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1 / 1)

退无可退 嘎巴菜 3562 汉字|100 英文 字 2个月前

第16章

陈献云做了一个梦。

梦是灰白的,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因为工厂也是灰白的。他仍在流水线上做工,重复着同一个动作,单调令他困倦,他几乎在梦里入睡,刀片于是切下来。雪亮的刀锋。

恰恰停在他的指尖,他看见于凤岐关掉了机器,那里有一个巨大的红色的按钮。就像跷跷板,他面前的刀片翘起来,他左右的刀就落下去,他看见无数的手指掉在地上。

陈献云再一次按下那个仿佛能悬置一切的朱红的按钮,于是他的刀片终于命中注定地落下来了。梦里的于凤岐告诉他,我仍会爱你。

但是我疼。陈献云这样说。

疼痛怎么能追进梦里?因为,莎士比亚回答说,我们是由和我们的梦相同的材料组成的。陈献云醒了过来,墙纸上的草叶纹样摇摆着枝条向他打招呼,嗨,欢迎回到西山的别墅。

他头晕眼花地坐起来,手机不在身边,现在是什么时间了?陈献云想出去找Chandler,脚踩在地板上时,他才惊觉自己竟然虚弱到这个地步——小腿一点也不能负重,他整个人都摔倒在地板上。

没有人进来查看。陈献云歇了一阵,终于积蓄了一点力气,他在卫生间做了个人清洁,这让他看起来稍微有了点活气。他打开房间的门,就听见楼下有人在争吵。

于老太太在喝茶,她旁边坐着周士苏。周小姐和上次见面时没什么不同,仍然是精致的妆容,得体的服装,也仍然在尖着嗓子嚷。陈献云仿佛听见她在骂人,凭什么不和我结婚了?

凭什么呢?于凤岐无所谓地笑笑,他刚想说凭你父亲对此乐见其成,就听见楼上有响动,他抬起头,看见陈献云摇摇欲坠地靠着栏杆。于凤岐大惊,连忙起身,快步地拾级而上,一把将人揽住。

陈献云靠在人怀里,虚着声音问:“于凤岐,你怎么还玩始乱终弃这一套?”

周士苏半晌没说出话,她觑着于老太太,发现老太太脸上写着不屑、厌烦、无奈……但就是没有惊讶。她想起爸爸说的,于凤岐那个人除了钱,也没什么优点。她本以为于凤岐只是被冯若水一个妖精搞得五迷三道,如今看来,他根本是狡兔三窟。周士苏仰着头喊:“于凤岐,你到底有几个情人,你好脏!”

陈献云被她逗笑了,近乎恶意地去捧哏:“诶,可说呢,这么脏,要不是被包了,谁和他睡。”

于老太太把茶碗咚一声磕在桌面上,“放肆,你是什么东西。”

但屋里没人理她。陈献云破罐破摔,周士苏肆无忌惮,至于Chandler,英国人嘛,于老太太也不能拿外宾如何。

于凤岐甚至说:“妈,您说什么啊。我和献云的事,您以后少管。”

“好嘛,我还不能管你的事儿啦?”

“您和我爸那堆破事儿我也没说过什么啊,您就享您的福,操心这么多干什么。”

“我还不是为了你!”于老太太哆嗦着嘴,她真后悔今天带周士苏过来,有个外人在,骂儿子都骂不痛快。这样想着,于老太太干脆眼不见为净,起身径直走了。她的确担忧儿子迟迟不成家,但这也不过是她生活中小小的一部分,于凤岐说的有一点没错,吃喝玩乐不好吗?于老太太到底是个利己的人。

于凤岐问周士苏你不跟着走?周小姐却来了兴致,“没想到你这么能玩,男的女的都搞,我算是服了。”可她心里仍有些不甘,毕竟于凤岐是真有钱,也是真好看,“那你知道自己的小情人儿之间还互相勾搭着吗?”

于凤岐皱着眉头去看陈献云,怎么,他和冯若水还有别的联系?

