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晚间时分, 抱素楼的潮生堂灯火通明。
这是近两年中难得的景象。
因为自苏彦失踪,三千卫便以这处乃案发地为由掌管起来,同时遣散了楼中奴仆学子。既是楼中无人, 自然无需灯火。是故,苏彦被关在此间的两年,夜间除了一盏壁灯或一点烛火,从未点起过灯盏绵延的烛台。
那两架半尺高的青鸟铜烛台,俨然摆设一般。
直到今日方重新亮起。
因为这日,江见月住在了这处。亦是她两年来,头一回躺在青鸟金钩的莲花卧榻上。
先前原是一次也不曾睡过。
她对苏彦说, “朕知道,这是你新妇的寝居,是她的卧榻。朕不是你妻子,朕不躺。朕也不要再做你妻子,也不要你再做朕皇夫,朕就是来要一点血脉。”
这是去岁景泰六年六月她说的话。
至此,她每月特殊时辰来的那两三日,有时结束便离开,有时太累起不来身便随意躺下。一盏屏风隔出内外,她卧在长案、廊下、门边,躺在以屏风为界的地方。
苏彦在黑暗中看她。
她离去时,看她背影。
她留下时,看她睡颜。
不知爱恨。
而今日此时,青鸟铜台灯烛高燃,将寝殿照亮,将她这会靠榻休憩的身影投在屏风上。也并非因为她认下了夫妻情意,实乃不得以为之。
她骤然间的晕倒,楼中医官切脉无碍,人也未几便清醒。但她坐在门口的案几前未动,薄汗涔涔的额头下,两眼露出焦虑恐慌,捂着胎腹传太医令速至。
苏彦喊了她一声“陛下”,又喊“皎皎”。江见月听到的,但却只是不受控制地只往后靠去,并不应声。
好半晌,她道,“你别动,让我静会。”她看铁链晃悠,听撞击声嘈杂,觉得有些吵。
苏彦顿下来,僵在一处。
来的是齐若明和女医奉。
匆匆入内的一瞬,见到倚在门边的女帝,和半丈外戴着脚镣手铐动弹不得丞相,两处相熟的太医令,多少生出几分尴尬。
江见月有些见红,诸人将她挪去了内寝。齐若明首切脉搏,后出来同先前的医官対医案,留女医奉在里头给江见月检查更衣。
苏彦原是想进去内寝的,但是江见月在行径屏风的一瞬,突然聚眸在他身上。
她说,“苏相留步吧。”
他便滞在此处,初时隐约见她染血的衣袍,血不是很多,但他觉得格外刺目。后来齐若明出来,他便回头听他们说她的病情。
这会,女医奉也出来了,她搓着将将擦洗干净的手。神情尚且平静,让齐若明进入二次切脉。
苏彦目光随他们入内,最先看见女医奉的婢女捧盆出来,里头搁着两块带血的巾怕,血渍慢慢化开,染红盆中清水。
苏彦僵硬抬眸,看向里间。
望闻问切里,江见月道,“前头腹中有些发紧抽疼,这会好些了。”
齐若明收回切脉的手,“陛下此番乃脉弦伏而滑,惊则气乱。简单说便是受惊所致。”
“严重吗?”江见月问。
齐若明摇首,“不严重。胎相亦与辰时一致,甚安。”
只是这话落下,他不由皱了皱眉,这一切稳妥,女帝精神甚好,数日里无碍,方才择这日才出的宫。
这前后还不到两个时辰,怎就这幅模样了?
