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若说殿外是血气弥散,那么殿内则是血气冲天。
按理即便是帝王生产这等大事,棘手了些,但到底都是经验十足的产婆医奉,积年见惯凶险的医官侍者,不至于将殿中弄得如此凌乱不堪。
实在是因为事出突然,骤然间的变化。
原本熬了两昼夜的女帝,终于诞下龙裔, 连她在内所有人都松下一口气。
但当真只是一口气而已。
产婆接出孩子连声贺喜。
医奉照顾女帝让她闭眼歇一歇。
太医署分成两拨, 分别看顾母子二人,调方配药。
安排地甚是妥当。
是几声细小的疑惑声。
“小皇子怎不哭的?”
“婢子来。”
“这……”
在距离御榻半丈处的小床边,从产婆到侍者到医官,越来越多的人围拢过去。
江见月折起身看孩子, 她甚至已经没有力气,干裂的唇瓣张开也发不出声, 但灵台还有两分清明。
她没有听到孩子的哭声。
她想问, “孩子为什么不哭?”
比她声音先出来的,是她下身的血。
她在这一个情急里,血崩。
九死一生的险恶事。
给她清理擦身的女医奉惊呼出声。
至此殿中乱成一团。
医官聚拢过来, 侍者措手不及, 隔堂的两座屏风撞偏一架, 置水的一排铜盆跌倒一盆,浓重的血腥气再度在殿中弥漫。
将将诞下的皇子因在母腹中长久窒闷,面色在短暂的湿红后转眼灰败青苍,没有声息。
将将诞下皇子的女帝如同一片浮云伏在卧榻,任由鲜血浸染被衾,涌落地上,带着她仅有的一点意识,从身体里流散开去。
她没有闭上眼,还在看那个孩子。透过诸人围拢的间隙里,看他的模样,想听一声寓意他存活的哭声。
她只是想要一个亲人,她会好好养他。
她很早便没有了母亲,但她可以做一个母亲。
若无人爱她,她可以学着去爱人。
不知是看得太费神,还是本就没有了力气,她的目光涣散开去,模模糊糊,看见另外一个人的影子。
她不知道为何在这样的境地里还会再想起他,幻化出他的样子。
本来他也是她的亲人,甚至在很多年里,是她唯一的亲人,胜过血脉至亲。
可是他不要她了。
在背弃了情爱,又否决了师徒后,她想至少她是在他手中重生的,他们之间还有一分不同于旁人的恩义。
但是在抱素楼日影偏转里,在漫长又短暂的等待中,在她摇摇欲坠再无法支撑的境地里,她没听到一声“不后悔”。
她觉得格外冷。
无论是半月前的六月末,还是今日七月七,明明都是夏日酷暑,但依旧冷得犹如元丰十年渭河畔的除夕夜。
七月七,乞巧节。
是元丰十一年还是十二年,她记不清了。就记得,他带她去朱雀长街夜游,她掀开了他的面具。
彼时不知何意,后来知晓心中欢悦。
时隔数年,她借这段往事与他告白年少的欢喜。
是十四岁将笄的年纪,她想与他作夫妻,白首不分离。
明明,他也应了的……
为什么啊?
她喘着气,双眼闭合又睁开,目光又落在孩子处。
有人给他施针,有人给他按揉,有人翻转抱起他,一下下拍打他……
他那样小,哪里经得住这样的折腾。
但她能辨清,是在救他的命。
如同她年幼时,药那样苦,针那样疼,他在医官指导下扼住她发病时的手足让她格外难受,但她也只会对他笑,心中感激又开心,那也是在救她的命。
可是,他后悔了。
她闭上眼。
须臾又睁开。
眼中闪过一丝光亮,身子撑起一点,是听到了孩子的哭声。
是的。
又一声,响亮许多。
再一声,接着又一声,连绵不断。
他哭得那样好听。
周遭的人都露出笑颜。
近身的女医奉抬起头说,“陛下,小皇子无碍了!”
