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是去岁先帝去世,她在灵前被宣平侯怀疑弑父。
“那不若就养着吧。”方桐接过话来,“陛下左腿崴了,又从马上跌下,虽无大碍,但也肿胀,若是晚间除夕宫宴出去一趟,总是要走路的,还得这会再针灸一回。这针灸非必要还是少用的好,很是疼痛,多费心力。且出去的话,又是风又是雪的,徒增风寒。”
齐若明默了片刻,松开她手腕,有些无奈道,“倒不是外头风雪之故。陛下是旧疾发作了,药先不断,且用着。”
“陛下,昨个臣便与您说了,药石只是辅助,你还需自控。”
江见月点了点头,观滴漏即将未时,如此再过一个时辰便是申时。
申时三刻,是除夕宫宴开始的时辰。
“方太医给朕针灸吧,姑姑去传衣丞,给朕被冕冠。”
“这,不是说了不赴宫宴的吗?左右让太后掌宴便可。”阿灿劝道。
江见月笑笑,“朕窝在这处,不见旁人,不理他事,朕便要困死自己了。齐太医都说了,朕需自控。”
她每次发病,都是因为心神不宁,遭受惊惧忧患所致。
这会亦是如此。
渭河畔的刺杀,直接刺激出了她在杜陵邑隐忍的愤怒和恐慌。
她从确定心意的那一刻起,便不曾想过苏彦会拒绝她,只一心觉得他们就该在一起。以至于遭受拒绝和呵斥后,她才那样委屈,至今日做出那样的梦。
一想起梦中场景,她自是止不住发抖。
他会有妻子,有血脉,会不再将她捧在手心,不再特殊待她,不再理她。他们的情分抵不过他的骨肉至亲。
躺在这方寸之间,温软卧榻上,除了让自己更可怜更虚弱,没有任何意义。
再者,也不单单所谓情故。
这一趟杜陵邑之行,虽受打击,但也引出了第一波不服她欲要她命的人,也算价值所在。
悲伤就该点到为止。
她合眼忍过方桐针灸的疼痛,须臾长吁一口气。
然后起身传宫人戴冠更衣。
十二冕旒冠,十二章纹朱衣玄裳,洁袜赤舄,左垂白玉双佩,右悬鹿玉剑。
她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又想起苏彦的话。
——你甚至都没有任性的资格。
的确,所行皆要在规矩内,所行皆有时。
悲伤,也是有时限的。
她抬手抚上冰冷镜面,抚摸着镜中的少年,看她微微展颜,笑意爬上眼角,却达不到大眼底。
是帝王合适的神情。
“这样,对吗?”她轻轻问道,“师父,满意否?”
*
未央宫前殿中,銮驾高升,臣奴呼万岁。
宗亲在左,百官在右。
这日宫宴上,宗亲之守的楚王章继因迎接捐供银子离京,百官之首的苏彦因探望胞姐告假,两人都不在。
年轻的官员里,苏瑜告了病假,陈珈告了事假,瞩目的就剩了一个夷安长公主。
是故,这宴觥筹交错间便少了些许热烈。
唯有陈章多次望向自己的太后女儿,似有事催促她,然陈婉只头一回同他目光相接后,便未再迎他,垂眸默默饮着酒水。徒留陈章叹气不已。
未几赵励对着御座上的少女拱手道,“陛下,臣早年行军有伤,值此寒冬复发,可否容臣先行离席。”
这话一出,殿中诸人都静了一瞬。
能入未央宫前殿参加除夕宫宴的,都是四百秩及以上的官员,乃殊荣也。名单旨意早早传达,若是特殊情况不能赴宴者,也该在廿七之时提出,譬如久病的廷尉便提早告假,以此安排旁人替补,以示君恩。而即便中途离席,也该在三巡酒之后。
这会第一轮尚未结束,赵励便这般提出,明显是有意拂君主颜面。在他后头数排的赵谨眉宇折川,只觉他这叔父早晚要赔上整个薛氏一族。
不想少年君主不仅未生气,还含笑道,“原是朕考虑不周,靖北侯征战多年,劳苦功高,是该多歇息。准奏!”
