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1 / 1)

见月 风里话 6311 汉字|0 英文 字 2个月前

第95章

  景泰十三年的年尾,相比年初,皇城中的阴云要散开许多。虽然除夕宴掌宴的还是楚王章继,但女帝在晌午的祭祀上露了面,且登城楼给臣民洒压胜钱。后銮驾出皇城,去了三十里外的乾陵。

  这个时候,世人便猜到几分,女帝是去陪伴早夭的稚子。有感慨本来好好的储君被生生磋磨死,实在可惜;有唾骂苏彦为臣不忠,为父不慈,做下如此弑君杀子的行径。

  这样的话是在乾陵旁的草庐边,江见月私服出来给长生买糖葫芦,无意间听到的。她穿着斗篷,戴着兜帽,低眉看手中两串山楂串成的零嘴。摘下一颗放在口中慢慢咀嚼,这个滋味比不了山楂蜜饯。

  丞相府中特制的山楂蜜饯, 她和长生都爱吃。

  但他总不许他们多吃。

  他说,“长生还在长牙,多吃不好。”

  又说, “你就更该节制了, 从小脾胃就不好。”

  他不许他们多吃,但永远都备着,从未间断过。

  “阿姊,我想让他回来。”

  江见月将糖葫芦分给长生一串,剩一串留给自己,她歇在乾陵上的草庐中,一边吃一边说。

  侍奉在侧的容沁闻言面露惊讶。

  夷安在一边烤火,给她温药,亦是有些诧异地看着她。

  火光映出她两颊病态的潮红,她的眼中还有一点光,瘦削的面庞因为正在咀嚼一颗糖葫芦而鼓起来,生出一点娇憨态。

  她对上夷安的眼睛,嘴角噙了抹自嘲的笑,眼角干涩涨红,片刻慢慢低下头去。

  他反了她一回,她构陷了他一次。

  两清。

  两清,好不好?

  有个声音在问。

  带着对命运的屈服。

  不好。

  她抬眸,眼中一片火海,扔了手中剩余的糖葫芦,拂袖起身,一脚踏碎。

  气血翻涌,她摇摇欲坠。

  夷安和容沁上来扶她。

  她站直身子,看草庐外黑沉天幕。

  有副局,她始终没有看透;便是他如何那样不信她,她始终想不通。

  却又知,不能这般困死自己,要往前走。

  她的步伐一贯很快。

  快到后半夜便回来皇城,时间算的刚刚好,车驾赶至城门口,正是鸡鸣开城门的时刻。

  江见月如常主持正旦会,一身冕服出现在未央宫前殿时,文武百官都吓了一跳。明明銮驾还在三十里外的城郊,而迎驾的城防军还在城外候着。

  显而易见,女帝是私服简乘回来的。

  一时间,诸官多有惶恐,或因片刻前天子不在时放松的礼仪,或因放松境况下几句口不择言的顽话。而那几句胡话,譬如女帝年岁不小,当谏以开设后宫绵延子嗣;再譬如女帝眼下身子,且得调养再论国祚……诸如此类,不知可否被御前侍者听取?若是听去了为天子所知又会如何?

  这日正旦会上,臣卿惶惶,然女帝并未发作。但这不表示她会一直容忍。也有上巳节怠慢的官员,被她当廷杖责二十,以儆效尤。

  慢慢地,群臣悟出几分道理来。

  女帝的身子时好时坏,出现在人前的时候并不多,连着早朝也不是回回都出现。但她永远出现得无声无息,出人意表。而她即便不在宣室殿,不上尚书台,但不耽误政务,依旧条理清晰。

  如此半年下来,百官慢慢习惯了女帝的节奏,亦不敢再轻慢,朝政如常运作。而景泰十四年下半年开始,朝局也有了新气象。

  首先是新任京辅都尉方贻,这位原是从年初便让人羡艳。从八百秩祭酒转为一千二百秩京辅都尉,连升四级,且是从文转武,当大魏开国从未有过的提拔,可见女帝对其的厚爱和重望。

  显而易见,若其安分守己,发挥一身才学,他日执金吾亦是他囊中物,便是封侯拜相亦指日可待。

  毕竟,时光如流水,距离苏彦被流放已有一年半的时间,丞相之位尚且空虚,无人问鼎。

  而今岁七月里,封门三年的抱素楼重新开楼,亦交由方贻执掌。

  女帝将原本入楼学习的人员重新进行裁定,再不按权贵间相互推举的方式便择入楼中培养,而是亲自出题考教,定于每年九月初一进行开考择人。

  今岁为第一年,且为尝试。学子从太常温如吟座下开办的十一所学堂中开放五百名额,自荐参与考试,后择前五十人入抱素楼。其余待来年再做细化。

  这厢旨意下达,平民间为之振奋。这意味着底层人民进入仕途的机会不再为世家所笼络,将有更多的空间为官晋升。

  而对于原本的世家而言,自从顶头的五大世家或平或灭,苏家军被彻底收缴,这会也没有太大的声音。

  真正不满的是雍凉一派,他们历经沙场,个个居功至伟,好不容易跻身权贵,本想在世家落败后,代替他们绵延荣光,福泽子孙。不想女帝来了这样一手,欲要断了他们后嗣的捷径。

  这哪里肯依!

