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日头很好,虽然带着秋日清晨的寒意,但是浅浅柔柔地洒落下来,不晃人眼睛。江见月站在丞相府门前目送夷安远去,仰头看了会天上浅金色滚边的朝霞,将身上雀裘拢好转身推门入内。
丞相府殿宇落锁,是在景泰十二年除夕,苏彦被带往廷尉府以后。而自景泰十三年二月苏彦被判流放, 遂府中官吏被解调, 府邸正是封门。
故而,这是两年来江见月头一回踏入此间。
她恨的,这么多年携手,如何不得他信任?
也想的,会不会有何隐情,但她陷在失子的伤痛中没有自拔。
却又一点点为他开脱,即便理智上、证据上、事实上,他就是反了她,不再信任她,但是情感上她还是控制不住地告诉自己,定是有隐情的!
府中一路草木枯败,落红沾着露水,残叶在晨风中沙沙作响。
不要紧,可让少府将波斯菊和碧梅重新栽种。
前院的百官朝会殿依旧是左右各至十案,正座一案,正座左首一案。她以前偶尔也会来听政。她来时,便坐在正座。他在左首陪她。她不在, 正座便是他的位置。但是他应该没有坐过,因为每回她来, 都看见他安静坐在左首处,空余正座。
这个位置不同于未央宫中的御座,历代丞相都坐过,本就是丞相位。
她同他提过两次,“朕不在,师父尽管坐好了。”
他总是摇头,“你是古来第一个女帝,本就走得艰难,臣就是要世人看到,唯君独尊。”
案上釜锅空,茶水干。
没关系,可让汤令官重新沸水煮开,且待人归。
后|庭是他的寝居院落。
卧榻上被褥整洁,空气中似乎还有若有若无的雪中春信香。已经绝迹的香料配方,在古老的典籍寻到只字片语,后头融了他自己的喜好,调出独属于他一个人的气息。浸入血液骨髓,经久弥香。
江见月在榻畔坐下,未几卧上床榻,并不在意已有落灰无数。只记得景泰三年,他为拒她心意、从桓氏处夺取精钢坞秘方,假意迎娶桓氏女时,她服了一记毒药,在他面前跌下去。他抱起她传人救治。丞相府那样多的客房,距离正殿较近的偏殿也不少,但他想都没想,直接抱来他的寝殿,将她卧在这张榻上。
那是她第一次也是唯一次躺在这。
后来问他,“为何将她放在自己床榻上?”
他回得很快,“安全。”但话说完,脸颊到耳垂全红了。
他经不起挑|逗,也遮不住情动,身体反应太过实诚。偏他总以理智压制一切,包括自己的情和欲。
苦行僧般,隐忍前行。
一副身子躺下去,无数尘埃扬起来。
江见月便这般仰躺着,在无数细小的浮尘中,睁开双眸。
在虚空中看到一副黑白对弈的棋局。
她和他并肩走在一起,长生在他们中间。长生原可以接掌她的位置,他也可以随她隐退终老。
但是长生提前离开,他们从并肩站成对立的位置。明明是手握重权的两个人,但依旧强不过人心设计,权力争斗。
除非,将彼此手中权合二为一。
这一点,她在景泰十二年给他下套的时候想明白。
然而,他比她更早想明白。
他想明白了,所以领兵东出,欲救新平世家的族人,同时让苏瑜潜入自己身边欲图谋害自己。
统一权力。
看着多么合理的一切,还有她彼时屠虐行径在前。
细想,静想,此刻想。
想明白。
却又是多么荒唐,多么漏洞摆出。
他若要杀她,何须让苏瑜亲近自己,他分明比苏瑜更好更方便来自己身边,一杯毒酒一记手刀,多么干脆利落的事。她根本防不胜防。
他若要夺权,如何率将出却留兵原处,新平没有他的后援,尽是她的人。
无非是,他殉道铺路,将权力付于她手,将以他为注的棋局破开,用最平和的方式换来了最高效的集权。
彻底推她上无人之巅,一览众山小。
日影偏转,从当年不曾合上的窗牖洒入,将一缕寒芒折入她眼眸,让她蹙眉合了一瞬眼。再睁眼,寻方才那道光。
一把出鞘剑横卧窗台长案上。
江见月起身至案前,握上那把剑。
突然便笑了一下。
笑意融进眼眸里,竟慢慢酿起久违的湿意。将前头愧疚心,换作欢喜色。
她仿佛看见那个大雪纷飞的除夕,他就要玉石俱焚,拔剑自刎,而她一道旨意阴差阳错救回他一条命。
她摸着剑刃轻轻说,“我那会伤心不得回神,未悟您苦心,让你吃了两年流放的苦,但总好比你就这样殁于剑下好些吧。你不说,是不是怕我下不去赐你死罪的手?那我流放你,还是对的?徒儿一时不慧,师父是不会生气的。你回来,我们好好的。”
她临窗擦拭长剑,收剑入鞘。闻有脚步声渐进,抬眸见一老者。
竟是阴济。
原是他跋山涉水请回的名家大儒,为长生,为大魏。
阴济本任太子少傅一职,太子薨后明华宫的班底重归未央宫,阴济辞官离去,她没有挽留。
“先生如何在此?”
