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1 / 1)

见月 风里话 4410 汉字|0 英文 字 1个月前

第52章

  这日, 未央宫的宣室殿中,君臣和谐,情意生香。然长乐宫的章华殿里, 却是母女话不投机,各自垂泪。

  实乃舞阳入宫探望陈婉。

  前郢赵氏族人在杜陵邑度日,寻常没有恩旨是不许入皇城的。这厢乃陈珈与夷安大婚,江见月特意赐的恩典, 请舞阳夫人入卫尉府观礼。

  章华殿一如往昔, 极尽奢华。

  这两年殿中又添了整套的铜朱雀镶璧玉鎏金屏风,错金银朱雀熏炉, 十二盏三尺高落地七宝朱雀琉璃宫灯。

  屏风常伫不换,随天色变换明暗,可作铜镜照出人影;熏炉昼夜不断香,屡屡皆是帝王所用之龙涎香;宫灯烛火更是长明不灭,寓意帝国昌盛,蒸蒸日上;加之阖宫需要能工巧匠精心培育打理的四季不败、日日如火海盛开的榴花。

  可谓是翡翠火齐,流耀含英,悬黎垂棘, 夜光在马(1)。

  相比女帝之古朴简约、陈旧深重的未央宫, 仿若这处才是真正堆金砌玉、象征权贵的繁华乡。

  也确实如此, 女帝登基四年,以年少之故,极少接见内外命妇,一应节宴,官眷入宫谢恩赴会, 都是拜会的太后,由太后一手安排。

  “阿母,看看我这宫殿吧。价值连城的榴花是她着人载种,全套的朱雀摆件是她亲来奉献,内外命妇的拜贺是她无暇接待方推给了我,没有一处是出自我自己本身想要得到。”

  “榴花寓多子,可我二子一死一生离;朱雀摆件可传世,赠我却是全她至孝的名声;命妇朝会亦不过是她将精力投去了更实用的地方,给我留存的一点颜面……我不想惹她,阿母既同阿翁已和离,便也少入宫城,莫来扰我!”

  “你在说什!”舞阳几欲要拍案而起,意识到此处乃长乐宫,方压下气焰道,“自明光二年阿母赴杜陵邑,雍王薨,先帝崩,女帝立,你为后,入主长乐宫,至今四年有余,直到这日你我母女方能光明正大地私下里说会话。结果,你竟然说出这般丧气的话!”

  舞阳这日前来,乃按贵人指示,一来让前朝官员隐身避锋芒,二来让深宫之中的太后于内廷牵制江见月。

  虽然如今开了闻鹤堂,便也算是多了一条送人入宫的渠道。然相比原就在深宫中的陈婉,显然闻鹤堂这条路建立信任并不容易。

  是故,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该从陈婉处入手。

  却不想,陈婉根本没有半点斗志,出乎舞阳的意料。

  “婉儿!”舞阳从案上起身,挪来她处坐下,握上她的手,又捋正她颤颤悠悠晃动的步摇,鼓舞道,“雍王是没有了,但你还有荣嘉。既然如今出了女帝,那么一样的公主出身,荣嘉为何不行?”

  “我们的荣嘉,她一点也不比当今的陛下差。论出身,你如今贵为太后,那么她也是嫡出。论倚靠,她便更强些,左右她是先帝之女,雍凉武将一样保她,而世家处看着你的颜面,更不会反对;即便是同女帝关系最亲的苏沉璧,说到底他是你表兄,是荣嘉的表舅父,身上留着部分相同的血,但真那一日,社稷至上的他,没得选。”

  “所以,你要撑起来,未来的某一天响应我们。”

  夏日殿堂,已经上了冰鉴。里头搁的冰不多,调息的风也不大,但陈婉却觉得背脊愈发寒凉。

  她环顾着左右两列朱雀屏风,看着镶嵌在屏风上的宝珠和璧玉里,照射出的自己的面庞和背影,皆是扭曲模样。

  只慢慢抽回手,问道,“你们?未来的某一日,你们要作什?”

  “要篡位?”