“陛下!”女医奉低眸又急唤她。
她的一口气松开,重新跌下身去,仰躺在榻上,能感到银针入穴的一点疼痛,也能感到更多鲜血流失的速度。
耳畔是孩子一声接一声悦耳的哭声,但是江见月躺在榻上,轻轻叹了口气。
该高兴的,孩子挺了过来。
幸得有这样好的条件,最安适的环境,最高明的医者,最名贵的药材,因为孩子有她这样一位母亲,是一国女君,站在万人之巅,集结了世上最好的一切。
是了,就是因为她是万人之巅上的帝王。
人之将死前一刻的清明,让她想得清楚了些。
因为她是帝王,他要保她朝局安稳,要她声名清正,所以应而又负。
若是就到这里,她还是可以放心将孩子托付给他的。
但这会不行了。
她重新望向孩子,觉得很抱歉。
在带他来到这个世上的前一刻,她任性摧毁了同那人之间的最后一点情分。
“陛下,你撑住,孩子已经没事了。”
“快啊,给陛下把血止住……”
“皎皎,我不后悔,从来也没后悔过!”
是夷安的声音,还有他的声音。
但江见月意识涣散开去,已经辨不清真假。
何论,他也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她没有传他。
既然是后悔的,传来也无用。
只是这个孩子……
前头几经昏厥中,她留了话,传位给荣嘉。
她想了一点身外事,活了十九年,做了七年君主,当下朝局稍平,集|权过半,不枉人世这一遭。帝崩无子继,手足继,是最稳妥的。为这点朝局民生的安定,她可以不在意同陈婉的那点私仇。左右有方桐在,她活着比死更难熬。
至于身后事,孩子生不下来,就此随她一道走,也没什么。左右他们母子在一起的,他不必害怕,她也不会孤单。
但这会要怎么办?
留他一人,无父无母地在这个世道上。
她打着颤,眼泪噗噗索索落下来,耳边是一声声“皎皎”在回荡,像极了他的声音。
她恨,到这个时候还要想着他。
也悔,没有给孩子留一点余地。
她早已涣散的目光愈发黯淡游离,已经看不清人影,只聚起最后一点力气,伸手拉住那截袖角。
“阿姊…… ”她的声音轻得像天边的风,晨起就要消散的露,然吐出的话却字字坚定,“让记注官录——”
“朕崩,吾子殉葬。”
*
她的话语落下,手也松开垂下。
任由那一截广袖在虚空中轻摆。
周遭的人缓缓散去,因她的血终于止住,抢回一缕生息。榻沿滴落的血流慢慢变成血珠,然后又慢慢凝固,化作细小寸长的血柱欲落未落垂在榻沿。
“苏相,暖阁整理好了,可以送陛下过去了。”
这处显然没法住下,需换处寝屋。
人在苏彦怀中,盖着一袭薄毯。
但苏彦感觉不到任何分量,她仿若比年幼时更轻。他的耳畔还回荡着她闭眼时的话,向一条生刺的小蛇,勒住他心脏。刺是锋利的,直入脏器;蛇口是钝的,慢慢磨割着将窒息的毒液侵入。
他的目光从满床满地的血迹上收回,落在怀中人身上。
看见黏湿散乱的发,苍白几近透明的脸,还有颤抖不停的浓密睫毛。
“……你别怕啊!”他乞求道。
抱紧她。
想让她感到一点温暖。
想让自己感到一点她的温度。
这样的举止里,分明是他更怕。
也确实如此,这是往后数年里,他最后一次能够靠近她,拥抱她。
她的恨,和爱一样浓烈。
江见月彻底清醒的时候,已经七八日过去。这数日里,她虽也偶有醒来,但眼皮都抬不起来,也没有开口说话的力气,整个人昏沉乏力,只是被动着饮药用膳。待一盏药毕,一点流膳用下,她便已经耗尽精力,难有神识回转。
幸有宫人体贴,时常将孩子放在她身畔。她闻过孩子身上的乳香,听到孩子的哭声,心中安定又期盼。
然而,这日彻底睁开眼,神思清明里,她看见就近的摇篮边,苏彦在逗孩子。
是午后时分,日光微醺。
她许久未见光亮,这会难免觉得有些刺眼,该是抬手挡光,却无甚动作,只一瞬不瞬望着那处。
苏彦似有感应,转过身来,迎上她终于又湛亮起来的眼眸,于是眉眼都带起笑,脱口便是“皎皎。”
江见月没有应他,只沉默看着他,想他这一声呼唤,看他近身,触上自己,将她扶起坐好。
他拂了拂她鬓边的碎发,问,“身上还疼吗?”
