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这日是十二月十八, 苏彦回来丞相府中的第三日。
各自从边地赶回的煌武军和苏家军也于这两日陆续抵京。
煌武军处回来的是安定王、中山王、长沙王三人的兵甲,共计五万。苏家军回来的是屯守在荆、扬、豫三州的兵将,共计四万。
其余边防军持观望状态,尚未挪兵。
而原本拱卫京畿的城防军共五万,其中禁军一万直属天子,两万为煌武军,两万苏家军。这样算, 整个长安城内外, 按照八比六的两军分布,总共集结了十四万兵甲。
又因十五那日,有御史台官员死谏殒命于宣室殿,是故原本只是弥散在各地世家中的血腥气,瞬间蔓延到长安门阀里。毕竟大臣因劝君主止杀而死的事,上一次发生还是在数十年前的赵郢王朝。
而地方上不仅是将这样的气息弥散出来,情况更是加剧恶化。原本只有洛州、南阳两处暴|乱,眼下魏兴也发生了。
原因很简单,这处的世家臣民惶恐不安,聚集欲要入长安面天子, 而从前入住这处的雍凉臣民则认为他们无法无天, 是故从言语摩擦直接发生成动乱。两方百姓之所以在短短两三日之内, 就愤而兴起,实乃因为各自边军入了皇城。
臣民不安,牵引边军回京,边军回京助长臣民心胆,如此循环往复子推进。于是, 一场八月底发生在杜陵邑中的储君被刺案,发酵至今三个月里, 终于彻底掀起巨浪。
子中毒为引,母暴|政为果。
天下怨声重矣!
分囤在东西城郊两处的兵甲,早在停下驻守的一瞬,便成剑拔弩张之态,之所以还没有动手,原因有二。
一来是楚王章继于十六日晌午出城去了西郊的煌武军中,短暂地呵住了他们,但是形势并不容乐观,因为煌武军三王的属将虽答应了只要苏家军不先动手,他们自不会回击,毕竟他们只是为勤王而来,然却又扣下了章继,不曾让他离开。
二来苏家军处没有动手,乃是因为他们还在观望女帝的态度。十五日女帝下达对新平尹氏的诛族旨意,虽不曾行动,但也没有撤除。
也就是天子屠刀依旧驾在鱼肉上,随时切下去。
所有人,都在等女帝撤诏。
苏彦自然也在等,只是他等的目的同旁人不一样。事到如今,那三千人之性命,相比破开此局,让朝野和天下重归安定,已是微不足道。
黑云压城,北风卷地。
丞相府书房中点着炭盆,博望炉中烧起雪中春意。
苏彦跽坐案前,阅完一册卷宗,标记归总,然后卷起收好,放在左边案头。再从右边案头拿来未曾翻阅的,继续读过。
他读的便是上头的内容,是回来丞相府三日中,暗子陆续传回的。
已经阅完最后一卷,他垂下的眸光有些失神,手中的动作也有些滞怠。卷宗上的字迹慢慢移动演化,化作两张面庞。
他已经习惯了日日守在她们母子身边的日子,无论欢喜忧愁,是一家人聚首的时光。
长生会喊他“阿翁”。
皎皎会喊他……她想到喊什么便喊什么,完全随她心意。论政时,她喊他“苏相”,情动时喊“七郎”,生气时连名带姓呵他“苏沉璧” ,但她喊的最多的还是“师父”。她说我喜欢,从小时候就喊了,我要喊一辈子,喊到老,师父,师父……
苏彦抱她在膝上,“我比你大一旬,多来先你而去,怕是没法给你喊一辈子。”
彼此间,并不忌讳论生死。
江见月圈着他脖颈的手移过一只,抚摸他眼角细纹,“我去你坟头喊!敢丢下我,我喊的你不得安宁!”