  头一个不服的便是远在幽州平东的中山王韩云,当即着幕僚书卷宗上达天听,同时致信给义弟楚王章继,要求他带头劝谏天子。

  章继接来信尚在思忖中,女帝已经阅过卷宗,回复三字:尝试尔。

  模棱俩可,拖延之计。

  中山王回想前头欲要两千金被驳回,这会趁着整个雍凉一派十中六七都不满女帝此举,遂煽动他们联名要求女帝废除如此择人入仕的方式。

  楚王没有表态,梁王的态度由长女夷安作主,自然支持女帝,如此乃三王连着座下属臣联名上奏。

  这是中秋宴上,安定王樊篱代表诸王入京赴宴,如此提出。昭阳殿中的气氛一时僵住,满座俱惊。

  江见月盯着他看了半晌,突然一阵急咳,左右匆忙上前侍奉。被她抬手止住,她从座上起身,走下阶陛,走向年过半百的老者。

  女帝十二章程冕服金线刺绣冷硬,十二冕旒映光折射逼人眼眸,腰间天子剑微摆剑穗环佩泠泠作响。

  每一步,都是要让人溺死于皇权下的压迫感。

  安定王额间滴汗,硬挺背脊,正将目光投向章继时,女帝已至他身前,隔断他视线。却是双手扶在他肩头,恭敬扶他起身,温声唤了一生“皇伯父。”

  安定王惊得须发张开又抖散,低首道,“老臣不敢。”

  “是朕考虑不周,此方案暂且搁置。”

  此话一出,殿中又是一惊,便是连安定王自己都不曾想到,竟这般容易说通了女帝。只回过神赶忙跪谢天恩。

  然翌日,在安定王离京出城门口时,朗朗日头下,如今执掌抱素楼的都尉方贻拦下了安定王。

  安定王并未将一个还未及冠的毛头小儿放在眼里,只由侍者撩帘冷冷出声,“竖子拦孤去路,是要作什?”

  方贻拱手致礼,端的是刚烈平和,不卑不亢道,“下官私以为王爷征战沙场,一身戎马自是劳苦功高,故而先帝分封王爵,陛下恩荣养之,王爷受的起,君上也未薄之。至此论情意乃君臣情意深厚,论赏罚乃君臣两清尔。是故今日三王联名,迫女帝收回择人方案 ,陛下念当下时局宽厚应之,然臣实在不忍,还是要为陛下道声委屈,为天下学子道声遗憾尔。 ”

  这话说的婉转又直白,就差说三王以权压君,欺君年少,一下让天下人因对女帝搁浅方案生出的些许抱怨化作了同情和不甘,为女帝赢得了民心。

  军阀出身又鲜少在京畿朝堂出入的安定王,如何是少年的对手,这会一下被激得怒目燃火,当下便着属将当街抽了他一段。

  直待楚王赶来拦下,方怒意未消出城而去。

  章继遣散周遭人群,只派人送方贻回府,脑海中不由浮现出昨日宴上场景。

  若昨日女帝抽剑砍了安定王,他或许会少焦虑些。

  辅君十四年,他还算了解女帝,太反常了。

  抱素楼中,奉皇命而来的是容沁,带来了医药和女帝的问候,还有一则更令人振奋的消息,女帝已经让尚书台拟旨,说他忠心可嘉,赤心昭昭,升他为九卿之一的金吾卫。

  少年俯趴在榻上,一双漂亮的桃花眼凝出光亮,面上却没什么笑意。

  “都尉闻这话,还不高兴吗?”

  方贻掖来锦被盖起上半身,心中清楚,师姐升他为金吾卫,乃趁机打雍凉一派的脸。安定王打了他一顿,她却以“忠心可嘉,赤心昭昭”为由给他升官,这不明摆着说安定王“不忠”吗,以此警告他们!

  师姐利用他也好,栽培他也好,这些他都不在意。

  “姑姑,你偶尔过来递话,知道哪次说的话对我而言是最最重要的吗?”

