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1 / 1)

见月 风里话 3561 汉字|1 英文 字 1个月前

第36章

  逢有朝会, 江见月寅时三刻必定醒来。

  何论是正月初一的大朝会,她断没有睡过头的道理。然这日醒来,便觉不妙,她完全是一种自然醒的状态,睡够养足了精神,睁眼便不再留恋床榻。

  她豁然起身,掀开帘帐,目及所处仍是一片昏暗,寝殿中除了一盏壁灯,其余烛台都不曾点起。

  尤似半夜模样。

  她静了静心, 正欲唤人, 忽闻铜漏声响。

  竟已卯时四刻。

  卯时, 是早朝开始的时辰。

  眼下,早朝已经开始半个时辰了。

  记忆回拢。

  昨晚临近子时, 苏彦来了。

  他将自己抱回殿内自有话要说,但她没让他说出口。

  他能说什么,总不会说隔了两日就想通愿意同自己在一起了,断然不会。故而若不是说这样的话,旁的她也不想听。

  她卧在床榻,与他说, “今日宴上,皎皎只饮了酒水,不曾用膳。方才应了阿姊会好好加餐就寝,不再任性。如此,师父可否先陪皎皎用些饺子!”

  他说她没有任性的资格, 那她且乖顺懂事些。

  她的目光扫过铜漏,又道, “马上这一年就过去了,也是要用守岁饺的。”

  果然,苏彦未再言其他,点了点头让宫人上膳。

  念她腿伤,都没让她挪动。

  就在她卧榻上摆了一张四方几,两碟豆花,两盆饺子,六碗小蒸菜。

  是苏彦侍的膳,连阿灿都谴退了。

  仿若一下回到年幼抱素楼中的日子。

  偶遇她风寒病痛,他过来陪她用膳,便是如此。

  那会她还不敢这般无礼,挣扎着要下榻。

  他便道,“都病了,且把规矩抛一抛,吃完就睡!”

  而这会,因临睡之际,为养她脾胃,他便又只让她用七分饱。

  他总是将她照顾得很好。

  所以江见月先用完,无声看了他一会。

  想是百里急行,他确实饿了,她将自己未用完的推过去,他竟也用完了。

  这个风雪连绵的除夕夜,弃了君臣身份,他们又是亲密无间。

  江见月心中欢喜。

  她同他聊了一会天。

  苏彦提起了渭河桥上的刺杀,问过她的伤势,解释那日迟归乃苏恪病笃之故。

  她便道,“现下,师父的阿姊无事,皎皎也无事,便无事了。”

  然后她同他讲了自己回来后做的那个梦。

  她说,“师父,后来除夕夜你都不来了,你成婚生子后就不要我了,我一个人……”

  话没有说完,因为很困很乏,上下眼皮打架,她合上眼,眼角落下一颗泪。

  而苏彦这晚,未再出宫,就歇在了这椒房殿中。

  甚至没有出寝殿,就宿在这处,她的身边。

  江见月还有些未散的烧,夜中睡得并不踏实,前头用药之后发汗要了一回水喝,亦是苏彦喂给她的。

  临近早朝的时候,她半睡半醒见他阖目倚在床榻,而她手中正攥着他一截袖角。

  那样歇息的姿势原也睡不安稳,他很快便醒了,许是也感知到了早朝将至。

  两人还说了会话。

  他伸手摸了摸她额头,温声道,“退烧了,多睡会。今日师父主持朝政。”

  未容她多言,他起身至外头长廊,将廊上温的一盏安神汤端来喂她,然后给她掖好被角,垂落帘帐。

  她拦了一把帐子,“师父,您的朝服不在这。”

  他笑笑,“不要紧,现下我回府中更衣。”

  “还是让人取吧,外头那样冷,何必再走这一趟。你也可以再眠一会!”

  “也成!”苏彦笑道,“你说了算。”

  他剥开她的手,将帘子落下。

  她轻轻掀开帘帐缝隙,看见屏风后的暖榻上落下他一片衣袖。

  心中甜蜜,加之安神汤之故,未几睡得酣沉,直到此时。

  然这会江见月坐在榻畔,心中却有些忐忑。

  总觉哪里不对劲。

  是苏彦。

  苏彦这一夜太好说话了。

  她神思清明了些。

  苏彦风雪兼程赶回直入宫殿,是担心她安危没错。但是在确定她无碍后,竟还留在她宫中过夜,乃匪夷所思之事。

  至少目前为止,以他的秉性是无论如何不会留下过夜的。

  她掀被下榻,传人戴冠更衣,又命人前往未央宫前殿打探消息。

  两炷香后,冕冠将将戴起,宫人正在捋顺十二冕旒,前往打探消息的人便回来了。

  道是,御史台弹劾了丞相,丞相认下,眼下正要上刑。

  “这是何故?”阿灿大惊。

  “难不成是因为丞相夜宿宫中之事?”陆青回神。

  “摆驾吧!”江见月起身缓了缓,坐上御辇。

  厚厚的毡帘落下,方寸间无风吹入,抬辇的人也走得平缓,然眼前冕旒还是摇曳不止 ,珠玉作响。

  十八,十九,二十……

  “住手!”