江见月放下长剑,转来门口同他见礼。
行的学子礼。
阴济受了,还以臣下礼。
隔着半丈地,两人互相礼见。
老者隔日光而望,影影绰绰里,女帝竟有几分那个青年的风仪。
“老朽受人之托,在此等候吾主。”阴济再拜之。
江见月立在霞光漫天的碧空下,笑容极盛,似一朵久经风沙侵袭就要枯萎凋谢的花,终于可以再遇见一场甘甜至极的雨露,弥补来路艰辛。
“他就要回来了。先生能否告诉他,这两年朕还算可以,不是很荒谬?”今岁,女帝已经二十又七,少年时光早已过去,然这会却是面露娇憨,尤似一个耽误了些许功课又不想被批评、甚至还妄图再得到两声夸奖的闺中少女,“您和他说,朕很上进,很认真对待朝政,没有辜负他。”
年过花甲的名儒望着面前女帝,这两年他多少看明白,为何那个出生名门、一生清贵雅正、恪守礼教的世家子,会心甘情愿为她名利皆抛,声望皆丢,除了时局所需,除了两人同心,更重要的一点是:
她的确值得。
那年他欲赴不归路,求他留下辅君。道是,无论她是否能理清其中关窍,都不妨碍她可以成为一个英明的君主。
恨,可以激发她的力量。
爱,可以让她走得更远。
因为这些都只是私人的爱恨,都只对他一人。
她已经成长大到,爱他更爱天下。
江见月在阶陛铺了软垫,请来老者与她同坐,眉眼里都是希冀的光,“他也是爱朕更爱天下。朕是他的妻子,自然与他同道;朕还是的他弟子,更当承他衣钵。”
阴济道,“陛下聪慧英才,早已无需老朽,不若放老朽回山中,享两年清福。”
江见月摇首,“朕有子嗣,还需先生辅之。”论起孩子,女帝咬了下唇瓣,须臾便也恢复了神采,他那样爱自己,自然同意她的决策。
日上中天,阳光洒满整个院落,江见月抬眸看见苏彦从光影下走来。
面如冠玉,星眸朗朗,穿一身靛青色卷云纹深衣。清风下,袍袖微摆,风姿迢迢。她走向他,他便自觉捏起袖沿一角,含笑递给她。
他知道,她最爱攥他袖角,让他牵着走。
*
但是今日他归来,却再也没有任何动作,只安静躺在一樽棺椁中。
景泰十五年十一月廿,苏彦被流放两年零九个月后,重回故里。
是一具尸身。
江见月记得很清楚,夷安奉召前往幽州当日,是九月十五。
十月初十,她得夷安八百里加急信件,信上写的内容不是很多,大概就是说苏彦于九月初九遇刺身亡,苏瑜已经给他入殓安葬云云,几句话,她还是看了好几遍。
看完,又把信塞回信封,拆开重看。然后再塞回去,递给送信人,让他再送来,再拆开……那一日,她什么也没做,就反反复复看信,退信,收信,再看信,再退信,再看信……
最后,纸张都揉烂了。她便扔在炭盆中,让人谴退送信人,回去椒房殿用膳,沐浴,就寝。
翌日醒来,如常上朝,一梦尔,什么也不曾发生。
若非十月廿,又得夷安暗子千里传话“如何处之”,她已经忘了这事。
十月廿一,枯坐一夜后,她提笔回信,六字尔,“挖出来,带回来。”
于是,他就这样躺在自己面前。
面目全非,尸僵遍体,皮肉腐水,淋漓滴答。
江见月在棺椁前看了片刻,往后退开一步,抬手示意人上前。
是从三司处抽调的十二位顶尖的仵作,验明正身。其实已经两个多月过去,根本验不出什么。但是天子之命难为,仵作们只得硬着头皮上。
从头围,肩宽,腰身,足长,凡有数据记载的,事无巨细皆反复查验。其实还有一处可查,便是雪中春信香,可惜尸体都腐烂有异味了……
在第五个仵作上前丈量的时候,天空开始落雨,夷安上来给江见月打伞。但是雨越落越大,即便宫人侍卫纷纷上来撑伞,雨水依旧浇淋她衣袍,直冲她眼眸,代替眼泪趟过面庞。
她从夷安手中接了伞,上前给他遮挡,眼睛看着他,耳朵听人说话。
说话的是苏瑜,跪在她足畔。
讲述了他前后四次被刺杀的事,又讲他最后一次被刺杀前的推论。
苏瑜道,“叔父说当下最有可能杀他的人,无外乎三处,冀州自立为王的唐毅,忌惮他恐他死灰复燃的煌武军,还有便是南燕与他斗了半生的钟离筠。但是他去幽州最早最好动手的半年不曾发生意外,基本便可排除唐毅和煌武军,毕竟两军对峙当是无暇顾及他。是故第一回 当应是南燕钟离筠所为,但是第一回失败了,便也难有机会。所以叔父说,这三处基本可以排除,剩下便是他早年的对手,譬如他在明光年间修律法改革亦是遭到暗杀,多少也结仇怨……”
说白了,便是政客倒台后的下场。
江见月双目依旧盯着尸身,忽觉耳畔除了出了雨声再无其他,不由侧首望向苏瑜,“他有什么话留给朕吗?”