骤然的脉弦气乱原是妇人妊娠时寻常征兆,不算大事。然致见红,倒是鲜有。
“陛下来时,路上可是受惊了?”齐若明问。
江见月摇头,低垂的余光中看见屏风畔一袭靛青色袍摆,袍摆下是泛着幽寒冷光的精细链子。
她抬眸环顾四下,忽想起阿姊大婚那日,她曾在这住过一晚。
那个青年郎君在屋外给她学做一锅粥。
一生只一夜的好时光,后来面目全非,但她也高兴的。
她勾起唇角,眼中含着浅淡的笑意,“既然无事,朕歇一歇便起驾回宫。”
她不要住在这里。
“不可!”女医奉道,“这孕中见红,万不可随意挪动。此处距宫城有六里多路,即便御驾再稳也是折腾的。眼下陛下出血不多,不若在此卧榻静养三五日以观后效,说不定便好了,再回不迟。若这会车马回去,定是出血更甚。”
齐若明亦接话道,“也或许是陛下此来一路,心中过于担忧所致,毕竟数日前才起的不适,想来过于紧张了。这再去一程,说不定无形中陛下又起忧心,还是留下两日养养。”
江见月想了片刻,谴退诸人,传来苏彦。
她用过汤药,又针灸结束,人清明许多,眼神也亮了些,看着犹如只是一副刚刚睡醒的安适模样。
她甚至对他笑了笑,温声道,“苏相,朕借你这歇几日,委屈你在外头歇息。”
苏彦想要张口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不过片刻的思虑间,便闻她又传了人,乃三千卫首领。
江见月道,“去让光禄勋夷安长公主于长安东街平康坊、相利坊、包括牡丹楼,加派人手督侯。”
长安东街的平康、向利两坊,住的都是苏氏族亲,牡丹楼是苏恪的宅子。这样的传令,乃再明显不过的意思,是在防苏彦。
是防备亦是警告。
苏彦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的女子。
她防备他至此,是根本不再信任他了。
她传完口谕,三千卫首领领命离开,屋中就剩彼此。
苏彦一瞬不瞬看着她。
倒是江见月,平和自然,她道,“苏相不必多心,朕不会扰乱他们正常生活,他们依旧行动自由。不过是此间离开禁中,为君者自该防备。”
这曾是他教她的。
苏彦干干搓着手指。
“苏相!”她又唤他,嗓音里带了一些疲惫,“今日且缓一缓论军务吧。您若得闲便先将朕带来的卷宗阅过,朕歇一歇。”
她说完这话,眉间跳了一下,仿若有些难受,须臾舒展开来。长而密的睫毛覆下,眉眼弯弯,换了一幅温慈模样,只看着隆起的肚子,鼓出小小的弧度。
苏彦眼神发烫,从她肚子移向她面容,她没有抬头看他,只是安静拉过一床薄毯搭上,上下眼皮张合了两次,最后缓缓合了眼。再不多时,搭在小腹上的手轻轻滑下,当真睡熟了。
苏彦不知自己站了多久,感知周身光线暗下时,已是日暮时分。
他退身出来,在席案坐下,捧过她这日午时带来的军务卷宗,上头有她备注过的笔迹。竹简翻过,阅毕,铺开,他持笔蘸墨,闻“咣当”声响,笔在手中微顿,一滴墨从笔尖滴落,砸在竹简上。
他怔怔回神,看面前将将读完的卷宗,脑中一片空白,根本不记得是何内容,眼下又要写些什么。
唯有“咣当”“咣当” 的声响在耳边回荡。是手上这幅镣铐,左右腕间的两个拷环间,是一根两尺长的铁链,因他动笔书写而磕到桌案发出声响。
他低眉看了会,静心重阅卷宗,然一行行墨色字迹入眼,须臾便都化作了边上她朱笔圈注的几笔批释。
红色的笔迹,化作她衣袍斑斑血迹,又融成她无悲无喜的面庞……
半晌,苏彦搁笔合卷,唤来了在隔壁轮值的齐若明。
“苏相?”齐若明见半晌一言不发的人,忍不住先开了口。
苏彦点点头,请他坐下,问,“要不要给陛下点灯?”
齐若明蹙眉。
“天黑了。”苏彦道。
齐若明看了眼四下。
苏彦眸光中有些许不自然,也不看他,只垂眸道,
“陛下幼时,无所畏惧,不怕苦,不怕冷,不怕痛,不怕黑,瞧着胆子大得很……但她多病,有一回夜中发病,给她请医用药后,忘记熄灯便让她入睡了。我坐在榻边守她,见她眨着眼睛,时不时偷看烛火,问她缘何还不睡?她说烛火没熄,她想看一会。我也没拦她,只在一旁看书,半晌方发现她看得格外入神,还偷偷伸手去触碰火焰,见我又看她,方鼓起勇气问我,可不可以不熄灯,她说其实她挺怕黑的,她也怕痛,怕冷,怕苦,是没办法只能不怕……”
太久远的事,却是得她全部依恋的时光,苏彦这会想起,面容含笑,话语含悲,抬起微红的眼睑,“您不是说她受惊所致吗,万一这会太黑,会不会也惊到她?”