  容沁摇首。

  她同方贻走得近,实乃方桐救治了她胞弟的腿疾,方贻又将他放在座下任职,她自然感激。遂偶尔方贻问什么,她便答什么。

  方贻笑笑,“姑姑快些回去侍奉陛下吧,我无碍。”

  容沁退去。

  伏在榻上的少年眉间落下一层阴翳,他如今最在意的是苏彦的死活。也不知上月里派出的第一波得手了没有?

  今岁正旦后,容沁递给他一句话,“陛下说,想让苏相回来。”

  *

  自然,他的这些隐秘心思,尚不为世人知晓。

  世人眼里,是帝国新景象。

  除了他这位冉冉升起的新贵,朝中还有喜事,乃九月初的时候,汉中之地传来捷报,历时近一年,因前头准备充足,如今虽有三次交战,但伤亡不过千,而南燕处却已损失近万兵甲,钟离筠粮草即将耗尽,齐飞已经发起反攻。

  卷宗传至尚书台,诸臣兴奋,只可惜女帝入秋后,又病了,没有第一时辰看到。

  而江见月这次生病,除了在三个月后的除夕和正旦会上露了面,后面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曾出现在人前。

  不知何时起,宫内外隐有传言,道是女帝有孕了,尚在养胎中。

  天子有孕,事关国祚,乃头等大事。

  宫中六局呵斥各处不可乱传闲话,宫外各处私下探讨消息。然太医署从来只有一根舌头,被女帝控制,一个字也不会泄露。

  方贻闻此事,又惊又妒,寻来容沁问话。

  容沁道,“陛下年前确实召过闻鹤堂的侍者,前后有五位。”

  “然后呢?”少年厉声,“是有孕了吗?是何人之子?”

  “应该是有孕了。”

  “应该?”方贻蹙眉。

  容沁道,“转年之后,都是夷安长公主亲自照顾陛下,偶尔阿灿姑姑会去照应。陛下最信任的到底只有这两人。婢子去了衣丞处做事,至今还未回椒房殿。但是衣丞处近来开始准备婴儿衣裳了。”

  话毕,她看过滴漏,道是不能出来太久,匆匆返回宫内。

  方贻闻这番话,拢在袖中的手握紧成拳。

  若是如此,为何他便不可?

  又若当真如此,她当依旧还是恨苏沉璧的。否则让他回来便是,择他不是更好吗?

  那为何不要自己?

  一拳砸在墙壁上,看周遭楼阁,乃是在抱素楼中。

  是他得了苏沉璧教诲,沾了他的气息,所以反惹她不喜吗?

  已经是景泰十五年七月。

  初十这日早朝,女帝突然出现在未央宫前殿中,所有人都看见她身怀六甲,是即将临盆的模样。

  她道,“前头胎相不稳,无法下榻,又为护腹中龙裔,事关国祚,故瞒诸卿至今。今日来此示众,待来日还需诸位费心国事。”

  殿下臣子面面相觑,眼风扫过,最后多数聚在章继身上。

  然章继却没有出列,只率先跪首道,“恭贺陛下。”

  他这一声脱口,后头温如吟,薛谨都接连道贺,未几泱泱群臣皆俯首。

  十中七八的人已然明白,原本他们想问生父何人,然对比往昔,女帝手中权力更重,她自己都不愿编理由给他们,他们又何必多此一问。

  生父是何人已然不重要,重要的是孩子出自女帝腹中,便是名正言顺。

  江见月目光扫过,很是满意,退朝离去。

  八月初三,女帝在椒房殿诞下一女。翌日,昭告天下。实乃自储君薨逝后,大魏最大之喜讯。

  江见月在寝殿中哄逗孩子。

  婴孩肌肤雪白,睁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樱唇扬起,已经咯咯发笑。半点不似刚出生的婴孩。

  她将她抱在怀里,给她喂牛乳,孩子裹着小嘴用力吮吸,十分有力。

  太医令已经说过多次,她很康健,无病无痛。

  江见月频频颔首,康健就好。她什么也不求,唯求康健。

  她抚着孩子面庞,突然就看见了长生的样子,眉眼愈发温柔。有哭的冲动,但是一滴眼泪也没有。

  只是抬起头,杏眸弯弯,笑着问夷安,“阿姊,他好吗?我怎么觉得好久没有他的消息了。”

  她问的是苏彦。

  暗子每两月回复一次。

  然,上一次回信,还是四月暮春的时候。

  *

  女帝诞下一女,封号靖明,世称靖明公主。

  消息传到幽州时,正好是九月初九重阳这日。

  千里之遥,讯息总是滞后些。

  秋日的田埂上,这一年的桑麻又成熟了,再过半月就可以收割。

  苏彦接过苏瑜给他备好的东西,只静静看着眼前半丈高的麻树,一口水一口饼用完,问,“能记住我的话吗?”