见她不应,又道,“药温着,但要过半个时辰再用。”
顿了顿,似有些无措,望过孩子,“乳母才将他喂饱,你要不要抱一抱,但是他浅眠易醒,要不过一会再抱?”
苏彦一个人说着话,呼吸急促,只深吸了口气道,“你想看他是不是?那我扶你下来,去看一看!”他絮絮说着,再次伸手扶上她。
他的手掌温厚,将纤细骨骼一下握在掌中。但力道有些重,握得有些紧。
江见月蹙了下眉。
他松开些,却依旧是五指围拢的姿势,将她一截臂膀圈在其中。
周遭静下一瞬,他半弯着腰,一手扶在她背脊,一手圈在她肩膀,是一副亲昵姿势。江见月只要稍往后靠一点,便可以倚入他臂弯中。
但她没有。
她伸出手,拂开了他。
“皎皎,我没有后悔!”苏彦握上她的手。
原是在抱素楼中就想明白的事,该是在她清醒一刻,就告诉她的话。苏彦在这数日里,翻阅她的脉案,愈发觉得自己罪不可恕,累她至此。
脉案载:
六月廿三,帝子时一刻起高热,丑时四刻胃痛难忍,乃突发旧疾。然孕中不可用猛药,遂药量减半。
廿四至廿十,因药减少之故,病情难控,高热反复,白日稍退,夜间又起,唯胃痛稍缓。
七月初一,初二,旧疾稍有好转,高热减退,然腹中抽痛,有早产之兆,遂调方施针。
七月初三,腹痛稍缓,却见胎儿下坠。
七月初四,腹痛虽止,偶尔高热,胎儿入盆,胎动愈烈,恐随时发作。
七月初五,午时见红,早产……
其实,后头都无需细看,她是六月廿二傍晚回宫的,当夜旧疾突发,再明显不过的意思,是他久未回应的态度,彻底刺激了她。
他没有想过,她脆弱敏感至此。
“对不起,皎皎。”苏彦终于在这一刻体会到,久未得回应,是何等煎熬。
但她要比他仁慈些,没有让他等太久,便在此时开了口。
她抬起的眼眸中,淡去了浓郁激烈的情绪,剩一缕疲惫后的平和,“但我后悔了。”
后悔什么,她没说。
她只说,“我想试一试,不那么依恋你把你当作唯一的日子,试一试不再全身心爱你的日子。”
她望向孩子,眼中闪着亮晶晶的光,嘴角勾起淡淡的笑,“我有亲人了,以后有他,也可以好好的。鬼门关捡回来的一条命,我会珍惜的。”
太过坦诚的话,比说恨他怨他不要再见他,都更让他心惊。
苏彦来不及开口,也来不及悔恨,便看见让他愈发惶恐的事。
她伸出手,触上他腰间,将一块玉牌摘下,放在掌心摩挲。是许久前送给他的,有一回醉酒后装病,想他来椒房殿看她。
但是,他说不可以。
唯一以此令牌留在椒房殿的一回,是景泰二年的除夕夜。结果晨起,他就向御史台直面此事,无声拒她。
后来便再未用过此牌。
倒是劳他至今,还挂在身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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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见月摸了一会,丢入不远处的冰鉴中。
玉击铜壁,碎成数片,声惊人心。
冰鉴中的水汽寒雾溅起,原也不足以溅到苏彦,但他已觉通体生寒。
伴随着她后头话语,让他无法喘息。
“苏相!”她唤他,“你是外朝官员,内廷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皎皎……”他艰难吐出两个字,似除此二字不知再说何话。
亦或者,这两字是他仅剩的机会。
但是,她没有给他机会,截断他话语。
“苏相,你僭越了。”她静静看着他,带着帝王对重臣的礼貌和为君该有的疏离,缓声道,“朕需要静养,即日起至年终,政务便有劳苏相了。”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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