“你少挑拨吧,”于凤岐回答,“周小姐你记住,我和你父亲已经谈完了,你闹归闹——”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怀里的人,“不要过度。”

周士苏翻了个白眼,又是爸爸,没完没了,每个人都拿她爸爸来压人。“小帅哥,友情提醒哦,我前未婚夫和我婚约都快一年了,圈子里谁不知道。就是不清楚他怎么和你信口开河的?你自己可想想吧,你是当了多久的三儿。”临走前,周士苏笑嘻嘻地最后甩了一句话,说着,抬起手,动了动左手的无名指,金色的婚戒还没取下来,一闪一闪,和陈献云收下过的那枚看起来没有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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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凤岐霎时变了脸色。

周士苏看都不看,直接推门走了出去。

但这还不够。周士苏想,这怎么能够呢?她翻出唐经理的微信,兴致勃勃地编辑着消息,“还记得地下车库吗?那个拿手机扔你的,是于凤岐的小情人呢。”

唐经理很快回了信息:“我不信。”

周士苏说:“我也没想到,他小情人还能凑一堆。”

唐经理回:“有证据?”

“我没有,现在你和他仇比较大,想报复自己找去。”

唐经理明白过来,周士苏这是因为被分手,正憋着邪火儿。她想爆料于凤岐男女关系混乱?天真,谁不知道新华的老板男女不忌。对于于凤岐这样站在社会顶端的人,风流已不是丑闻。

他其实考虑过炒作于凤岐的婚姻,但这不啻于挑战周部长的权威,DL这次一败涂地,如果他还找不到办法——哪怕这也算不上办法,在被解雇之前,总要给于凤岐添些恶心。一饮一啄,于凤岐当初为了助力找的未婚妻,到头来又把刀递到了敌人手里。

唐经理几乎要笑出声了,恐怕周士苏还不知道一个关键。于凤岐和男的上床不算丑闻,但新华的老板和社工上床,那就有好戏看了。什么热心社工摸底调查,说不定就是卖屁股的来撒谎抹黑。

而热心社工陈献云正被于凤岐抱在怀里,他才知道自己睡了一天都多,难怪这样无力。于凤岐当真被他的病势唬住,现在说话都陪着三两小心,二两顾忌;陈献云却不和他闹了,仿佛刚刚只是为了气老太太才信口开河,对于凤岐本人,他反而不甚在意。

于凤岐心里打着鼓,哄人吃了半碗蛋羹才出门。即使在公司,他发现自己也无法集中精神,一路向上的股价仿佛真的只是数字,他坚持到傍晚,再也没有耐性听高层们报告,直接叫司机开车回家去。

回家一看,陈献云正在玩钢琴。像太多的小朋友一样,陈献云也曾被家长逼着学过乐器,就像大学要考四六级,成年要考驾照,小学生也要考业余九级、十级。幸好他的父母心大,随便学多差也无所谓,陈献云反而至今仍保留了微末的兴趣。于凤岐则是被打出来的钢琴水平,早见之生厌,家里这台斯坦威买来不过附庸风雅,平时最多被陈献云拿来乱弹革命歌曲。

音符瘸腿一样地蹦跶在地板上,于凤岐刚想问怎么弹成这样,就注意到陈献云是用单手去弹琴,苦涩一直流到他心里。于凤岐走过去坐到左面,“想弹什么?”

“你听过《樱桃时节》吗?”陈献云住了手,想了想说到。

于凤岐摇头,用手机搜了乐谱,“我来和弦?”

陈献云点点头,他们跌跌撞撞地弹着,到第二遍已经有了默契,旋律渐渐像走过重演叠嶂的小溪,终于流淌成涓涓的河。陈献云觉得有些伤感,为这份默契。他们弹到第三遍时,陈献云忍不住小声地唱了出来,他的声音像樱桃一样甜,甜到底,又在喉咙里泛出微微的苦意。

“但多么短暂啊,樱桃的时节,在梦里采撷,红珊瑚的岁月……”

于凤岐望着他的侧脸,他的小宝贝仍在发烧,面颊泛红,像一朵彩云,带着夕照停在室内,把他庸常的人生照得一片明亮。

陈献云却没有再唱下去。他喘息着,扶住额头。五月时他们还那样好,几乎是相爱,至少也算模仿着爱的样子。如今樱桃的时节就这样逝去,晚间的风都凉了,只叫人恨乎秋声。他感到一阵头晕。

“吃药了吗?我们去躺一躺好不好?”于凤岐忙扶着他的肩,就要将人抱回去。陈献云安静地点头,小声抱怨着,早知道不唱这首歌,现在倒想吃樱桃。

于凤岐说那就叫Chandler去买,现在水果还讲什么季节。陈献云没再说话,把头靠在他肩上,闭住了眼睛。

于凤岐亲吻着陈献云头顶的发旋,他说小宝贝,你今天怎么这样乖?

