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红成了酱色,腮帮子鼓着气,眼睛瞪得像一头牛。
周启森以为也喝了挺多酒的父亲会动手,甚至暗暗希望父亲动手,狠狠擂这伯伯一拳,扇他的臭嘴。但父亲只是紧紧攥着自己放在饭桌上的拳头,一言不发。
周启森气不过了,想要亲自骂那个表亲伯伯,却被婶婶拉到一边,让他大过年的别跟一个酒醉佬吵。
后来伯伯被亲戚们数落着赔了礼道了歉,称自己是喝多了胡言乱语,父亲才渐渐松了手,闷声吃菜喝酒。
周启森记得打书匠口中那些偷情的下流故事,纵使情节千回百转,最后不知怎么一定会以悲剧收场。他疑惑的是,明明大人们在听的时候,都笑得很开心呀!
这时他清楚地知道,那些故事的结尾没有骗人——娘亲在外面偷男子汉的消息,让这个本身就紧绷的家庭彻底崩溃了。
那天晚上从叔叔家回去,父母在邻居家的声声炮竹中,爆发了最激烈的争吵。尽管吵架对于他们来说早已是家常便饭,也曾摔过东西、出过手脚,但这是绝无仅有的一次。
父亲揪着娘亲的头发往墙上撞,大声辱骂。
“通你的娘的!你不要脸!你不要脸!”
娘亲也不甘示弱,一边用脚尖踢父亲的小腿,一边回骂。
“我通你的娘!生了你这个疯子!”
周启森站在一边,轻声地喊“不要打了,不要打了”,却只得到父亲的迁怒。父亲翻手给了他一巴掌,抄起手边洗衣的棒槌,说要把他们母子俩一起敲死算了。
那棒槌在周启森的身上砸了两下,又砸向娘亲。煤油灯在八仙桌上静静燃烧,照得他们的影子晃来晃去,像是在演皮影戏。
这是周启森第一次发觉“死”这个字和自己放在一起,有多吓人。
他忽然很害怕父亲真的要把自己敲死,禁不住浑身发抖,大哭起来。父亲听到他哭,又来拿棒槌揍他,叫他不准哭。
“跟你娘一样没用!你还不嫌她丢人是吧!”
这时娘亲却吼着,让他继续哭。
“给老子哭!哭得越大声越好!让隔壁左右都晓得,你爹是个鬼疯子!自己没点批本事,穷得快死!就会在家打女人和小儿!”
父亲又准备去揍她,却真的听到有人来敲门了。
“友吉啊,友吉?”
“哪个?”父亲压抑着怒火问。
“友吉啊,”邻居隔着门劝说,“你不要这么搞,大过年的!桂芳嫁给你也不容易,夫妻之间有什么事好商量。你实在不听,我去村委会找方书记来了哦。”
周启森现在回想,邻居也是个聪明人。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一旦村支书出面协调,这桩丑事全村人就都知道了。父亲好面子,丢不起这个人,只得慢慢丢出去一句:“好,没事,不吵了。”
父亲也不是在骗人,确实没吵了。
这夜,一家三口没再多说一句话。
周启森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第二天早上醒来,娘亲还坐在原来的位置,眼睛睁得大大的,但没有光彩,一动不动盯着门口。父亲不知道去了哪里,昨夜屋外竟下起了雪,地上苍白一片,干净又整洁。
母子俩就这么呆呆地坐着,很久很久。
雪花轻轻飘了一整天,落在地上越积越厚,没有脚印。
好像从没有人离开,也没有人回来过。
现在,周启森觉得自己不能一直坐了,得继续上路。
他撑着杨树站立起来,手压着粗糙的树皮有些疼。打算走去哪里?他的计划是到少林寺出家。
家里的挂历上写着,少林寺在河南的嵩山。所以他准备一直向北,穿过湖南和湖北。他弄不清楚那么多陌生城市的名字,但又觉得没关系,自己只要跟着北斗七星的方向走,就总会到达少林寺的佛门。
他甚至想好了,怎么在寺前久跪三天,来通过老方丈的考验;想好了如何交代自己出家的原因,他打算告诉方丈,自己本来是想成为梁山好汉的,但是梁山泊已经不在了,如今只能投靠少林。他也知道少林与世无争,佛门清净,必先放下屠刀,方可立地成佛。
他明白需要先诚心坦白罪过,才能丢掉旧的名字,得到新的法号,重生成为好人。
这些都是喜欢看连环画的同学给他讲的。他已经下定决心,到了少林寺,就把自己杀害父母的所有罪过告诉方丈。
这些罪过该从哪里说起?周启森一边走,一边回想这个问题。
自父亲大雪那天回来之后,周启森已经习惯了他越来越频繁的醉酒和越来越凶狠的打骂。从扫帚抽到椅子砸,从屁股疼到胳膊腿脚伤再到鼻青脸肿,有时候伤在娘亲身上,有时候伤在周启森身上,一开始娘亲还会在他挨打的时候过来护着他,次数多了,也懒得护了,反正都要挨打。
周启森整天提着心吊着胆,害怕回家又闻到酒味,又要疼。但后来疼了好,好了又疼,到最后其实也就不那么疼了。
有一天,他感觉自己“顿悟”了一个其他小孩都不知道的秘密:挨打能有多疼呢?最多也就是被打死。但是他在葬礼上看了太多的死,再清楚不过——人死了就是没了,什么也感觉不到了,一了百了。
周启森几乎是在想通这个道理的刹那接受了这样的命运。
他忽然感觉自己的命其实很轻,轻得就像水,可以非常随意。
他当然也希望父亲能够有所改变,让这个家回到从前的样子,等自己长大成人了孝敬他们,这最好不过。但如果改变不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是父亲,自己是儿子,哪怕被他打死……甚至,一段时间以来,周启森总会忽然想起方鼓匠,想起他在酒席上说的那个1960年澧县如东杀了孩子煮来吃的刘家远。他想,无论如何,父母有养育之恩,如果是在饥荒的年代,子女也许不应该有太多的怨言。
这天,周启森回到家,难得见到父亲没有喝酒,正在堂屋整理他的拉网,可能是准备去捕点鱼。
他走到热水瓶那边,主动给父亲的搪瓷杯添了茶,恭恭敬敬端给父亲喝。
“今天在村一组遇到姚老师了,他一直还记得我聪明、成绩好。”周启森随口一说,本是想让父亲开心一下,“他让我给你讲,现在可以出点钱送我读初中,再考高中,将来读书出来有出息了,带你们过好日子。”
父亲面无表情,只是淡淡回了他几个字:“老子有钱也不出。”
周启森愣了一下,然后垂着脑袋知趣地走开了。
虽然他知道家里没钱,父亲好像也说得轻松,没发什么脾气,但这句话却让他的泪水瞬间就涌了出来,开始在眼睛里打转,止都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