话到最后又轻又低,她垂首抵上他额间,“《铜官窑瓷器题诗》的诗人不知姓名,但他是我知音。”
苏彦便笑,不再言语,只将她抱紧。 《铜官窑瓷器题诗》共二十一篇,他知道她说的是第十四篇。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
日日与君好。
门边滴漏声截断他的回想,妻儿的模样消散在眼际,他的目光从卷宗上移去,午时一刻。
午是一刻,是长生针灸的时辰,从手足到胸膛到腹部,一共二十七处穴位,每日午间和晚间两次针灸,延缓已浸染脏腑的毒素进入最后的心脉。还有一日四顿药,试图灌下后催吐出一丝毒液。再过一个时辰,便是这日第二次用药的时候。
这套方案是十一月廿七,确定长生错过解药、医药无救的情况下,江见月强行要求太医署想法子配置出来的。
彼时她已经开始下召屠灭杜陵邑剩余族人,太医署无人敢反驳她,也无人敢说实话。唯有齐若明和方桐找过他,说的婉转又婉转,实乃孩子徒遭罪矣。
但是为人父母,总是抱着万一的希望。
万一呢!
在这点上,他还是与她一样的意思。
再试一试吧,再治一治吧。
后来生出放弃的念头,是在半月后的一次喂药中,长生挣扎哭喊无望,说,“我讨厌阿翁,不要阿翁……”
孩子的话不足以击溃他,他也不会在意。但他想象不出要多痛苦,才会让孩子生出恨意,口不择言。
那日,他扔掉了剩下的半碗药,没再强逼他用药。只以手刀劈晕孩子,抱了他整个下午。
这会想起,窒息的心绞中,更添忧惧,皎皎受得住吗?
他喘出一口气,迫使自己不要再想,已是多思无意。
外头抱石又一次进来传话,道是几位将军又来了,要求面见公子。
苏彦将最后一册卷宗收起,问,“ 李泓、李岚、张桐三位将军都在吗? ”
“都在的。”抱石道,“另外还有七位参将也来了,他们、他们……”
“如何?”
“他们气势汹汹,一副吃人的样子。”抱石小心翼翼道,“这不来了三回了,前两日还知晓乔装而来,这会直接戎装在身,也不知避讳,若是被三千卫……”
苏彦道,“给他们勘茶,告诉他们用完茶就各自领兵回边地,本相且当一切不曾发生,陛下也不会追究。且本相保证,新平尹氏不会出事,后续也不会再出事。”
抱石顿在原处未动。
苏彦抬眸看他。
抱石道,“公子,这话您让我一字不差传达三回了,根本没用。”
是的,已经没用了。
其实何止三回,早在上月他便已经让李肃派暗卫前往边地各处传话,无论京畿发生何事,没有天子诏令,皆不可回来。
显然,他们并不听话。
但凡肯听,今日局面便不可能如此快地促成。
苏彦自己饮了一口热茶,“那便给我更衣,换戎装。”
抱石更加不敢动了。
国中无战事,天子未发令,臣子怎可着戎装?
但苏彦不再说话,抱石便只好硬着头皮去办。
天子撤诏的消息传来时,是苏彦更衣毕半个时辰后,这段时间内,他来到前殿接见了诸将。问他们假若陛下坚持不撤诏,他们当如何。
有人试探着道,“那便赶去新平,从禁军手中抢来尹氏族人,送他们去安全的地方。”
于是有人便接话,“同禁军抢人,与同陛下抢人有何异?既然都与陛下抢人了——”
这厢顿住,那厢便很快皆上,冲苏彦拱手道,“苏相,其实我们无召回来,原是未曾想过再回去的,陛下若依旧杀伐不断,我们也无惧煌武军。”
“对!真打起来,我们并不是没有胜算,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
苏彦认真听他们说话,直到这会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按当下又如何?陛下撤诏了。”
诸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虽不再有人闹着要揭竿而起,当也无人言语要返回边地。
幕后的那只手,不仅掐住了江见月和他的软肋,用他们所在的立场,彼此的出身造势,还摸准利用了苏家军和世家的关系,如此引他们走上不归路。
自然地,若是心中从未有过这样的念想,若是能听他的劝阻,也不至于此。苏门守在汉中由大将齐飞所领的两万兵甲,不是安分的很吗?
“诸位无声胜有声,看来我们还是该去护好新平的尹氏族人。”苏彦起身道。
“我赞成!”
“末将赞成!””
“末将赞成!”
“赞成!”