齐若明这日见到苏彦模样,基本便也明白一切,一时没有多言,只颔首道,“这个还是看陛下自个需要吧。毕竟妇人有妊在身,会改变部分习性。再者妇人多来都是孕中好眠,光线太亮许会有所影响。 ”
苏彦听得入神,却也诧异。
他博览群书,纵是医书也有所涉猎,但是妇人孕产类确实不曾接触,所知寥寥无几。
“可以让我看看陛下的脉案吗?”苏彦问。
齐若明抱歉道,“苏相,眼下怕是不行。”
苏彦愣了愣,反应过来,这处不是宫中,天子脉案是不可能拿出来的。
“那、她还好吗?”
齐若明点了点头,“整体尚可,龙胎也稳健,好动得很,才四月出头的时候,陛下便感知了胎动。只是辛苦了陛下,她孕吐厉害,便是如今也没有彻底断绝。前三个月更是吃什么吐什么,但是她恐孩子饿着,便撑着一口口用膳。如今胃口稍开,用得便更多了,只将孩子养得稳固。也是的,你说她一个一国之君成日便担心孩子吃不够,饿肚子……”
话到此处,苏彦拢在袖中的手颤了颤。须臾,伸出持盏饮了口茶。
“不过马上就要孕满七月了,得慢慢减少陛下膳食,胎儿太大,生产时辛苦的还是陛下。陛下其实作息规律,除了因为孩子强添了一点胃口,其他都分外小心,养生安胎皆有道。就是可惜了底子太弱,早年积下了病根。”齐若明看着苏彦道,“苏相原是清楚的,陛下的旧疾,是个隐症,并非寻常身体病痛,是但凡心神不宁,遭受惊吓,积累日久则会发病。最直接的征兆就是发烧,胃绞痛。”
苏彦自然知晓,他原是第一个知晓她病症的人。
这种病是神思心病导致的身体病变,药石难医。唯有自控心神,舒缓情绪。
“孕中最恐高热,脏腑疾患。所以眼下即便陛下瞧着还行,但是整个太医署都分外小心。这不今日便又突起意外。”齐若明话有所指,提醒苏彦莫要刺激她。
苏彦听得懂,郑重颔首。谴退齐若明,召来女医奉,让她在江见月醒后,问一问是否需要点灯。
江见月果然要的。
便是眼下场景,满殿通明,屏风印着她的轮廓。
她半靠在软枕上,腹部隆起明显的弧线,将她衬的愈发瘦弱。
苏彦目光落在胎腹上,然伸出的手,摸上屏风,却是停在她面颊额头。
他看着自己的指尖,失神。
*
江见月住在这的第四日,不再见红。当日下榻用膳,晌午挪来殿外想晒晒太阳,不想午间更衣时发现又现血迹,只得重新卧榻,至此再不敢下来。
于是尚书台有了新的军情,便由夷安整理后,让齐若明顺道送来。好在是千里之外的战事,书信往来京畿一趟,飞骑至少需要六七日,是故不至于太频繁,之后的日子只得过一次书信。
而在潮生堂的时日里,因她没法下榻,两人遂隔屏风对话。
毕竟要看沙盘图和布防图,江见月道,“撤了屏风吧,朕在脑中构图太费神,脑仁疼。”
她说这话时,苏彦星眸中溢出一丝欢喜。明明不撤,也能在侍者给她送膳,医者给她搭脉时,见到她。
但是这厢撤下,她完整出现在他眼前。
倚靠在高高的软枕上的一副纤弱躯体,未施粉黛,未理妆鬓,三千青丝用一根丝绦挽在背脊,鬓边散落了一些碎发,堪堪跌在交领微敞的脖颈间,素白的面庞上还未养出血色,只有一枚新月闪着孤光。
苏彦望过去,突生几分归家的味道。
似他下朝归来,他有孕的妻子在屋中等他。
与他说胃里泛酸口中无味,央他买些长街上的零嘴解馋,又与他道腹中孩子不乖,成日闹她……
苏彦有些恍惚。
然眼前人再不会与他说这些。
