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要是接到白事的帮活,便会带着他过去练胆。
于是,他开始同父亲一起出发,替父亲拿着铜镲或唢呐,去到那些有亲人过世的家里。奔丧、停灵、守灵、入棺、出殡、下葬,一般待上两三天才能回家。有时父亲接事的人家远,在别的镇上,事主家里下葬或者结钱拖沓了,他们也会像现在这样,在晚上,披星戴月走好几里路回家。
但周启森知道,如今自己再也回不到那个家了。
回想着那些葬礼,每次到场之后,父亲会去同其他共事的人一起演奏。周启森跪在地上磕几个响头,主人家也会赏他一杯茶水。他就坐在旁边的椅子上,一边喝茶,一边观察着那些宾客进灵堂来,磕头、痛哭、叫喊、瞻仰,然后去外面的大棚入席吃饭,等着晚上守灵。
在夜深之前,宾客们的酒席都已经吃得差不多了,主人家也会招呼葬礼的支客士[13]、邻里帮手、道士和乐师吃饭,周启森便也跟着入席,吃些平常吃不到的好菜。碰上富有一点的人家,还有他最爱的辣椒炒肉丝可以吃,那是自家过年也难得吃上的美味。不过周启森总会注意到,有个同父亲一起做事的鼓匠,每次别人抢着夹肉丝的时候,他都不怎么动筷子。后来,也听到其他人问:“方鼓匠!为什么每次去红喜事的酒席,你那么爱吃肉,白喜事的酒席上却不吃?”
鼓匠朝着灵堂的方向看了两眼,说是因为有次听人讲过一件事,就再也不在白事上吃肉了。
别人问鼓匠是什么事,他就举着筷子告诉大家,1960年,在澧县如东那边发生过人吃人的惨案。一个叫刘家远的农民,穷得揭不开锅,过年的时候杀了自己快要饿死的小孩,煮来吃了顿好肉,还声称“这辈子终于吃了一餐过瘾的肉”。
这件事情让鼓匠听得不舒服,从此以后,他就没了在葬礼上吃肉的胃口,因为离死人太近了。
虽然大人们都啧啧感叹,周启森也觉得害怕,但鼓匠这种通过联想产生的厌食感,却没能传染给他——对于一个穷人家的孩子来说,辣椒炒肉丝的味道,实在是太香了。
父亲的练胆确实有效。见惯了几次死人之后,周启森也就不再恐惧了。死人并不会变成僵尸,长出尖长的指甲,戳破活人的喉咙,从来也没有把谁怎么样,哪里有什么可怕的呢?
去得多了,周启森对于葬礼这回事有了自己的看法,甚至上升到了对生死的感悟。
他发现几乎所有的葬礼,除了主人家真正亲近的几个人外,那些远亲和邻居也会轮流来哭,但好像并不是真的那么伤心,哭完擦干眼泪就去吃饭了。等到晚上守夜,大家坐在烧着火盆的棚里,还会被打书匠的下流笑话逗得哈哈大笑。而死人一动不动地睡在棺材里,任凭他们哭天抢地或者笑得喘不过气来,都不做任何回应。
以前关系还好的时候,父亲常常与周启森谈起自己的工作,说这份工作虽然地位不高,也不太挣钱,却很重要,让他不要小看自己。父亲讲人死后都会变成鬼魂,被牛头马面黑白无常押往地府重新投胎,但刚上路的时候他们总是留恋人间,舍不得走,所以,葬礼上才需要他们这些“渡亡人”来敲锣打鼓吹唢呐,送死者一程。
学校里的语文老师上课讲放牛娃小英雄王二小的时候,也讲到过生死,却和父亲的看法有很大出入。老师说人死了就是没了,什么也感觉不到了,一了百了。
渐渐地,葬礼去得多了,他开始有了自己的判断。那些死人总是无限沉默于灯火通明的灵堂与悲喜交加的夜晚,让他在心底更愿意相信老师的说法。
“人死了就是没了,什么也感觉不到了,一了百了。”
上完初小[14]之后,周启森到镇上的完小读书。父亲去葬礼做事,就很少带上他了。
除非正巧周末,或者遇上学校放假,周启森还是愿意跟着父亲出去。
刚进完小的时候,周启森对自己未来的出路充满了信心,他央求父亲,如果自己成绩好,每次期中、期末考试能一直保持全班前五,就送自己去读初中。尽管父亲有所犹豫,但还是同意了。他也刻苦用功,努力抱紧自己的出路。这是完小的老师第一堂课上就告诉他的时代真理——现在国家改革开放了,如果不想当一辈子农民,想要过上好日子,就必须通过读书走出农村。
“你们要读初中、读高中,还要读大学,读书是农村人出人头地的唯一出路!”
周启森喜欢读书,语文和数学,他都喜欢。但他也喜欢很多别的事情:帮娘亲上山捡柴火和松针,和邻居伙伴去河边的石头里翻螃蟹抓乌龟,一起去河中捕鱼……但最喜欢的事情,他谁也没有告诉过——还是陪同父亲去各种各样的葬礼。
他喜欢观察人们对于亲友逝世的反应,喜欢混点肉丝吃,更喜欢陪着人们一起守灵,听一整夜的打书。
然而如今,这些记忆已经变得遥远。
周启森没有机会再从跟随父亲见死人的经历中获得这些享受,是从1990年开始的。
1990年新年之后,父亲出门做事,便再也没有带过他。
风把柏油公路边的狗尾草丛吹动,坐在树下感觉到冷,他紧了紧衣服,想到这个家也是从那时开始瓦解的——那是一段抹不掉的记忆。
大年初三,一家人坐慢慢游[15]去叔叔家拜年。虽说父母因为过年没有买新衣服的事情争吵了一路,但周启森仍然很期待。
周启森喜欢去叔叔家拜年。叔叔不仅家里条件好,有鸡有鱼还有肉,而且大方,每次会给他两份压岁钱:一份多一些,是父母知道的,回家了会被要求“交公保管”;另一份少一些,是叔叔悄悄给的,让他自己留着买点东西吃,这也是周启森一年到头,唯一能拿到零花钱的日子。
那天午饭间,一个表亲伯伯喝醉了酒,周启森的娘亲正想好心帮他盛点饭吃,却被他拉住了手。
表亲伯伯问娘亲,最近是不是经常去修梅那边。
周启森呆呆地看着两人,没等娘亲回答,表亲伯伯忽然借着醉意大声告诉亲戚们,听人说娘亲在修梅镇那边和别的男人玩得好,问娘亲是不是真的。
娘亲骂表亲伯伯胡说八道,表亲伯伯却不依不饶,指着父亲鼻子笑他不上进、挣不到钱,屋里姑娘都快玩丢了,搞些什么名堂。
周启森不知该做什么反应,就看向父亲,只见父亲从脑袋到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