……
是故,在黄门携诏书而来,传旨让苏家军将领即刻返回边地的时候,苏彦拔剑将其斩杀,引诸将领策马直奔城门,出城而去。
长安距离新平五百里,按照他们的脚程,七八日便可抵达。
途中,又将领问道,“苏相,新平那处尚有三千禁军,我们得将从城郊掉兵出来。”
日暮西下,残阳似血。
干冷的朔风刮过面颊,在耳畔烈烈作响,然苏彦的话语却铿锵又清晰,“无妨,那处有我们自己的兵甲,足矣应付禁军。兵贵神速,万一陛下反悔了呢?”
其实有人隐约觉出了不对,但说不清哪里不对,一点疑惑在苏彦如此轻易地换上戎装不曾斥责他们,反与他们同心同道的欢喜里被掩盖下去,未再多思多想。
本来,匍身一介女郎膝下,他们也不是很甘心。
而他们一路随着苏彦疾奔,心绪澎湃昂扬中,自也没有意识道,在赶往新平的数日内,女帝因撤诏之故,加上阴济的游说,舆论风向虽还不曾改善,但至少女帝有悔心,能控杀伐的名声,慢慢在朝野和皇城中散开。
而苏彦抗旨拔剑斩黄门一事,则彻底掀起轩然大波。
特别是在他领将离开翌日,其侄子苏瑜向陛下投诚,道是苏彦生异心久矣。
一恨伴君身侧,无名无分;二恨有子却无后,属于他的子嗣断绝。
这样的话,若是放在平时,江见月半句也不会信,然她听到这话的时候,正是长生哀嚎不已,苏彦斩杀黄门着戎装出京城之计。
她怔了半晌,问,“他出城作什?”
苏瑜道,“尚且不知,只晓得是往新平方向去了。”
新平,新平尹氏。
是故,五日后,在江见月亲领兵甲于丰道河畔追上苏彦时,她问他,“我就这样不值得你信任吗?”
“我撤诏了啊!”
彼时是十二月廿三的晚间,距离新平郡还有三十里。两方人马对峙,女帝带了五千羽林卫,苏彦身后只有十位苏家军将领。
都是行军多年的老将,最低品级也有一千两百秩,其中李岚、李泓、张桐三位位同九卿,都是两千秩。
也正因为首领都在这处,是故屯在城郊的四万兵甲群龙无首、甚是安分,不曾有任何不臣举动。而曾有一刻,这处的将领只当是苏彦为了迷惑女帝所用。其实哪怕到此时,他们也未曾多想,没有想过会命丧于此,因为苏彦说这处还他的人。
拼是拼不过对面五千禁军的,但援兵就在三十里外,以他们的经验,边战边退,足矣等到增援。
然并没有,两个时辰过去,他们已经完全进入新平境内,几番激战,被追得人困马罚,也不曾等到援兵。
正满腹疑虑,心灰意冷间,见女帝身侧,一道寒芒掀起,是苏瑜动了手。诸将大喜,原来苏相口中的援兵伏在了天子身侧。
只可惜女帝反应甚快,苏瑜动手不急,剑刃只划过她左肩,刺破皮肉,竟连骨头都不曾露出。
“朕要活的!”夜色中,不见星月,江见月捂着伤口,目光从落马的苏瑜身上,移到苏彦身上,牙根打颤,恨声道,“苏门号称百年清正,朕便成全你们,且用律法治你们,让天下信服。”
返回皇城时,已是十二月廿七,相比女帝因储君中毒而开杀戒一事,丞相苏彦在女帝撤诏后,却依旧斩杀禁中黄门,着戎装领兵出城,命侄子谋害天子一系列事件的讨伐议论之声,更加厉害。
于世人眼中,明明女帝已有悔心,杀伐渐止,然丞相却欲图不轨,领兵而起,陷天下于大乱,使民不聊生。
实在该死。
十二月廿七当日,苏家军十位将领以谋反罪斩杀于西城菜市口。女帝接受名儒阴济之意,流放其三族,未再连坐诛杀。
然主谋者苏彦,此间还未被定罪,百姓认为其该死,却也不是全部,尚有为他求情者。且女帝后来旨意说,他是受了诸将蛊惑,方一时错了心志。
江见月甚至没有将他关入大牢,只软禁在丞相府中。苏瑜亦在此被关了一昼夜,直到廿八傍晚,薛谨方奉皇命前来带走苏瑜。
薛谨叹声半晌,回想今日之局面,也是发懵一头雾水,不知从何说起。且还有衙役在,遂道,“可有话要说,给你们一炷香的时辰。”
苏瑜摇首,跪别苏彦。