她说,“苏相,止步吧。”
又说,“苏相,我们论政吧。”
苏彦将神思聚拢,只觉心口被剜去一块。
*
而商讨军务的大部分时辰都是在晌午,因为那会她才睡醒,精神尚好,神思也清明。午后偶尔也会论一会,但每每才几句话,苏彦这正说着,或是顿下未闻她应声,或是闻她手中团扇落地的声响,抬眸望去,她孕中困乏已经睡着了。
有过这样两回,苏彦道,“午后不论了,陛下多歇息,臣作笔迹整理便可。”
江见月没有意见。
然苏彦发现,纵是时辰足够,她也难以睡踏实。他在席案前阅卷,排兵。抬眸时看见她捂在腹部的手指尖发白,低头时闻她低吟的喘息声,偶尔见她顶着一头汗神色惊慌地睁开双眼……
女医奉说,这是正常事。
胎儿一日日大了,在陛下腹中闹腾,多少累陛下艰辛。所以陛下睡不好,也歇不得。但总算龙胎康健,陛下很是欢喜。
不仅如此,有妊的妇人还易手足抽筋。
尤其是在夜间,苏彦已经发现几回。他本就睡眠很浅,如今更是稍有动静便睁开眼。江见月是极能忍耐的性子,苦痛都不喊出声。但小腿抽筋,让她伸也不是,缩也不成,只觉肌肉被扯,骤然间涌入的酸胀,僵麻,呻|吟声在她压抑的喉咙间破碎,她哭出声来。
索性有医奉侍女替她按揉,半柱香后能够缓减。
屏风会在夜中重新摆开,苏彦看着她轮廓影子,倍感无力。他至此才知,孕育一个孩子这般艰辛。
有那样一回,他入内给她按揉,许是平素向女医奉打听后暗自练习的手法尚可,许是男子力道大些,片刻的功夫,榻上的小姑娘便安静下来,眉宇舒展。
苏彦低眸笑了笑,正拉过被衾想要给她盖好,却见一截足腕猛地缩起,原本已经睡下的人一下睁开了双眼。
她环顾四下,往后靠了靠,又惊又怒,“谁让你进来的?”
“我、臣闻陛下不适,女医奉将将去给您熬药了。”苏彦低下眼眸,看着跪地连连叩首的侍女,“不关她们的事,是臣想进来,她们自然拦不住。”
他看着自己半片铺在榻上的袖子,来时他还将衣角放入她掌中,以为她握着能踏实些。
“出去吧。”江见月疲惫道。
“陛下,您能给臣解开吗?”苏彦看着手腕上的镣铐,“臣不置于做那些事,陛下大可放心,臣只是……”
“过两日朕便回去了。”江见月喘出一口气,截断他的话扶腰躺下。
苏彦顿了片刻,默声离开。
这夜后来,她还哭过一回。苏彦以为她又抽筋了,但医奉侍者都在,用不着他,他也不敢踏入,只睁眼看着屏风,直到她哭声散去。
然而,他不知道,江见月并非抽筋,是因为梦魇。
她做了一个梦。
景泰五年二月初九,未央宫前殿的大朝会上。
黄门宣读了一旨诏书。
……咨尔苏氏第六代子嗣,齿序五,瑜,钟祥勋族,秉教名宗。允赖宜家之助,当隆正位之仪。兹奉皇太后慈命,以金册金宝,立尔为皇夫……
她那样信任他。
满心想要与他连成连理。
他不知道她做这样的梦。
如同江见月不曾知晓,苏彦想要摘下镣铐,也非因颜面几何。
实在每日午后她歇晌时,他伏案批阅,镣铐铁链磕碰桌案,偶会将她惊到。他听一记声响,抬眸便见她战栗一回。
苏彦便尽量用左手似揽袍摆般握住铁链,将书写的速度放慢,免她受惊。
然他不晓,她惊悸的根源本不在这处。
他们间,绕成一团麻。
六月上旬,在这处修养近一月后,江见月身子大安,可以起驾回宫。而苏彦处关于荆州的战事也有了起色。