又赐除夕菜品三道,着黄门一道送入靖北侯府。
如此,便如朝会告假,没一会,陆陆续续又有数位官员一次请辞。
女帝一一恩准。
酒过三巡时,没人再请辞。
歌舞笙箫里,少年女帝举杯与诸臣共饮,后单独敬酒于赵谨。
她面容上有隐约的笑意,开口却是家常,“今朕见如此众人聚一堂共度除夕,原是盛宴欢娱时,奈何丞相不在,朕颇有遗憾。诸卿皆知,朕自小受教于丞相身边,得丞相教授文武,一路栽培至此,情意自然深些。然见赵主簿,乐又重来。”
“当年年少,在丞相的抱素楼中,也曾两度与师叔共度除夕。”她持起金樽敬向赵谨,“朕从未忘记旧年时光,今此良辰,敬四师叔。”
赵谨忽然点名,有些发愣,然须臾也反应过来,只起身道,“该臣敬陛下。”
话落,君臣共饮。
这二人过往,长安高门多有知晓,如此殿中诸臣一时也并未放在心上。
或有那么一二道是女帝心胸广阔,赵励如此不给面子,她却还是给足了其侄子颜面;或有几人看戏,多来是女帝自己给自己找个台阶下;再有个别者,隐隐觉得或许没有这般简单。
然随着酉时四刻宴散,这日除夕宫宴平静结束,并无异样。
若有何波澜,还是在女帝处。
銮驾原也从未央宫前殿行过宫北大道,拐入了椒房殿的甬道上,却闻后头声响,竟是另一座几乎一样规制的轿辇匆匆行了过来。
轿辇上拥出一个锦衣华袍的妇人。
雪霁后的夜色里,她头上整套的鹿鹤同春华胜熠熠生辉,只谴退周遭侍者,自己提裙奔来,“陛下腿上有伤,且莫下轿辇,母、母后就说一句话。”
江见月的腿伤,用的是昨日从御座跌下的借口。
“这可折煞朕了!”江见月这般说着,便也不曾下来,只隔着毡帘道,“说吧,何事?”
陈婉环顾四下,“陛下,您、您能否让夷安长公主退了陈珈?他实在不适合入三千卫。”
过堂风迎面而来,吹乱陈婉满头珠翠步摇,她仰这头,实在不像一国太后,只似一个寻求帮助的妇人。
良久,厚毡掩盖严实的御辇上,传出声一点音,“陈珈是你儿?”
“不,陛下晓得的,他是孤的侄儿。”
御辇上又静了声息,好一会,方听女帝道,“要不母后把凤印给朕,朕便退了他。”
这厢,轮到外头沉默了。
女帝便笑,“一个侄子罢了,同您隔着层肚皮呢,您不若关心关心嫡亲的。”
朔风呼啸,珠玉叮当。
“母后——”女帝这会掀开了帘帐,凑近她道,“您想荣嘉吗?想您的女儿吗?”
陈婉嗯了声,频频颔首,眼泪突然间就噼里啪啦地落。
江见月掏出帕子,给她细细擦拭,“那朕召她回来陪您两日,或是发到旨意,请您去同她团聚一番,如何?”
“当真?”陈婉又惊又喜,捧住少女手腕。
“不当真!”少女抽回手,咯咯笑了一会,继续给她拭泪,“您想见女儿就能见到,那朕想自个的阿母又该怎么办呢?”
