婆道:‘二位千金聪慧绝顶,四艺均已颇有小成。如今我见二位千金极有作画之天资,想是仅凭我等难以指导,还须请来绝世高人相传为好。’
“婆婆闻言称谢,问道:‘何人为好?’
“典乐大臣一笑,道:‘我心中有一人选,却只恐婆婆不甚满意。’
“婆婆忙道:‘无妨,还请大人相告。’ 奇*书*网 *w*w*w*.*qi*su*wang*.*c*o*m
“‘此人法号原济,自称苦瓜和尚,现居武昌,曾作《山水花卉图》轰动一时。不知婆婆可曾有所耳闻?’见婆婆摇头称不知,典乐大臣又道:‘以我名声担保,此人才高八斗,画风不拘一格,必将是名留青史之旷世奇才。’
“婆婆见典乐大臣言之凿凿,遂欣然应允。不料典乐大臣忽低声道:‘只是此人身份颇有微妙之处,还请婆婆小心应付,切莫引来旗人疑虑。’
“婆婆闻言一惊,忙问:‘敢问此人真名?’
“典乐大臣应声而起,伸过手指蘸了杯中清水,在桌上写下‘朱若极’三字,随即挥袖拭去若极二字,又与婆婆使个眼色。见婆婆颔首相应,方才继而拭去朱字。经月,典乐大臣见阁中众女颇有长进,遂与其友纷纷告辞。
“又过数日,一日阴雨绵绵,一神秘人身披蓑衣、头戴斗笠,径直踏入馨梦阁中,点名与婆婆相见。
“待婆婆亲自迎接,那人已摘下斗笠,正四下好奇张望。婆婆见那人年纪轻轻、相貌无奇,头顶九点戒疤,心中正思忖此人莫不是思凡心切的和尚,那僧人却已开口道:‘应人所托,特来与此处才子切磋作画技艺。’
“婆婆闻言大惊,忙将那和尚重新打量一番,却仍只见得一相貌平平的青年僧人,忙问道:‘老身有礼,敢问法师名讳?’
“‘小僧法号原济,有礼了。’
“话音刚落,一旁管事早忍不住道:‘圆寂?!’
“‘休得无礼!’婆婆见状正欲拱手称歉,那僧人却早笑笑:‘不必在意。只是可请先与此间才子一见?’婆婆闻言称是,遂领僧人先入房中,备齐了笔墨等候。入座,只见僧人笑道:‘阿婆,小僧苦瓜和尚此行唯有一事相请。’
“婆婆应声允诺,僧人继续道:‘只求婆婆与三餐中加些荤菜便可。’听闻此言,婆婆登时大跌眼镜,正瞠目结舌,僧人又嬉笑道:‘始信名高笔未高,悔不从前多食肉。实不相瞒,此句乃是小僧一画之题跋。想我十岁时,家父遭唐王攻伐被害,是内官将小僧送入湘山寺避祸,小僧才得以出家受戒,实非为本愿。’
“婆婆闻言一惊,道:‘法师莫非乃靖江王之后?’
“那小和尚应声称是,叹道:‘旗人之大难临头,皇族却各有异心、相互攻伐,实令人心痛。不提旧事,可否请此处才子与小僧一见?’
“婆婆忙称是,遂去屋内催促两位千金相迎。待二位千金拜见,那僧人大惊,忙道:‘荤腥之戒虽然早破,但色戒小僧当真不敢!’
“见那僧人惊慌回避,婆婆笑道:‘阿霞、燕儿,还不速速拜见师父?’
“僧人惊魂未定,问道:‘莫非此间才子,是此二位佳人?’见婆婆称是,僧人又道,‘既如此,请二位佳人分别作来最拿手之画作一看。’
“过了一个时辰,僧人仔细审视二位千金分别所作之兰、梅,道:‘不错,二位佳人果然才华非凡。’
“婆婆大喜,道:‘此行还请法师多加点拨,引小女熟习技艺规矩。’
“僧人道:‘笔墨当随时代,先人运笔之经验仍有借鉴之需,但构图之教条何必多加在意?至于技艺,不知二位佳人于兰、梅之风骨有何见解?’
