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1 / 1)

见月 风里话 3542 汉字|4 英文 字 1个月前

第65章

  若说殿外是血气弥散,那么殿内则是血气冲天。

  按理即便是帝王生产这等大事,棘手了些,但到底都是经验十足的产婆医奉,积年见惯凶险的医官侍者,不至于将殿中弄得如此凌乱不堪。

  实在是因为事出突然,骤然间的变化。

  原本熬了两昼夜的女帝,终于诞下龙裔, 连她在内所有人都松下一口气。

  但当真只是一口气而已。

  产婆接出孩子连声贺喜。

  医奉照顾女帝让她闭眼歇一歇。

  太医署分成两拨, 分别看顾母子二人,调方配药。

  安排地甚是妥当。

  是几声细小的疑惑声。

  “小皇子怎不哭的?”

  “婢子来。”

  “这……”

  在距离御榻半丈处的小床边,从产婆到侍者到医官,越来越多的人围拢过去。

  江见月折起身看孩子, 她甚至已经没有力气,干裂的唇瓣张开也发不出声, 但灵台还有两分清明。

  她没有听到孩子的哭声。

  她想问, “孩子为什么不哭?”

  比她声音先出来的,是她下身的血。

  她在这一个情急里,血崩。

  九死一生的险恶事。

  给她清理擦身的女医奉惊呼出声。

  至此殿中乱成一团。

  医官聚拢过来, 侍者措手不及, 隔堂的两座屏风撞偏一架, 置水的一排铜盆跌倒一盆,浓重的血腥气再度在殿中弥漫。

  将将诞下的皇子因在母腹中长久窒闷,面色在短暂的湿红后转眼灰败青苍,没有声息。

  将将诞下皇子的女帝如同一片浮云伏在卧榻,任由鲜血浸染被衾,涌落地上,带着她仅有的一点意识,从身体里流散开去。

  她没有闭上眼,还在看那个孩子。透过诸人围拢的间隙里,看他的模样,想听一声寓意他存活的哭声。

  她只是想要一个亲人,她会好好养他。

  她很早便没有了母亲,但她可以做一个母亲。

  若无人爱她,她可以学着去爱人。

  不知是看得太费神,还是本就没有了力气,她的目光涣散开去,模模糊糊,看见另外一个人的影子。

  她不知道为何在这样的境地里还会再想起他,幻化出他的样子。

  本来他也是她的亲人,甚至在很多年里,是她唯一的亲人,胜过血脉至亲。

  可是他不要她了。

  在背弃了情爱,又否决了师徒后,她想至少她是在他手中重生的,他们之间还有一分不同于旁人的恩义。

  但是在抱素楼日影偏转里,在漫长又短暂的等待中,在她摇摇欲坠再无法支撑的境地里,她没听到一声“不后悔”。

  她觉得格外冷。

  无论是半月前的六月末,还是今日七月七,明明都是夏日酷暑,但依旧冷得犹如元丰十年渭河畔的除夕夜。

  七月七,乞巧节。

  是元丰十一年还是十二年,她记不清了。就记得,他带她去朱雀长街夜游,她掀开了他的面具。

  彼时不知何意,后来知晓心中欢悦。

  时隔数年,她借这段往事与他告白年少的欢喜。

  是十四岁将笄的年纪,她想与他作夫妻,白首不分离。

  明明,他也应了的……

  为什么啊?

  她喘着气,双眼闭合又睁开,目光又落在孩子处。

  有人给他施针,有人给他按揉,有人翻转抱起他,一下下拍打他……

  他那样小,哪里经得住这样的折腾。

  但她能辨清,是在救他的命。

  如同她年幼时,药那样苦,针那样疼,他在医官指导下扼住她发病时的手足让她格外难受,但她也只会对他笑,心中感激又开心,那也是在救她的命。

  可是,他后悔了。

  她闭上眼。

  须臾又睁开。

  眼中闪过一丝光亮,身子撑起一点,是听到了孩子的哭声。

  是的。

  又一声,响亮许多。

  再一声,接着又一声,连绵不断。

  他哭得那样好听。

  周遭的人都露出笑颜。

  近身的女医奉抬起头说,“陛下,小皇子无碍了!”