  冰鉴中雾气腾起又弥散,缭绕不绝。

  陈婉的话却没有停下,反而更加清晰,“扶我的女儿上位?”

  “阿母——”她的目光慢慢聚拢,凝在对面华发已生的妇人身上,话语轻轻,唯有两人方可听清,“也不是为了我女儿,是为了前郢吧!”

  “可对?”她压着难言的怒意,问道,“对吗?舞阳长公主!”

  “对!”舞阳也不回避,捧起她面庞,反问,“有错吗?你的女儿,也留着我赵郢的血,不是很好吗?你阿翁将卫尉一职交了出去,但是六郎得了,便还在我们手中。待夷安长公主诞下孩子,她被绊住,光禄勋便也是我们的。结合你手中凤印,成事在望!”

  “还有一点,你一定要记得。莫看苏沉璧死命护着少年女帝,犹似她一块护身符。却也恰恰如此,女帝需要他,便不会动他,他便也是我们的护身符。所以只要他活着,他就是我们的一方天然屏障。”这话原是贵人说的,如今舞阳娓娓道来,愈发觉得有道理。

  然即便如此,依旧没有激起陈婉的斗志。她的意志力仿若在某日间被蓦然抽除,舞阳无法理解。尤其听到,她早在今岁正月初一,便已经将凤印交出去的时候,整个人一把推倒了她,怒不可遏地起身,伸出的一根纤细手指直直指向伏地的女郎,颤抖间竟一字也吐不出来。

  相比她,陈婉要平静许多。

  她平静地谴退闻声入内的宫人,阻止她们上前。平静地理好衣衫,捋好鬓发,从地上起身,重新落座。然后平静地开口,“孤不觉得能斗过陛下,孤认输也认命。孤之所求,唯吾儿平安。所以请阿母不要碰她,也烦请告诉你们那些人,不要打她的主意。”

  她抬起细长的眼眸,“孤会忘记今日阿母说的所有的话。天色不早,阿母一路好走!”

  “你——”舞阳恨铁不成钢看了她许久,合了合眼扫向四周,将全部昌荣景象收尽眼底,攥紧她的手,抑声咬牙,“你说这些是她借你成全自己名声,是勉强给你留颜面,这很好啊,说明她还不能撕破脸,还得顾忌你,她还没有不可一世完全称王称霸的本事,你就不能这样退缩,为了荣嘉,为了阿母,你要撑起来!”

  “听到没有!”

  陈婉无声看着她,片刻站起身来,却在舞阳露出笑意的一瞬背过身去。

  “你——”半晌,舞阳只得拂袖离开。

  “阿母!”在最后的背影即将消散前,陈婉到底开了口,叫停了一只脚已经跨出殿门的妇人。

  舞阳回首,眼角细碎的皱纹攒出笑意,却又很快散开。

  “赵郢宗亲六百余人,不算出了五服的,五服之内尚有四万余人,妇孺无数!您想一想她们。”陈婉道,“再想一想,您今日还能这般与我说话,原也是天子恩赐的,还要折腾什么!”

  折腾有一日,带领族人重回旧日家园。

  我们本就是宫殿的主人。

  夫人此行亦不是全无意义。

  至少可以确定,太后已经不堪大用。

  我们便也可少投精力,专心旁处。

  舞阳阖目坐在马车中,回想贵人的话,一颗心慢慢被抚慰放松下来。

  傍晚宵禁前,她的马车离开皇城,奔赴杜陵邑。

  *

  “这是办完事了!”宣室殿中,江见月正在看三千卫的暗子送来的监视图,边看边问道,“长公主怎么说?”