  江见月到达未央宫前殿时,苏彦正在受刑。

  雪霁云开的日子,浅淡的日光洒在朱墙碧瓦上,檐上的冰凌还未还开,折出七彩的光。少年女帝走下御辇,行上丹陛。

  在山呼万岁中,没有赐平身,只道了一声“住手”,隔着十二冕旒,目光落在苏彦身上。

  他跪在大殿外长廊下,脱了官袍,只剩中衣,已经受了二十鞭刑。

  两位伍伯( 1)执法,手中握的是未去棱角的生牛皮合股而成的法鞭,长一丈一,宽三分,厚两分。

  结结实实抽在他背上,呈出纵横交错的伤痕。

  中衣已裂,皮开肉绽,湿冷的地面上落下斑斑血迹。

  他已然有些狼狈,鬓边的发丝散开,苍白的面上滚着冷汗,双目失去了往日的神采。看见她,堪堪凝出一点稀薄的笑,摆出她喜欢的端方姿态。

  江见月身着冕服,外披雀裘,手中拢着暖炉,只是在这殿外风口站了片刻,便已觉风刀割面。

  她站在门边,扫过殿内伏地的群臣,脱下雀裘披在他身上,然还未掖好襟口,遍闻殿中一言官道“不可”。

  那言官四十出头,剑眉厉面,话出口,便是一记叩地的想头,“陛下,丞相五十鞭刑还余三十,请挪开天子衣。”

  “丞相何故受刑?”江见月话出口,目光却是落在苏彦身上,好似在问他。

  那言官回禀,“丞相夜入禁中,留宿椒房殿,孤男寡女,有毁天子清誉。”

  江见月道,“是朕给丞相的手令,许他随时入内廷。昨夜,亦是朕传召的丞相。”

  言官道,“此处丞相已作回应。丞相言,陛下有疾,他不忍陛下年少独在深宫,故而接此令牌,以便漏夜探视。而昨夜除夕,陛下又有不适,遂传丞相。”

  “既然说的这般清楚,如何还要罚?”江见月始终看着苏彦,“丞相不过是遵朕旨意罢了。”

  “因为丞相所言,从情出发,却不占理,更破法度。”另一言官膝行而出,叩首回禀,“丞相有五错,其一,陛下虽年少,却乃天下之君父也,何论独在深宫而惧怕。丞相因此相伴,纵君也。

  第三个言官出,“其二,君有疾,当唤太医令,丞相无可医。丞相如此入内廷,荒唐也。”

  第四个言官接上,“其三,昨夜除夕,陛下顺掌宫宴,与臣祥和,言笑晏晏,甚是安康!丞相却道陛下不适方入宫,谎话也。”

  第五个言官跪首,“再者,退步论之,即便陛下宴后有恙,即便太医治而无效,即便丞相万分忧患,方入得宫来。然探视后,得君无碍,当可离宫。然今日宫门记录,丞相宿夜在内廷,晨起更由中贵人去丞相府取官袍,后从椒房殿直入此殿。如此漫漫长夜,帝之女,相为男,清白何在?实乃毁君名节也。”

  第六个言官继续,“是故,为吾大魏帝国当乃君清相洁,为保陛下之清誉,为证良相之决心,为防众口铄黄金,积毁销铁骨,遂今日丞相当罚矣!”

  江见月站在苏彦身畔,半晌道,“若丞相是因遵朕旨意而受罚,那是否朕亦有错,朕乃以权压人,迫丞相尔,故而亦该受罚?”

  最开始的言官拱手又道,“前头陛下未来之时,臣等已经议过此处。然今日之庙宇百官,放眼之天下黎民,皆知陛下师从丞相,丞相乃帝王师,陛下之过,乃师之惰也,故而丞相已为陛下领罚。”

  他伏地再拜,道,“是故,请陛下撤衣。”

  “请陛下撤衣。”六位言官齐跪首。

  “请陛下撤衣。”满殿文武出声。

  似她来时的山呼万岁,从殿中叠浪滚滔冲向她。

  她却没再看他们,只蹲下身去,帮他捋好散乱的鬓发,低声道,“师父,今日是新春第一日!”