钟离筠二次伐魏,按照探子带回的消息,南燕朝中益州派并不完全支持,虽然钟离筠手上粮草还算宽裕,但经不住久战。而东齐自失荆州,数年来多有不安,想要出兵征讨,然朝中主和主站之间,亦多有争执。
故而苏彦想出一计,乃让苏瑜领人扮作燕军,突袭毗邻的扬州。相比他以两万人手面对钟离筠八万兵甲,还要随时防备身后东齐扬州处的围剿,这般先发制人,将局面搅乱,让燕齐两国,于内争执是战还是和,于外相互猜忌,从而减轻苏瑜压力,争取西线上梁王范霆的“魏国救赵”计。
计成推演完,乃六月廿二,江见月离开的第十八日。
苏彦理衣修容,心中期待又忐忑。
自初四离开后,她不再每日过来,每隔三五日才来一回。用她的话说,一是日日前来没有必要,二则三五日出来一趟且当呼吸呼吸新鲜空气,舒缓精神。
江见月确实是这般想的。
见他时心慌,宫中却也压抑得很,她且寻个择中法子。
只是这日过来,明明是为着一桩好事,然许是黄历不好,才在楼门前下车,便闻后头驶来另一架马车。
马车门前挂着一个“苏”字,再看车驾雕鸾镶宝,不用问也知是苏恪。
之前原也遇见过一回的,她吵嚷着要入楼中,江见月想起她前头话,让人拦着不让她入。
不想,时隔数日,又来了。
江见月没有理她。
她直入潮生堂,细闻苏彦计。
盛夏日,她穿的愈发单薄,看起来人便更瘦了,但确实气色不错,两颊泛红,眼神清亮。只是依旧跽坐在门边的位置,六月烈日渡在她背脊,纵是殿中冰鉴缭绕,也难抵燥热。
苏彦温声道,“陛下,您往里头坐吧。”他看了眼自己手上镣铐,低眉又道,“这个链子短了一半不止,臣什么也做不了。”
江见月抬眸望去,眼中有些诧异,那不是三千卫寻常的镣铐,似专门截断了一段。
“臣让首领截的,这样更安全。”苏彦笑笑,“那头太热了,孩子也受不住。”
只要她想撑,大概是没有什么她受不住的。
但是这段时日中,苏彦看得很清楚,她实在太在意孩子了。
果然,这话落下,她又看他镣铐一眼,起身走上前来,在原本的席案一处坐下。
认真听他讲解布局。
途中,两人皆蹙了下眉,原是听到外院苏恪的声音。
江见月道,“去请翁主离开,就说朕在休憩,让她勿扰。”
苏彦没有多言,继续讲解,一炷香后结束。
江见月面露喜色。
道是果然好计,如此荆州之战有所缓减,两万将士有望见天日,回去便立时让章继细化。
她说着话,眉间微蹙了下,低眉看肚子,似在用眼神同孩子说话。
苏彦隔案看她,见她鬓边尚有薄汗。她走后的这段时日,他看让三千卫从前头讲经堂送来不少妇人妊娠的书卷。
知道了妇人孕中燥热,但有些底子弱的,乃内里虚寒,外头生汗,甚是难受。
“是不是很难受?”他问。
江见月掀起眼皮看他,“还好。”
回宫这段时日里,齐若明说苏彦欲看她脉案,女医奉说苏彦私下问过她身子情况。夷安说,苏相还是关心你的。
江见月没有否认。
她是大魏的君主,他是辅君的重臣,关心是他为臣的职责。他从来如此。
但其实和她本身,没有多少关系。
她记得很清楚,她已经没有爱人和师父了。
苏沉璧,在这个世上,于她的身份,唯苏相而已。
两人片刻的沉默中,忽然外头一阵吵嚷,是苏恪的声音。
还有些事宜未曾讲完,江见月让三千卫拦下苏恪,“与她说,朕在此间阅书,莫要惊驾。”
苏彦道,“阿姊前头也来过,陛下可有与她说过?”
“说过!”江见月闻这话,不知怎么便有些恼,她有事何时不就时处理的!