  画卷一共四幅,是今日最新的。

  第一幅,五月廿九巳时一刻离开卫尉府,前往长乐宫。

  第二幅,午时离宫,午时三刻回卫尉府。

  第三幅,申时二刻从卫尉府出来,离开皇城,前往杜陵邑。

  江见月这日散朝后,初时同苏彦玩闹了一会,后一人静下读书,脑海中回想起归来路上那人的模样,心中出现个隐约的对象,遂立马让三千卫传话给夷安。

  暗子道,“长公主说晨起请安时不曾见到舞阳夫人,说是有些宿醉。后来欲去她房中请安,也被拦了。直到巳时将近,夫人抱愧,亲自看望了长公主。”

  江见月也不说话,只看过最后一幅画。

  上头乃一月一星,注寅时;人物模糊,注未知;一小门,注后门。

  【寅时,不知何人从卫尉府后门出,跟踪无果。 】

  “寅时,好微妙的时辰!” 江见月谴退暗子,将画卷递给苏彦,“你的人可有消息了,寅时三刻入靖北侯府的是何人?”

  “暗卫说无有人出来,道是赵励上朝后,只有他的女儿去了大慈恩寺上香,一个时辰后回府。”

  苏彦目光神色有些黯淡,基本已经确定入靖北侯府的是舞阳。

  按照夷安的试探,在巳时前不曾见过舞阳。

  假设她寅时离府前往,那么寅时四刻差不多是到达靖北侯府的时辰,便正好被她二人撞见。

  后随赵励女儿的车驾离开,从大慈恩寺回去卫尉府。毕竟这日晌午府中还有很多车驾出入,她可随意搭乘避过耳目。然后知晓夷安向她请安,便去探望,如此巳时一刻出门前往长乐宫,给人一种她一直在府中的错觉。

  “陛下打算如何处置?” 苏彦将画册合上,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

  江见月目光落下来,养回精神的青年被一抹余晖渡身,冰鉴在他前面散出薄薄的冰雾,衬得他愈发似疏朗清举。

  苏彦轻咳了一声,提醒她即便黄门奴仆退在外头,然尚在宣室殿。

  见人耳根泛红,江见月方收回目光,笑道,“这能如何处之?都是你我猜测!再者即便当真是舞阳夫人,她入了一趟靖北侯府,靖北侯就交出了兵权,告老还乡。这只能说明夫人魅力无穷,让靖北侯言听计从。左右朕还得谢谢她呢,处置什么?”

  “处置她披星踏月而往,私会靖北侯?”

  “一个和离的妇人,一个丧妻多年的男人——”她望着苏彦,“倒也合适!”

  苏彦本想就这事当作课业让她分析,初闻她说得头头是道,深感欣慰,正要赞她无论何时何地脑子都灵光可思辨时,结果闻至最后尽是浑话,不由垂眼叹了口气。

  提醒她,君者,非礼勿言。

  然“非礼勿言”四字出口,他心底顿生一层愧意。

  【昔有颜渊问仁。

  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

  颜渊曰:“请问其目。”

  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2)

  意为何为“仁”。

  则要克制自己,一切照着礼的要求去做,便是仁。一旦这样做了,天下的一切就都归于仁。而实行“仁”的具体措施,便是不合于礼的不要看,不要听,不要说,不要做。

  这是很久前,于为君之道上,他曾教导过她的其中一处。

  而如今,他自己都做不到克己复礼。

  破了礼,失了仁。

  他持书简的手指尖泛白,手背现出青筋。

  “暂时不打草惊蛇,且派人盯着他们便可。左右东齐使臣就来了,先处这厢事宜。”江见月听话理了理衣襟,不再玩笑,只低眉寻苏彦目光,走下御座,跽坐在他对面,“师父对东齐此行如何看?你原也是主战的!”

  “一来师出无名,二来需要横渡沙江,我军水战并不精通,且武器需要减重革新!”在余光见她起身的一瞬,苏彦便回了神,不动声色松开书简,玉竹骨指往袖沿中退回了一寸,抬眸道,“按你所言,先接待来使,再谋后事。”