  苏瑜愣了下,没想到苏彦竟对女帝再度产子的事无动于衷,半点反应全无,须臾应道,“子檀记得。”

  苏彦点了点头,握上他的肩膀。

  他的掌心依旧温厚有力,一点力气压下,便是信念传达,给少年力量和勇气。

  “好好活着,忠于陛下,照顾血亲,守口如瓶。”苏瑜双眼通红,“子檀等叔父回来。”

  夕阳如血,秋风萧烈,这一日又要过去。苏彦起身收拾农具,返回茅屋,苏瑜一路送他。

  “回吧,莫送了。”临到门口,苏彦方再度出声。

  他原本清俊白皙的冠玉面庞经边地风沙的吹袭,已经黝黑黯淡了一层,皮肤也比不得在长安城中金尊玉贵养着那般光滑平腻,眼角细纹更甚,是岁月的痕迹清晰烙印。但他的眉眼依旧清贵温润,气宇高华轩昂,笑起来丰神俊朗。

  这会,他便笑着。

  他说,“谢谢你子檀。”

  谢你,在我临走之际,还送来这样的好消息。

  落日彻底西沉,暮色上浮,除了窗前一盏豆灯,映出一把匕首幽亮的光,周遭一片昏暗。

  他推开窗牖,看夜色中隐隐约约大片大片桑麻的影子。

  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

  他们在一起二十年,过过每一个佳节。这天地时空里,全是她的影子。

  他将苏瑜带来的药粉撒入半盏浊酒中,轻轻晃动,仰头灌下一口。

  皎皎。

  他在静置的酒水中,模糊看见她的样子,低声唤她,声音在暗夜中流淌。

  这或许是今生最后一次喊她的名字,亦是最后一次聆听自己的声音。药性起的很快,片刻喉咙口便阵阵生疼刺痛。

  早该做这个决定的,行事决策上,他从来利落。

  在前岁十月第一次遭受暗杀后,苏彦便起了心思,但是却迟迟没有下决定。他认定是南燕的暗子,来而不易。既被击退,再次而来的可能性极小。他在住处尚且是安全的。

  如此确实平静过了一年。直到去岁八月间,他第二次遇袭。彼时正好是流放者聚在渔阳郡北边一处开采矿石。那处原本需要一个时辰锤凿方略有松动的山石,那日才经两炷香的刀劈斧凿,便突崩塌,滚滚巨石落下,转眼砸死砸伤十余人。

  他逃过一劫,原是有人认为那会聚集的人多,石头开采会容易许多,蛮横抢了他的牌号,结果做了他的替死鬼。

  而他如此坚信不是意外而是图谋,乃因被审查数日后回去桑麻地,中秋时节田中突然游出五毒。他已经熟悉桑麻的特性,也了解了土地的成分,这个时节在这处田地里根本不可能出现蛇蝎五毒之物。

  再后来苏瑜暗查,渔阳郡北地开矿的这批人中,不久前来了一批新人,而在发生意外后,皆莫名失踪,因人手有限一时查不到踪迹。

  彼时已进入景泰十五年春,回首又是大半年过去,尚无意外发生,那点念想便又被压下去。

  他实在是舍不得离开她。

  纵是被流放千里,但好歹在同一方国土,他尚且觉得亲近。

  直到六月里,在去畜牧场放马的路上,忽遇大批山匪,连押送他的衙役都不幸丧生,他九死一生逃离后,终于下了这个决定。

  他的目光重新凝在镜面般的酒水上,这会看见了自己容颜。

  手中匕首贴上面颊。

  一张皮囊,相比一条命,算不得什么。

  何论,这条命是她给他的。

  谁也没有资格取走。

  而他也不该再这般似蝼蚁般苟活等死,当让她给予的恩赐,他的余生发挥更大的价值。

  这个时候离开,原是最好不过。

  他回想起这两年多来,听到的皇城中朝局的新变化,她扶持了新人,尝试开创新的择人入仕的方式,边境有了捷报,还有今日她又有了孩子……

  她又有了孩子。

  许是刀刃划破肌肤,他的心跟着刺痛了一下。

  弥漫出一股酸涩感。

  这是苏瑜傍晚告诉他的时候,他的第一反应。其实还是有些在意的,她到底和另外一个人,诞育了子嗣。

  彼时,他将嘴里一口胡饼咽下,掩过了一抹自嘲色。想起头一回有这样的感觉,还是景泰十年那会,东征回朝,她不肯理他。他侯在她的殿门外,看见闻鹤堂的侍者陪她对弈品茗,焚香奏曲,心头忽就酸了起来。