苏彦便不再论这个话题,继续讲完那处人手调配,最后缓了缓道,“陛下,臣有个不情之请。”
“你说。”
“待荆州事毕,可否让苏瑜回来?臣没有旁的意思,只是臣受其父所托照拂,若是从前也罢了,可是如今他有手疾,不适合在前线。”前几日,苏恪在楼门前闹了半日,他听来一些,旁的不说,论及苏瑜这处确实有几分道理。
其母温似咏已是颤颤不敢言,外祖温门一家已无暇顾及他,能说话的唯有自己。苏彦前头原本提过一回,但惹得两人不欢而散。他便想着借这个档口,他出了计策,苏瑜立了功,如此向她求个人情,总不至于太难。
不想,江见月并不愿意。
江见月道,“此事苏相不必提了,调防苏刺史是可以的,但不是归京,而是去幽州。前些日子在尚书台已经提起过,尚书台正议论着。”
幽冀两处内乱至今,其险恶不下荆州,且离长安更远。
但江见月此举,原是她私心,一来她确实希望苏瑜离自己越远越好,本能不想见到他。二来念年少那点恩义,他罪不至死,荆州事急,她想调走他,但调他一个总是显眼,唯有调去幽冀之地避一避,当无人说话。
不想这会苏彦便已经提了。
他道,“他经验尚缺,并不足以治理幽州。您这般……”苏彦垂下的目光尤见少女吃力的坐姿,不由压下话语。
“朕这般如何?苏相是想说朕公私不分吗?”江见月本就孕中烦躁,又想起前头提的一回,开口冲他,“朕就是公私不分,难道苏相分了吗?苏子檀凭什么就能调出荆州?凭你作人情,凭朕给你脸吗?苏相可真是时时刻刻不忘家人宗亲!”
“罢了,那先不谈——”苏彦看得分明,她的肚子又大了一圈,坐着都喘息不顺,不敢惹她生怒。
何论今日,他等她来,除了国事,也还想再论一论私事的。
自她那日走后,他回去卧榻就寝,却又搬回外殿,只躺在榻上看那架屏风,回神才意识到是以为她尚在此间。盼着她尚在此间。
他伸手抚摸屏风,不禁自嘲。
不是觉得自己所行,不过是用一桩婚事换了利于所有人的最好法子吗?
利她,御座稳固,少受流言。
利朝局,安定免起波澜。
利子檀,得心仪之人姻缘美满。
利家族,利自己,依旧声名清正。
所以被关在这处后,恼她行事太过,怨她在其位不虑大局,怒她设计折辱,恨她居然行下药强取之行径,种种不似一个帝王模样,负他教诲。
这样恼她,怨她,怒她,恨她。
到头来却是在当她身怀六甲出现在他面前,又当她转瞬离开,在约定的日子也不曾出现,他心急惶恐,甚至于在被戴上镣铐的一刻,不觉耻辱,反觉安心,他似有回神,是不是山河朝局,声名宗族,也没有一个她重要?
是不是,他们还有重新来过的可能?
这点念头起,他便鼓足勇气,想与她说一说。
但他不知何时算是好时机。
是见到她就告诉她,那她是否又会觉得同前头一般,是为了给子檀铺路方这般做的?而话到这处,显然又已惹她不快了,然他转过的话头也被截断。
因为有声音传入这处。
【妾为何不能进去? 】
【妾自小在这处长大,陛下能阅书,妾便阅不得吗……】
【有何不可,苏相可是陛下师父,他们最是师徒情深! 】
是苏恪,她还未走。
“怪阿弟心软,半道救回来的……”
“我定要好好问问,他后不后悔!”
“他后不后悔!”
前头话重新回响。
江见月在这一刻骤然变色,撑案起身,冲着门口道,“去让她闭嘴,她敢再多说一句,再不滚,就给朕乱棍打死……”
“陛下!”苏彦惊道,亦站起身来,奈何手足镣铐相阻,只得提声拦他,“那是臣胞姐。”
他的声音因情急而加重,江见月听来如雷击。
她记忆中,他不曾这样大声同她说过话。
“苏瑜是你侄子,你照拂;苏恪是你胞姐,你求情。你满心满眼都是他们,朕对他们已经够宽容的了!”腹中孩子在这个时候踢她,莫名悲从中来。
【……妾亡母就要周年祭,妾就是想问问陛下具体时辰而罢了……】
“我定要好好问问,他后不后悔!”
“子系中山狼!”
今日语和往日话,一起纠缠入耳。
“还不去,杵着作什,死人吗?把那贱人给朕拖走!拖走!”“亡母”二字入耳,江见月面色潮红,两鬓虚汗,“把她嘴堵上,打死。”
“站住!”