于公于私,苏彦受礼便可,但是苏彦从席上起身,跪下还了他一拜,。
苏瑜是奉他命去给江见月传话的,原是来除去苏家军将领的,同时也是为了保下他。而原本行刺君主的那一剑,也该由苏彦自己来。但是被苏瑜抢了先。
苏瑜道,“虽说子檀刺与您刺,也无甚区别,但是叔父能好受些,陛下也能骗一骗自己,动手的是我而不是您。”
说这话时,是昨日夜里,叔侄二人被软禁在此,苏瑜道,“我知道,叔父让我去揭发您,是为了保住我。但是既然是献祭,又何必留我苏门正支,让那贼人还有企盼呢!子檀没有忘记,入抱素楼第一日,苏门祖训第一条,入我楼门者,皆为殉道者。”
少年眉目坚定,目光清朗,话语中有隐约的欢喜,“陛下听了您的劝,但是显然还没有完全看清楚这此间局势。其实若非叔父前头回来后同子檀相告知,子檀也无法看懂这局,背后布局的人太狠毒了。”话到此处,他原本清冽的眸光中窜起火焰,是想起了新婚即殁的年轻妻子,缓一缓方又道,“何论陛下此刻,还要面对病痛中的太子,一时间,她定然很难看清的。”
“但是叔父,她至今没有直接给您定罪,她到底还是爱您,不敢相信你会……”
“所以,若是你我分开受审,千万不要改口,否则功亏一篑。”苏彦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这会叔侄对面跪别,他亦无话,只在起身对望的一瞬,以指封口再度提醒苏瑜。
苏瑜郑重颔首,戴枷上锁而去。
屋子重新落锁,苏彦隔窗眺望外头天空。
下雪了。
到这样的份上,她都没有动他。
只定了一个受人蒙蔽的罪行。
他不知该喜还是该悲。
苏瑜还问过他几句话,他说,“陛下聪慧,若是未来有一日,静了心,回了神,理清这一切,该有多难过。人世间,唯剩她一人,她要怎么办?”
苏彦没说话。
他们已经做过告别,他原已经同她说过了。她知道,该怎么办。
时日流逝,苏彦等待着受审的日子,但是一日复一日,并没有。
已是除夕,一切都将结束在这年里。
来年,帝国和君主,都该踏上新路程。
阴济得了他的传话,来见他时,见他沐浴更衣出来,束发簪冠,姿容规整。
“本是抱着侥幸心理,不想真能见到先生。”苏彦朝他拱手。
“陛下虽下令任何人不得出入这处,但还是给了老朽特令。”阴济看见他案边长剑,再看他新衣玉冠,轻叹道,“苏相还有何事交代?老朽自当尽力。”
“有先生这话,旁的晚生便不必说了。” 苏彦寻阴济来,原是想问问她们母子二人如何了,再叮嘱一番朝政事,眼下自是放心的。
他无话,阴济便多说了一句,“百年苏门,实在可惜。”
苏彦抚着剑身,笑意清华,“千百年来,门阀百家前仆后继,陨落者无数,凭什么苏门就不能灭。百年前先祖开门立世,为的是百姓,今日门楣在我手中落,亦是为百姓,不可惜。”
阴济颔首,拱手致敬,苏彦还礼。
人去门合,又剩他一人。
他持笔落书,乃一封谋逆认罪书。
书罢,又看外头漫天大雪,像极了二十年前渭河畔的冰雪天。
他在举起的长剑寒芒中,看见她的模样。
他找不到那只搅乱风云的手,但是他看清了那人的倚仗和目的,无非就是他与苏将军,无非就是世家出身的他和寒门起来的天子间,数百年来氏族的天然对立。
既如此,找不到也无妨,他们可以借他之势化刀伤她,他也可以绝了他们的希望,折戟沉沙,一劳永逸。
已是横剑于颈,却闻一声黄门传旨的声音。
他的剑滞了一刻。
是方贻,他从雪中走来,竟是笑容满面,道,“殿下身子好转了,陛下传师父赶紧进宫探视。”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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