  从来不识情爱的人,就这样吃起醋来。但也很快被理智盖过,她是君主,理该如此。

  便是今时今日,那点酸涩顷刻间涌起,转瞬间退下。取而代之的是欣慰,她终于又有了孩子,皇朝有了国祚,她重新拥有爱人的能力、生活的希望,便比什么都好。

  最后又从无限欣慰里,生出不安与担忧。

  她的那副身子孕育出一个孩子,是忍受了多少苦痛煎熬,如今又亏损几何?

  血一点一滴落下,他抬眸看南方天际,意志更坚。

  刀在他右手中施力,左手打翻酒盏,推到烛台,霎那间一片烟火海……

  巨大的铜鹤烛台上,百灯灿灿,明明殿中门窗四合,沉静无声,然江见月失神间忽就战栗了一下。

  似风拂灯盏,星火燎原,火光晃了她心神。

  她回神,望向殿中跪着的人。

  这是在宣室殿里,跪着的人是原苏家军四位首领之一的齐飞。

  四位首领,还有三位分别是张桐,李岚,李泓,已经在景泰十二年的谋逆案中被正法。

  齐飞之所以平安无事,是因为他是唯一一个当初没有私自回京、自始至终坚守边地的将领。

  而眼下跪着,是他这次回京后偷偷去了城西的苏氏陵园祭拜苏志钦。

  若有知情人在场,大抵要说他一句,实在没必要不该去。

  他此番回京述职,一来是总结在汉中驱除钟离筠的作战经验;二来时值荣嘉长公主守丧结束,亦由他保护归来;三则女帝产子出月;如此正是女帝手足聚首,血脉延续,重臣得胜三喜临门之际,女帝乃以三日流水盛宴待之,且给他公爵加身,万般优厚。

  何必要触此霉头!

  这不午后才去祭拜,晚间人就被三千卫带了回来。

  “臣与三位首领稍有不同,他们世代是苏氏家将家臣,而臣是少年时为苏太尉收养栽培,至今入苏门近三十年。受人恩惠者,今逢重阳佳节,故而有此一拜,臣不觉有什么。”

  跪着的将军年逾四十,句句坦诚,并不畏惧女帝前头无声的压迫。且话语声声,似也在提醒她,她也曾是受惠之人,即念恩能免人死罪,他不过效仿尔。

  “没有人情的政治是长久不了的。”果然,江见月并未生气,笑笑道,“朕没有旁的意思,唯劳将军将今日于苏太尉陵前话,一字不落再说一遍即可。”

  这两年,三千卫中培养了数个能动唇语的暗子,甚是好用。这会江见月听了一些话,不大确定,便想听当事人重说一次。

  当是人在堂下领命开口,从容实诚,一字不落回复。

  他说,“未曾想一别即为永别,错失太尉最后一面,痛煞我也!”

  他说,“如今下官亦坚守汉中,守护边地。

  他说,“下官感念太尉提拔栽培,余生自当继续报效家国。”

  ……

  他说,“三位兄长实乃大错,无召入京,即负陛下,又累少主。少主传了那样多的信,不许他们离开边地……”

  “停!”江见月要听的就是这句话,她眼中原本稀薄的光亮起一点,“你说,你家少主曾多次传信不许他们离边入京,对吗?”

  “陛下若不信,臣可以送来少主的信件,如今尚存我处。”齐飞颔首,郑重道,“少主还派李肃往来传过话,哪个要是胆敢无召擅自入京,他且当乱臣贼子处之!”

  “哎!”话到此处,七尺儿郎扼腕叹息,“那三人到底没将少主的话放心上,负他又累他!”

  “你再说一遍!”江见月从座上起身,急急下阶陛,亲扶他起身,“再说一遍,你家少主的话!”

  那副局,如云雾慢慢消弥,她尚有混沌,但已经窥见星辰微光。

  也没容他再说,这一晚,她夜出禁中,在已经封门许久、尘埃满地的丞相府门前,站了一夜。

  夷安晨起奉命过来,见她身披朝露,眼含星子,听她说,“阿姊,你亲自走一趟幽州,把他悄悄带回来。”

  说着,她将怀里抱着的四个莲花风铎塞给夷安,笑盈盈道,“把这个给他,告诉他,是我和长生一起制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