  他颔首,气息起伏不定,强挤一丝笑意与她,“师父已赠你除夕守岁,一夕相伴,这是代价。”

  “他们说了,您若看后便走、便不必受此罚,我、朕也没有想……”她低下头,明显地底气不足,“没想得您日夜陪伴!”

  “是如今暂且不想,还是作缓兵之计欲求来日想?”他喘过一口气,隔冕旒观她。

  她抵牙根不语,死咬唇瓣。

  他便又问,“可知今日,缘何满殿文武见为师被参,声援帮腔者却寥寥尔?”

  长廊风过,她垂首后的冕旒摇摇晃晃,在平旦寒凉的日光下投下重重阴影。

  “请陛下撤衣!”言官的话语依旧。

  “请陛下撤衣!”呼声连绵不绝灌入她耳际。

  她抬首看殿中百官,转头有又看他,强压汹涌又滂沱的泪意,将它们逼退看回去,忍到头脑发胀。

  因为来自底层寒门的雍凉一派盼着世家群龙无首,盼着他跌落云端。

  因为权贵门阀刚刚被他逼着掏出一笔银子,这会正想看一看他的笑话。

  人心如此散乱,朝局动荡不安。

  因为他冒大不韪扶了一个女子上位,挑战了天下所有儿郎的底线。

  因为她还这样小,这样弱,尚以一方控制另一方已属不易,而当两方合一股共抗她,她便无可奈何。

  她的这条路极其难走,爱情在当下何其奢侈。

  他阖目颔首,话轻却意坚,“所以,来日亦休作他想。”话落,他脱下那件雀裘重披她身,伏地跪首,恭谨道,“请陛下入殿。”

  【来日亦休作他想。 】

  七字,在她耳际来回荡漾。

  是要她休作同他在一起的念想。

  她看伏跪在她面前的男人。

  目之所及,满背血痕。

  从在寝殿闻他领罚的那一刻,她便想明白了此间事宜。

  他是故意的。

  故意宿在椒房殿一整夜。

  也无所谓是自己晨起出宫换官袍,还是让人帮忙取回来,因为无论哪种,都逃不过御史台的眼睛。

  相比她赤足站在雪中得他一夕怜惜呵护,他用这一身刑罚告诉她,彼此任性的后果。

  让她知晓,不过是夜入了一次内廷,不过在她宫中歇过一晚,就需面对言官口诛笔伐,就会被刑罚加身。

  他们只走了这么一小步而已。

  遑论,要破除师徒情分、君臣之系在一起,许会动摇政局。

  所以这是他归来一路便计划好的。

  允她一响贪欢。

  然后又亲手敲碎她的梦,让她在新春的第一日,直面血淋淋的现实。

  胜过言语千百倍。

  她低眉看他为自己披上的雀裘,伸手抚上那些触目惊心的伤横,蹭来血迹抿入口中。

  又腥又苦。

  “师父!”她似笑了一声,“明光年间,您执掌御史台,那处原都是您的人。”

  她想说,是不是您联合他们演的一场戏!

  却闻他道,“就是因为他们皆与臣有旧情,方知臣一片丹心为陛下。方严苛以臣,以证君清。”

  他以面贴地,让人看不清他面容神色,唯从嗓音中能听出两分他的欢愉。

  他说,“陛下,您看,臣为您带出了一个清正不阿、勇于直谏、无谓生死的御史台。”

  满心满眼都是江山社稷,无关风月。

  “师父!”她听得懂他的每一句话,只低低唤他,半晌道,“弟子受教了。”

  “请陛下入殿。”他依旧匐身在地,头颅低垂,话语坚持。

  未央宫中少年帝王高坐龙椅。

  未央宫外鞭声又起。

  日头生出温度,檐上冰雪滴答,冲淡血色。

  他无声拒她年少爱意,保她朝堂安稳。

  不许她踏错一步,亦不许自己放纵一刻。

  这是景泰三年正月初一。

  彼时,苏彦觉得理当如此。

  作者有话要说:

  回合制!

  女鹅:我就光了下脚踩雪,他特么抽自己一身血! ! !

  伍伯(1):古代专门负责鞭刑的人。好奇查了下,古代刑罚正是千奇百怪。感谢在2023-12-17 01:01:16~2023-12-18 20:15: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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