“陛下!皎皎!”苏彦踉跄追上来,呵住三千卫,“就算她不是家姐,您为君,也不可这般凭喜怒杀人,她言语冲撞但罪不至死,何论她又说了哪句该死的话?归根结底,是臣见罪于陛下,陛下若一定要泄恨,臣一人担下便是!”
“但是陛下立明堂,掌天下,万不可如此乱开杀戒! 苏彦跪下身去,句句皆是谏言,然话中隐怒,还是能让人感受得分明。
江见月便是一眼看到他眼中情绪,只喘息笑问,“苏相缘何生怒?”
“可是觉得,朕左右不会杀你?”她气喘吁吁,扶着腰身跽坐他身前,捧起他脸庞,“难不成至今你还觉得是朕恩师,朕要记你一辈子的恩情?”
少女不知哪里生出的力道,腹中胎儿替踢她一分,她便指尖施力箍他面庞一分,满目赤红看着他,确是一副嗜血模样。
“臣一点怒意,不过是觉得陛下从前分明不是这样的!”苏彦抬眸,与她四目相似,终于吐出一句不该吐的话。
他道,“你如何变成这个样子的?”
大抵,这是在意识到被她关起来的第一日,他顿生的第一个念头,便一直缭绕心上。纵是两年多里,各种情绪、理智,交融反复,原已不再纠葛这处,但此情此景下,他到底还是脱口而出。
你如何变成这个样子的?
少女的指尖松懈了一下,缓缓站起身来,平复心绪道,“原是告诉你晚了,该在去岁除夕就要与你说的。”
她努力站稳身形,深吸了口气道,“我一直就是这个样子的。”
“明光年间,我在上林苑杀了雍安二王,扫清了上位的前路。”
“先帝还未咽气,我就发信告诉你,帝崩,速归,如此气死生父。”
苏彦瞳孔缩了缩,猛然抬首,却闻她话语如珠落下。
“景泰年间,我自传弑父流言,恐吓陈婉,逼走荣嘉,谴走梁王,扶夷安上光禄勋职;设计嫁祸薛谨,后给他洗清冤屈,扶他上廷尉职;同时陷害陈章,逼他交出卫尉职;再后来,我自服毒药除去桓氏,夺了内史职,扶苏瑜上位;后来的后来,我在上林苑派人射杀太后,陷害东齐,如此名正言顺出兵。到最后,便是温氏和你……”
“你问我为何变成这样,我从未变过。我要是不这样……”少女突然缓过神色,低眸看过他,“我要是不这样……”
她重复着,没有再说后头的话。眼中光泽不复来时清亮,人却依旧撑直挺立,“但是我知道,无论我是怎样的,无论你我走成何种局面,你都不会后悔,不会后悔当年救过我。”
“你不会后悔的。”她垂眸接上他眼神,“是不是?”
铜漏滴答,冰鉴并冰雾缭绕。
光影移动几许,她没有等到他回应。
尤似除夕那晚,她问他要不要孩子,也毫无回应。
但许久之后,在她回去途中,听到了声音。
【咨尔苏氏第六代子嗣,齿序五,瑜,钟祥勋族,秉教名宗。允赖宜家之助,当隆正位之仪……】
【你别叫我师父! 】
【就当被蛇咬了一口! 】
【你要他吗?沉默无声】
【怪阿弟心软,半道救回来,我定要好好问问,他后不后悔! 】
【你不会后悔的,是不是?依旧无声】
夕阳层层西去,少女闭上眼,青年站起身。
殿中依旧无灯,很快暗下。
他坐在榻上,神思慢慢聚拢,当是想清楚了。
想清楚她未说完的话。
我要是不这样,要怎样活下去呢?
想清楚她杀手足,不过是反击求生。
想清楚她弑父要他早归,射太后出兵伐齐,一半是为自己,一半是为他。
想清楚她即便当真陷害臣子,但眼下分明得到了更稳定的局势。
何错之有。
他又如何会后悔救她!
有错的是他自己。
总觉她孤弱,总觉她尚幼,总觉她只需安静坐在御座便可,总觉的自己可以帮她决定一切。即便是放了权,也不曾真正放开她的意识和思维。
苏彦低眸笑了笑,待她再来,定于她道歉反省。
他有一刻宽心,然眼神聚在手上镣铐的一刻,忽就是后背生寒。
何时开始戴的手铐?