陈婉踉跄了一下,往后退去一步,却不想被江见月伸手一把拉住,几乎是面贴面的距离,少女静看了她一会,附耳道,“安安分分待在你的长乐宫里,无事便多赏赏榴花,榴花多子。诚如母后,儿女双全,生离死别皆占。”
“以后无事,除非朕寻你,否则少出现在朕面前!”江见月将她推开一点距离,将手中巾怕扬手甩在她脸上。
她与陈婉之间,这一层窗户纸,捅不捅破原都是一样的。
不过是近来一口浊气闷胸,陈婉如此撞上,她便借此吐一吐。
*
回来椒房殿,更衣换了常服,她到底有些累了,阿灿摸过她额头,又起了一点烧,只劝着她早些歇息。
但当真没有丝毫睡意。
闭眼,都是那人模样。
江见月趴在窗前看又开始簌簌落雪的天地,叫来两个宫女,其中一个给换了身男装,然后束发簪冠。
“别怕,按朕说得便可。”她将一盏灯笼塞在她手中,然后把事宜交代好,最后问,“你们都听明白了吗?朕可以再说一遍的。”
宫女点头,“婢子懂了。”
“那快去吧。”
她在殿中待了会,走出门去。
夜色朦胧,风雪缠绵,她看到外宫门口两个模糊的身影。
未几,一个宫女拎着一盏灯笼跑过来,伏身道,“陛下,方才丞相来了,但他说夜深不好入殿,让婢子将这盏灯笼送您。”
江见月接过灯笼,笑盈盈谴退宫人。
*
夷安来时,她跽坐在席上,正捧着灯笼出神。
“这灯笼如何了,陛下看得如此入神?”夷安掏出卷宗,在她下首坐下。
“没什么!”江见月回神,扫过竹简,起身打算将灯笼挂好。
却寻了半天不知挂哪里。
于是手一松扔在了地上,一脚踩了上去。
“陛下——”夷安大惊,“您没穿鞋。”
“没事!”江见月示意宫人清理干净,自己坐下看夷安带来的书简。
两人讨论的是这次渭河桥上的刺杀。
当下唯一的证据,是他们的兵器,夷安在兵器上发现了精钢坞。
桓氏的精钢坞。
但是并不能指向桓氏。
因为桓氏出售精钢坞,举世皆知。
“按陛下说言,丞相多次严令您不许离宫,而您今日一出宫便遇刺,可见丞相的担忧是世家或者前朝余孽会对您动手。世家至顶有五,可以直接排除的便是苏氏。而温氏女乃苏家长媳,温门的可能性也不大。”夷安看着剩下的三处世家,“陈氏亦可排除。”
“阿姊为何直接排除陈氏?”江见月思绪集中过来,“你是按照动机所判。但是若按照知晓朕的行踪所判,陈氏可是很有嫌疑的。”
夷安有些疑惑地望向江见月,“陛下何故这般言?这次正是陈六郎私带府兵,才救驾到底。”
“那陈六郎如何会来救驾?”江见月反问。
案上的烛火陡跳了一下。
“陛下是在怀疑臣?”夷安大惊,“臣不敢瞒陛下,您的行踪确实是臣告知陈六郎和苏校尉的,但是……”
江见月抬手止住她的话,笑道,“朕来猜猜,可是陈珈先是一人来面圣,阿姊挡了过去。然后陈珈又邀苏瑜同来面圣,之后阿姊撑不住暴露了。”
夷安愈发震惊,“您如何知晓这般清晰!”
少年女帝叹了口气,悄声道,“阿姊,陈六郎盯上你了。他倒是观察的细致入微,你的言行举止都辨出来了。”
夷安愣了片刻回神。
是陈珈。
定是陈珈发现她没有出现在府衙,然后面圣发现了端倪。而请来苏瑜,是因为苏瑜熟悉女帝,如此判断之。
“行了,陈氏基本也是没有嫌疑的。”江见月扔了个蜜桔给夷安,“今日陈珈没来,八成是私用府兵之事,被家中责罚了。陈氏只想将儿子拉出三千卫,眼下焦头烂额,竟让太后来寻朕行方便,也亏他们想的出来,倒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怎么就可怜天下父母心了?”夷安剥着蜜桔,分给江见月半个,闻这话又拿了回来,“臣的三千卫又不是什么虎牢之地,再者陈珈各方面都不错,一点没有世家子的骄贵多事,这会更是忠心可嘉!”
“阿姊对他很满意?”江见月掰开一块橘子喂她,“甜不甜!”
“甜!”
“他好不好?”
“好!”
空气中静了一瞬,少年女帝笑出声来。
“陛下!”夷安满脸通红,“您让人家来谈公事的。”
江见月压了压长睫,嘀咕道,“朕羡慕阿姊。”
“什么?”
“没什么!”她摇首,“剩下赵、桓两处,怎么说?”
“不好说。”夷安蹙眉道,“桓氏家主是文官,再者若是真要动手,如何会使用这般显眼的兵刃。赵氏的话,倒是嫌疑很大,首先便是赵励的态度,就不用说了。其次赵氏也是有兵甲的,如今正在东齐戍防。”
外头风声依旧,江见月这会半晌没说话。
“陛下不这样看?”