陈献云已经快要睡过去,他闭着眼睛,像裂开的瓷杯,真心话酒一样从缝隙里滴滴往外渗,他说做情人不就是这样吗。

于凤岐那颗刚泡进蜜罐子里的心,一下就冷了。他想反驳,他想和陈献云像过去那样大吵一架,他想抓着这孩子的脑袋摇出里面的水,他早就知道了,他只有一个陈献云。

但陈献云仿佛已经睡了。他睡得并不安稳,手脚冰凉,蜷成小小的一团缩在于凤岐怀里,不时地咳。于凤岐束手无策,他只能握住人冰冷的手,极轻极轻,怕惊碎水中的月影一样地呢喃:是爱人啊,献云。

转天于凤岐绝早就走了,他嘱咐陈献云继续休息。只是一个人到底无聊,何况病也好了一些,陈献云便找Chandler要手机。Chandler猛摇头,不行啊,他说,于先生说请您好好休息,过几天再把手机还您。陈献云说不动Chandler,他退而求其次,问Chandler手机上有没有阮星诒的联系方式。

Chandler仍是一脸为难,陈献云于是犯了疑。

幸好他还记得NGO的联系电话,因为总要抄写给工人。今天于凤岐一早就走了,似乎又在处理什么事情,书房空空荡荡,他拿固定电话拨了号,嘟,嘟,响了两声,“喂,这里是XX服务社。”

“小张?是我,陈献云,我回去北京了,嗯,家里有事,抱歉失联了两天,我手机又搞丢了。话说阮星诒在吗?”

那边沉默着,过了好一阵,接电话的人犹犹豫豫说:“小陈,所以你这几天都没上网吗?”

“别提了,完全没有,出了什么事?”陈献云觉得小张态度实在奇怪。

“我叫阮星诒和你讲。”说着,他匆匆忙忙就把电话放在了桌上。陈献云一头雾水。

阮星诒的声音像炒豆子,“献云!他妈我昨天打爆你电话诶,你手机又丢了?你是不是真没上网?操啊,你冷静,坐稳,你不要慌,不要害怕,你慢慢听我说哦。”

“说什么啊?”

“是这样……那个DL呢,无耻,混蛋,买水军污蔑你和新华的老板有生活作风问题。就搞笑嘛!对不对!我们已经严肃否认了,我们和新华集团一分钱关系都没有。你不要往心里去哦,等拿到新手机我们再联系,就这样!”

阮星诒砰地挂了电话,陈献云的心随着砰地漏跳了一拍。没人比他更清楚,这不是污蔑。

陈献云又去找Chandler。Chandler仿佛看见雷与火向自己烧来,于凤岐的恚怒至少要等到晚上,而眼下,灼浪已扑到眼前。Chandler交出了手机。

社交媒体上有人在爆料,甚至连贺然都掺了一脚,把陈献云的事情说得有鼻子有眼,截至目前,唯一的好消息是还没有图像的证据将传闻坐实。他抖着手点开朋友圈,不出所料是一片哗然。微信已经几乎要爆了,他看到熟悉不熟悉的朋友都在问,有人希望他出面澄清,也有人骂他是整个圈子的耻辱。

他想起早晨于凤岐曾问他,是不是和唐经理当面有过不愉快。那时他还想着冯若水说不要牵扯,就瞒了这段,只讲了在深圳谈判时的偶遇。他终于记起了周士苏,线索太明显,只是陈献云没有去想过这个可能性。或许是因为他状态太糟,也或许是因为他其实从没真正意识到,于凤岐早和旁人订了婚。作为未婚妻,周士苏怎么会不恨。

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陈献云死死攥着手机,攥到他那根接上的手指再次溢出血。他忍不住歇斯底里地笑出来,笑到反胃,笑到几乎呕出血淋淋的一颗心,他感到自己在解体,他恨不得从内掏空自己。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