苏瑜垂着的眼睑掀起,潮湿的睫羽上雨水滴答,隔漫天雨帘观面前女郎,复又低了头,“叔父去的突然,没有。”
良久,许是感应到那道居高临下的盯死在他头顶的光,他终于再度开口,“陛下,曾在景泰十二年,叔父同臣因为谋逆被囚丞相府时,臣曾问过叔父,许是此生最后一面,如何不多与你留些话。然叔父说,在这之前他已经和你告过别了。”
谋逆之前。
江见月灵台忽明忽暗,身子在风雨中微倾,似落叶飘零。
【陛下,要做一个好皇帝。 】
宣室殿临去前,他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
“合棺。”她返身回去御辇,吩咐道,“朕怕是要染风寒了,传太医令在寝殿候着。”
天子说这话,自是再好不过。
没有什么比龙体更重要。
也确实,女帝身体羸弱。从来一入冬便是貂裘雀锦加身,地龙手炉护着,哪里经得起那样一场夹着雪珠子的瓢泼大雨。
江见月回去当夜便高烧不断,翌日旧疾复发。
这些年太医署已经习惯了她的病情,有了完整的应对方式,尤其是这种秋冬寒凉最易发病的时节,遂有条不紊地照顾着。
如此,近一月过去,又同往常般慢慢有了好转。
腊月十三,前往未央宫前殿早朝,验收百官的年终计。
腊月廿三小年,前往建章宫举行祭祀。
腊月廿九,同太常一道进行傩戏驱邪。
三十除夕,在昭阳殿掌宴。
乃与尚在襁褓中的小公主一道出席的。御座之上,女帝怀抱帝国的希望,言笑晏晏,与诸臣同乐。
酒过三巡,近侍忽见女帝晃了一下,酒盏尚未从手中落,但是酒水洒出了大半。
江见月觉得眼前一阵晕眩,须臾倒也没什么,遂道,“朕无碍,就是久抱公主吃力,你们带她下去吧。”
公主被抱回寝殿,她依旧与百官共度除夕。
除夕。
她举着酒盏,突然生出一个念头,往后撤了这除夕宫宴,她不想过除夕。
然话还未说出口,一口血先吐了出来,喷在举起欲要倒酒入喉的金樽中。
无征无兆,她也没有不适晕厥,便清晰看着樽中酒染血,看着自己咳出一口接一口的血。
太医署在这个除夕慌了手脚。
切脉会诊,重调药方。
“陛下还不到而立之年,这青年呕血乃是根基败坏之兆,怕年寿难永。”齐若明对着夷安合眼沉声,“殿下得劝着陛下,若是她肯静养,或有十年寿数。”
夷安将这话告诉江见月的时候,方贻正从宣室殿离开,夷安在阶陛看了他一会,入内见女帝。
江见月正在用一盏药,闻言神色并未有太大起伏,“十年足矣。”
这会已是景泰十六年仲夏。
如今,方贻很受江见月赏识。这年开春后,天子命题择人入仕的举措重新搬上日程,方贻掌着抱素楼,遂屡入宣室殿,同女帝商量此间政务。
细想,方贻彻底受女帝青睐,还是因去岁的一桩事。
苏彦尸身停在城外那日,女帝虽道合棺,但却再没下文。是故无人敢动,不知是该按照流放者身份就此等同庶民安葬,还是恢复相位已原有侯爵之位下葬。
毕竟女帝没有任何旨意,态度模糊不清。
苏瑜私下问过,薛谨温九公开提过,夷安甚至催过。
总没有一副棺椁风吹日晒就这般扔在城外的,就算不为死者,也当为活人考虑,多有不便。
但江见月始终没有回复,只道让仵作再查查,或许能查出死因,又或许能查出不是他。
直到逼近年关的一日,方贻以执金吾的身份带人而来,添柴淋油,一把火连着棺椁一起烧了。
后捧回一瓮骨灰,奉于女帝面前告罪,“臣斗胆为陛下做此决定。于私,臣唤其一声师父,愿他早得往生。于公,臣不愿陛下深陷其中,既伤自己又为臣民非议。”
“此得骨灰一瓮,陛下可留于身畔以托思念,亦可还于苏氏本家,毕竟其有恩于陛下,有功于社稷。”
彼时,江见月尚在宣室殿理政,见人见瓮,呆了半晌,起身一脚踢向方贻夺来骨灰,只说将他收押。
两日后,却又亲去昭狱,放他出来,赞他行事果决,解君忧患,替君分担。
至此,方贻平步青云,渐成女帝股肱之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