  “陛下!”女医奉低眸又急唤她。

  她的一口气松开,重新跌下身去,仰躺在榻上,能感到银针入穴的一点疼痛,也能感到更多鲜血流失的速度。

  耳畔是孩子一声接一声悦耳的哭声,但是江见月躺在榻上,轻轻叹了口气。

  该高兴的,孩子挺了过来。

  幸得有这样好的条件,最安适的环境,最高明的医者,最名贵的药材,因为孩子有她这样一位母亲,是一国女君,站在万人之巅,集结了世上最好的一切。

  是了,就是因为她是万人之巅上的帝王。

  人之将死前一刻的清明,让她想得清楚了些。

  因为她是帝王,他要保她朝局安稳,要她声名清正,所以应而又负。

  若是就到这里,她还是可以放心将孩子托付给他的。

  但这会不行了。

  她重新望向孩子,觉得很抱歉。

  在带他来到这个世上的前一刻,她任性摧毁了同那人之间的最后一点情分。

  “陛下,你撑住,孩子已经没事了。”

  “快啊,给陛下把血止住……”

  “皎皎,我不后悔,从来也没后悔过!”

  是夷安的声音,还有他的声音。

  但江见月意识涣散开去,已经辨不清真假。

  何论,他也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她没有传他。

  既然是后悔的,传来也无用。

  只是这个孩子……

  前头几经昏厥中,她留了话,传位给荣嘉。

  她想了一点身外事,活了十九年,做了七年君主,当下朝局稍平,集|权过半,不枉人世这一遭。帝崩无子继,手足继,是最稳妥的。为这点朝局民生的安定,她可以不在意同陈婉的那点私仇。左右有方桐在,她活着比死更难熬。

  至于身后事,孩子生不下来,就此随她一道走,也没什么。左右他们母子在一起的,他不必害怕,她也不会孤单。

  但这会要怎么办?

  留他一人,无父无母地在这个世道上。

  她打着颤,眼泪噗噗索索落下来,耳边是一声声“皎皎”在回荡,像极了他的声音。

  她恨,到这个时候还要想着他。

  也悔,没有给孩子留一点余地。

  她早已涣散的目光愈发黯淡游离,已经看不清人影,只聚起最后一点力气,伸手拉住那截袖角。

  “阿姊…… ”她的声音轻得像天边的风,晨起就要消散的露,然吐出的话却字字坚定,“让记注官录——”

  “朕崩,吾子殉葬。”

  *

  她的话语落下,手也松开垂下。

  任由那一截广袖在虚空中轻摆。

  周遭的人缓缓散去,因她的血终于止住,抢回一缕生息。榻沿滴落的血流慢慢变成血珠,然后又慢慢凝固,化作细小寸长的血柱欲落未落垂在榻沿。

  “苏相,暖阁整理好了,可以送陛下过去了。”

  这处显然没法住下,需换处寝屋。

  人在苏彦怀中,盖着一袭薄毯。

  但苏彦感觉不到任何分量,她仿若比年幼时更轻。他的耳畔还回荡着她闭眼时的话,向一条生刺的小蛇,勒住他心脏。刺是锋利的,直入脏器;蛇口是钝的,慢慢磨割着将窒息的毒液侵入。

  他的目光从满床满地的血迹上收回,落在怀中人身上。

  看见黏湿散乱的发,苍白几近透明的脸,还有颤抖不停的浓密睫毛。

  “……你别怕啊!”他乞求道。

  抱紧她。

  想让她感到一点温暖。

  想让自己感到一点她的温度。

  这样的举止里,分明是他更怕。

  也确实如此,这是往后数年里,他最后一次能够靠近她,拥抱她。

  她的恨,和爱一样浓烈。

  江见月彻底清醒的时候,已经七八日过去。这数日里,她虽也偶有醒来,但眼皮都抬不起来,也没有开口说话的力气,整个人昏沉乏力,只是被动着饮药用膳。待一盏药毕,一点流膳用下,她便已经耗尽精力,难有神识回转。

  幸有宫人体贴,时常将孩子放在她身畔。她闻过孩子身上的乳香,听到孩子的哭声,心中安定又期盼。

  然而,这日彻底睁开眼,神思清明里,她看见就近的摇篮边,苏彦在逗孩子。

  是午后时分,日光微醺。

  她许久未见光亮,这会难免觉得有些刺眼,该是抬手挡光,却无甚动作,只一瞬不瞬望着那处。

  苏彦似有感应,转过身来,迎上她终于又湛亮起来的眼眸,于是眉眼都带起笑,脱口便是“皎皎。”

  江见月没有应他,只沉默看着他,想他这一声呼唤,看他近身,触上自己,将她扶起坐好。

  他拂了拂她鬓边的碎发,问,“身上还疼吗?”