是在除夕之夜他欲推她开始。
她——
苏彦惊起一阵心悸,比失去她的信任更让他痛彻心扉。
是、她在怕他!
然而让他害怕的事,还在接踵而来,他又想这日最后她突兀莫名的话。
她为何要问他,后不后悔?
她想要听一声不后悔?
她……
苏彦在黑夜中起身,冲出殿外,让被三千卫一把阻了回来。
“去告诉陛下,我要见她。”
“和她说,我不后悔,从来没有后悔过!”
“去啊!”
“宫门下钥了,那去找夷安长公主,去找齐若明,让他们告诉她,我不会后悔……”
受过特训,唯女帝是从的三千卫,半点没有理会他。
苏彦退回屋中,寻找东西欲要扯断链子,总也是枉然。初被关押时,早就寻过了,所有锋利的东西,半点皆无。
挣扎半宿,他失力颓然跌在地上,忽觉指尖黏腻,有淡淡的血腥气弥散,抬手发觉手指沾着血。
他没有受伤。
脑海中电光火石闪过,只起身捧来烛盏,一路寻找。
半路斑斑血迹。
是她走过的去时路。
日升月落,月出日下。
江见月走后第一日,他还在想法挣脱脚铐,折腾翌日足腕皮肉皆破,无济于事。
江见月走后第三日,他稍稍平复了心境。
未央宫中有最好的医者,上回她也见红熬了过来,这会来时她精神很好,前头也说胎相稳固……
他安慰自己,不会有事的。
江见月走后第六日,他寻了些事做。
孩子还有近两月出生,未听说起名字,他让人送了些书过来,为孩子取名。
江见月走后第十日,他取好名字,男女各取了一个。
他想,若是男孩,就他们两个保护她一人;若是女孩,就他一人保护她们两个。
江见月走后半个月,苏彦已经无法控制自己,心跳愈快,心脏一阵阵疼,手足打颤,提不上力。
她该三五日来一回的。
已经好多个三五日了。
亦是这日午后,夷安来了。
七月初,依旧炎热无比。
然从来镇定从容的长公主,手和口都在抖。
“薛廷尉还未到吗?”她一边问话,一边抽刀劈铁链。
奈何混着精钢坞的链子,根本无法砍断。
“是不是她出事了?”苏彦望着一刀刀砍辟铁链的人,“她怎么了?”
“半月前,陛下突发旧疾,前日晌午胎动早产,眼下还未生下,快不行了。她召了记注官传遗召……”
夷安哽咽间,薛谨赶来开锁,只瞥过苏彦瞬间埋下了头。
不到半柱香的时辰,便解开了。
一行人策马急行。
宫门下马,苏彦奔向椒房殿前,夷安拦了他一把。
她低着头道,“苏相,陛下召了记注官,召了楚王,召了我,召了九卿重臣,但是她没有召你。是我看见她不肯摘那个珐琅镯,觉得她应该还是想见你的。”
“你哄哄她,她才十九岁,这辈子……”夷安泣不成声。
“她不会有事的。”苏彦拂开夷安,疾奔椒房殿。
殿宇还是昔年模样,只是漫天的血腥气取代了馨香浓郁的鸡舌香味。殿外侍奉的宫人见到苏彦,却也只是一瞬惊讶便匆匆各司其职。端药捧膳,送水递帕,无人理他也无人拦他。
已经入殿,就剩最后一扇殿门,苏彦扣上的一刻,闻一声隐忍至极的呻|吟,碎裂在大口粗重的急喘声中。
随之而来的是一门之隔,殿中稳婆的呼声,“生了,生了,是个小皇子。”
他泛白的指尖搭在门上,整个人似在这会才喘出一口气,鬓角滴落汗水,眼眶濡湿。
那以后,我们两个保护你一人。
他在心里轻声道。
“太好了!”夷安赶上来,“这会我家三郎有——”
她的话没有说完,却见苏彦抬眸,脸色很不好看。周遭也不对劲,是一种诡异的静默,须臾,夷安也垮下了脸色。
所有人,都没有听到孩子的哭声。
只在这片刻的沉寂后,听到殿内宫人婢子再度惊起的声响,一声声唤着“陛下”。
苏彦甩开众人,推门进去。
作者有话要说:
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