  日照偏转,零星一点霞光落在小姑娘眼中,有些晃到她,她“嗯”了声,蹙眉抬手掩过,整个人往后仰去。

  苏彦的行动快过思维,伸手一把越过案几,抓住了她手腕。

  一瞬间,掌心皆是织金刺绣的粗粝冰冷,而接近她手腕的半寸,方是她的腕骨肌肤。

  纤细,柔嫩。

  任何时候,都是该被人好好珍藏呵护的。

  苏彦握着半晌没松开。

  玄色冷硬的龙袍让他清醒,柔弱无骨的柔荑让他沉沦。

  最终,还是往手腕手背移去。

  小姑娘眨着亮晶晶的杏眸,把自己的手放入他掌心,两颊胜过晚霞,轻轻垂首。

  苏彦便伸过另一只手,揉过她脑袋,轻抚她面庞。

  夕阳下,人影成双。

  他们从这日起,有过一段很好的时光。

  即便苏彦愈发忙碌,江见月也不得闲,两人私下见面的时辰很少,多来都是在尚书台或是宣室论政。

  而苏彦更多处理政务的时间,都是在丞相府。毕竟丞相府开府办公,乃第一府衙,诸多事宜都需要走程序办理。

  然隔三差五,大长秋阿灿都会送来桂圆红枣乌鸡汤。送来鸡汤这日,基本都是午后接近傍晚的时辰,他处理公务毕,时辰稍微松快些;偶尔公务甚多,便由阿灿整理,挪上车驾,连人带卷宗一起带回未央宫的椒房殿中。

  江见月贴身的几位掌事都知道了他们的关系,从最初的讶异,到慢慢习惯,然后依旧惊讶。

  惊讶无论君臣二人论政辨经到何时,苏相都不曾留宿正殿,只在女帝睡熟后,去东暖阁歇下。

  苏彦歇在东暖阁的第一晚,整夜失眠。

  不知对错。

  不想知对错。

  后半夜起来,继续看东齐边防图,整理尚书台主战官员的意见,然后给巴陵郡的属将认真回信。

  他开始有些理解钟离筠,觉得或许自己和他是一路人。

  当年,还是他持笔落册,将他赶出的师门。

  【苏沉璧,易地而处,怕你还不如我。我来去无牵挂,你尚有整个家族要背负! 】

  苏彦想,如今他也没有了。

  阿翁阿母都不在了,若他们还在……

  也有两回,他在梦中听到御史台的参奏,听到黎民的声讨,看见流言蜚语化作风刀霜剑捅向她,看见父兄从黄泉畔走来……他在大汗淋漓中醒来,想起他们留给他最后的话。

  阿翁说,“谨记民惟邦本,本固邦宁。凡利于民而周于事,不必法古,不必循旧。”

  兄长说,“万事随心最好,若是不能,尽力也很好。你随心走,尽力便是。”

  “所以,兄长我可以随心走是不是?”

  “还有阿翁,我也可以不必法古,不必循旧,对不对?”

  “可以的。”不知何时提灯进来的少女,捡起他落在地上的关于东齐的地图卷宗,一点点拭干他额上虚汗,跽坐在他榻畔,直起纤弱背脊,抱他入怀中,“皎皎也会努力的。”

  “我们都是很厉害的人,努力就会有结果。”她低下头,下颚蹭过他额畔,眉眼清澈明亮,“譬如师父才努力数回,便会煮粥了。”

  苏彦仰头看她,在她的眼眸中头一回看见如此软弱的自己。

  他喘出一口气,冲她微笑。挺起身,五指穿过她丰茂柔软的长发,抚上她后脑,让她靠在自己肩头。

  后来还是有失眠梦魇的时候,但苏彦不会再困于梦中多时不醒。他总是控制着很快醒来,因为不想让她担心。

  长夜无眠,便披衣去小厨房,熬一锅粥。

  他记得很清楚,在椒房殿住过十二回,除了白粥外,还熬过板栗甜粥,鲈鱼生烫粥,红枣燕窝粥,都很成功。

  小姑娘本来就愈发美丽,喝粥的时候更是明艳照人,光华流转。

  如此,两个月过去。

  明光四年八月初二,东齐使臣入长安,大魏君臣于未央宫前殿亲迎。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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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翡翠……在马。”(1):引用班固的《西都赋》,非原创。

  “昔有……勿动。”(2):引用《论语》,非原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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