  见她不应,又道,“药温着,但要过半个时辰再用。”

  顿了顿,似有些无措,望过孩子,“乳母才将他喂饱,你要不要抱一抱,但是他浅眠易醒,要不过一会再抱?”

  苏彦一个人说着话,呼吸急促,只深吸了口气道,“你想看他是不是?那我扶你下来,去看一看!”他絮絮说着,再次伸手扶上她。

  他的手掌温厚,将纤细骨骼一下握在掌中。但力道有些重,握得有些紧。

  江见月蹙了下眉。

  他松开些,却依旧是五指围拢的姿势,将她一截臂膀圈在其中。

  周遭静下一瞬,他半弯着腰,一手扶在她背脊,一手圈在她肩膀,是一副亲昵姿势。江见月只要稍往后靠一点,便可以倚入他臂弯中。

  但她没有。

  她伸出手,拂开了他。

  “皎皎,我没有后悔!”苏彦握上她的手。

  原是在抱素楼中就想明白的事,该是在她清醒一刻,就告诉她的话。苏彦在这数日里,翻阅她的脉案,愈发觉得自己罪不可恕,累她至此。

  脉案载:

  六月廿三,帝子时一刻起高热,丑时四刻胃痛难忍,乃突发旧疾。然孕中不可用猛药,遂药量减半。

  廿四至廿十,因药减少之故,病情难控,高热反复,白日稍退,夜间又起,唯胃痛稍缓。

  七月初一,初二,旧疾稍有好转,高热减退,然腹中抽痛,有早产之兆,遂调方施针。

  七月初三,腹痛稍缓,却见胎儿下坠。

  七月初四,腹痛虽止,偶尔高热,胎儿入盆,胎动愈烈,恐随时发作。

  七月初五,午时见红,早产……

  其实,后头都无需细看,她是六月廿二傍晚回宫的,当夜旧疾突发,再明显不过的意思,是他久未回应的态度,彻底刺激了她。

  他没有想过,她脆弱敏感至此。

  “对不起,皎皎。”苏彦终于在这一刻体会到,久未得回应,是何等煎熬。

  但她要比他仁慈些,没有让他等太久,便在此时开了口。

  她抬起的眼眸中,淡去了浓郁激烈的情绪,剩一缕疲惫后的平和,“但我后悔了。”

  后悔什么,她没说。

  她只说,“我想试一试,不那么依恋你把你当作唯一的日子,试一试不再全身心爱你的日子。”

  她望向孩子,眼中闪着亮晶晶的光,嘴角勾起淡淡的笑,“我有亲人了,以后有他,也可以好好的。鬼门关捡回来的一条命,我会珍惜的。”

  太过坦诚的话,比说恨他怨他不要再见他,都更让他心惊。

  苏彦来不及开口,也来不及悔恨,便看见让他愈发惶恐的事。

  她伸出手,触上他腰间,将一块玉牌摘下,放在掌心摩挲。是许久前送给他的,有一回醉酒后装病,想他来椒房殿看她。

  但是,他说不可以。

  唯一以此令牌留在椒房殿的一回,是景泰二年的除夕夜。结果晨起,他就向御史台直面此事,无声拒她。

  后来便再未用过此牌。

  倒是劳他至今,还挂在身侧。

竒_書_網 _w_ω_ w_._q_ ǐ_ S _Η _U_ 九_⑨_ ._ ℃_ o _Μ

  江见月摸了一会,丢入不远处的冰鉴中。

  玉击铜壁,碎成数片,声惊人心。

  冰鉴中的水汽寒雾溅起,原也不足以溅到苏彦,但他已觉通体生寒。

  伴随着她后头话语,让他无法喘息。

  “苏相!”她唤他,“你是外朝官员,内廷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皎皎……”他艰难吐出两个字,似除此二字不知再说何话。

  亦或者,这两字是他仅剩的机会。

  但是,她没有给他机会,截断他话语。

  “苏相,你僭越了。”她静静看着他,带着帝王对重臣的礼貌和为君该有的疏离,缓声道,“朕需要静养,即日起至年终,政务便有劳苏相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4-01-26 20:40:04~2024-01-28 01:27: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不加糖3瓶;如古涵今的特级肥牛、周小椽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