“见二女分别答道,‘典雅’‘高洁’,僧人笑道:‘既如此,佳人自认所作之画,可能传达此种风骨么?又与心中拟得之图景一致么?’又道:‘实不相瞒,小僧自认擅作兰花,愿斗胆献丑,与二位佳人一看。’言罢僧人提笔闭目,冥思一炷香的工夫,遂奋起挥笔。不消半个时辰,只见一叶兰花淡雅跃然纸上,栩栩如生。直看得婆婆与二位千金目瞪口呆。
“婆婆正欲叫好,僧人却早道:‘二位佳人且看,小僧于此凸显花瓣色彩,是为彰显……’见僧人渐入佳境,婆婆欣然一笑,遂转身离去,留二位千金与僧人一心求学。
“过了三月,一日僧人寻得婆婆,道:‘二位佳人风格已成,小僧亦将磨炼技艺之法相传,如今已无有再可妄加指手画脚之处。还请二位佳人多加研习技艺,日后定可成为旷世奇才。小僧就此别过。’见婆婆欲加挽留,僧人又道,‘小僧正游历江南山水,饱览河山以便作画之需,还请阿婆谅解。’“送别僧人,婆婆又令二女取了笔墨,各作兰梅。待婆婆展卷相看,只见二女画作比三月前,可谓焕然一新:画中兰梅仿若迎风招展,坚韧高洁之风骨尽显纸上。婆婆一见大喜,遂将二女画作连夜装裱,挂在厅堂,与众来往此处的文人墨客相看。
“次日,出入馨梦阁之文人雅士见得二女画作,无不交口称赞,竟以为是名家前来拜访,纷纷请与相见。婆婆见此心中窃喜,却不搭话,只是差阁中女子略通口风,道此画乃是婆婆二位千金所作,引得那些来往人士无不大为好奇,对此事大加议论,广为众人所知。
“见时机成熟,一日婆婆借答谢客人之名,亲领二女出门,当众绘得兰、梅各一幅,直看得在场众人如痴如醉,无不为二女倾城之姿与绝世之才倾倒。二女因此声名大振,引得浙江一带文人墨客,争相赶来馨梦阁攀附求见。却无奈婆婆因念二女年幼,一律婉言推辞。
“此后数年,二女画作屡屡卖出千金,引来滚滚财源。待二女各自及笄,婆婆吩咐道:‘阿霞、燕儿,你二人今已成年,老身便不再做主。若在来往客人中有看得入眼的,相见无妨。’不料二女垂泪道:‘妾身之所有,均乃姥姥所赐,岂敢造次?’其后除却当朝名家,虽每有人出千金求见,二女却只是好言相拒,仍一心守在深闺中潜心作画。”
言至此处,只听张县令长叹一声,道:“如今馨梦阁虽然繁华,但岂可与陈阿婆二女在时相比!寻不着陈阿婆二女,不只令我无颜与阿婆相见,更使得本县损失不少税金。失职至此,实汗颜之至!”言罢,张县令忽一拍手,忙与蒲先生道,“蒲先生聪慧绝顶,或可破解此事!”
蒲先生却苦笑道:“在下已自婆婆口中听过此事,如今虽有些猜测,却无奈时间久远,实难以验证。”
张县令听此忙道:“还请蒲先生指点迷津!”
蒲先生见此,道:“听婆婆所言,二位千金时常锁在屋内潜心作画,终日不踏出房门一步。是因长女阿霞曾遭惊扰之下,一笔尽毁整幅画作。因此除却送去饭食之婢女,无人胆敢前去贸然敲门相扰。”
张县令闻言惊道:“蒲先生去馨梦阁时,竟问得详细至此?”
“本以为长女阿霞定是聂小倩,方才问得如此详细。却不想……”蒲先生叹道,“不提此处。当晚婢女送饭时,见无人应门却不敢造次吵闹,遂只得告与婆婆所知。婆婆闻言心疼得紧,忙亲自端了饭食敲门。见屋内许久无有半点声响,婆婆心生疑虑,忙令阁内龟公将门撞开,却见得屋内空无一人,两位千金竟就此不见了踪影。”
“越窗如何?”王特使随即问道。
“画房所在三楼,二女又非身手矫健之刺客,怕是不成。”蒲先生道,“依我之见,二女或是装作婢女模样径直开门而去。”
张县令闻言大惊:“如何分解?”
“方才我与王特使去过二位千金画房,见其与寝室相通;而寝室中,有两处梳妆台。依二女所在阁中地位,藏得一套侍婢衣装自然易如反掌。若二人妆容齐整,再换上侍婢服饰,在热闹非凡的馨梦阁中,偷开房门混入人群中自然无从分辨。”蒲先生从容道,“如何?”
张县令闻言大加叹服:“妙!实在是妙!”
蒲先生拱手称谦,又道:“只是不知二位千金出了馨梦阁却往何处?”
张县令应声而起,自书架中取出一卷文案,递与蒲先生道:“此处有七年前陈阿婆案发时之详尽证词,蒲先生或可自其中寻得端倪。”
蒲先生连声称谢,遂展卷阅览,片刻,道:“端倪或在此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