“若只剩这两家,那么就只能是桓氏了。”江见月目光落在书简上,“正是因为赵氏行武出身,手中有兵,赵励方那般张狂,但是他的张狂仅限于态度和颜面,只是为了维护本身利益,再多表示看不上你我这般的女儿身。不至于上身到弑军的地步。这也是朕由着他的缘故。二来东齐有他兵甲,但是同煌武军相互制约的,他不敢乱来。另外,这次刺杀人手不多,当是准备的并不充分,乃险中求胜,不似赵励以往布兵行军步步为营的稳妥手法。”
江见月原是先怀疑的桓氏。论起这一门,她便蓦然想起桓氏女。直觉所致,总觉得是他们动的手。
这样的疑心本没有实据支撑,但是怀疑了这处,再看赵氏一族,上头的理由便合理排除了。只剩桓氏。
她顿了顿道,“刺杀一案,遂不知刺杀目标是朕,但渭河上出了这样大的事,三司是一定会过问的。你去把这事捅出来。”
“捅出来?”
“就说朕于渭河遇刺。”
“这不可!”夷安道,“若是知晓你无故离宫,言官……”
“无妨,他们最多啰嗦些!”江见月起身至窗前,“新年伊始,旧日的毒疮也该拔拔了。”
“另外赵谨师叔最善机关,你暗里给三司一些制作机关的物件,就说是当日渭河上的证据。”
夷安实在不解,“陛下既然最疑桓氏,如何要拉赵氏下水?且还从赵谨入手,他是您的师叔,您当是了解他的。再者,若是为了让赵桓两家相斗,如此一来,世家就乱了。丞相一直致力世家一统,报效陛下,为此花了好多心力。”
少年女帝目光幽远深邃,笑道,“若世家一统如铁板护朕山河,自然是好。但是既然有不从者,有谋逆者,朕还要他们一统作什?世家一统,来日师父不是被他们胁迫,便是遭其反噬。朕如今,就是要世家乱起来。他们乱,我们才能乱中得利。”
“至于赵谨师叔处,你且按朕说得去做。”江见月转过身来,“现下莫问,到用时,见奇效!”
夷安颔首,“且——”
她话还未说完,隔屋便闻男子带着急喘的话语“……陛下如何了?”
江见月就在窗边,看得一清二楚。
是苏彦。
在除夕夜最后一个时辰里,他回来了。
“这个时辰,丞相怎敢入宫的?”夷安瞪大了眼睛,回头却见江见月已经跑去妆台开了妆奁,将一抹淡白脂粉扫在了唇瓣。
“阿姊回去吧,劳您相劝至此,朕不会再糟蹋自己,自当进膳就寝。”
夷安愣了片刻,“这便对了,陛下要爱惜自己,以后莫再赤足而行。”话落退身而去。
于是,江见月脱掉了袜子,往外走去。
苏彦雪落肩头,鬓发微乱。
宫禁之下,一路执令而来,无人敢阻。
然在最后一重门前,被夷安阻了去路。
夷安道,“陛下毕竟年少,若有冒犯丞相的地方,还望您耐心与她说。你当比我更知她,又是那样病弱的身子……”
她未再说下去,只避身让出一条道来。
于是,他便看见了那个站在门边的少女。
长发披肩,衣袖迎风,是出来的太急赤足站在雪地里。
苍白的面容上唇瓣都是灰白的。
尤似他们初相遇。
她衣衫褴褛,没有一双鞋,只有一身病痛。
哀哀求他,别不要她。
“若有国丧,自会鸣鞭敲钟,苏相再扶一人上去便罢,没什么大不了。”她话语低柔却如刀。
一句句割在他心上。
“胡说什么?”他走近她,要带她回屋。
她犟着不肯走,说,“苏相,你逾矩。”
“皎皎!” 苏彦低头,又见她双足。
他来时,听了人说,她廿九祭天酬神,今日掌宫宴,没有大碍。但是也有人说,她从御座跌下神志不清,宫宴后遇太后哀泣。
原是强装的坚强。
少女僵在那处,要他离开。
苏彦却笑了下,将身上披风脱下,折半截在地,“踩上来。”他道。
少女瞥头亦笑,未踩。
却觉身上一轻,被他抱起踩到了披风上。
初遇时,他就是这样用自己的衣裳给她取暖。
他没有忘记。
只是这会她大了,长高了。
“盖不住了!”他嗓音带着无奈和宠溺。
她哼了声,蹲下身去。
于是,他便将她裹了起来,抱回殿中。
“师父不怕男女有别吗?”
“师父更怕你生病!”
路有很多种,江见月想通了,总要给他时间慢慢来。
她缩在占着他体温的披风里,轻嗅他的味道。
这个除夕,他们还是在一起。
作者有话要说:
呜呜呜~看在这么肥的份上! ! !
有红包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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