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潮问道:“林卿家,海瑞那一筐咸鱼滋味如何呢?”
林延潮闻言不由老脸通红,此事居然都是上抵天听了。
不仅小皇帝一副揶揄的样子,连一旁的张鲸,张诚等人也都是笑意。林延潮心想果真海瑞一举一动都是引人注目,几乎成为官场标杆。他昨日才送的礼,今日已官场上下皆知,甚至传至皇帝耳里。
林延潮只能道:“回禀陛下,咸鱼之味,臣倒是不知,只是将鱼悬于门外。”
“嗯,羊续悬鱼,这典故朕还是从你身上知道,”小皇帝笑着:“不过林卿家你荐海瑞起复,此乃一片公心。海瑞赠你一筐咸鱼,虽是馈赠之意,亦足见他是一位清介之臣。”
林延潮拜道:“臣只知为陛下办事,陛下提拔选用哪位大臣,都是陛下的恩典。何况臣从未想过举荐海瑞,图他的回报。”
小皇帝笑着道:“朕当然知道你的意思,朝堂上那么多大臣举荐他,不独你一人,海瑞可谓是负士林之望。你看看海瑞这人刚到京师,奏疏已抵朕的案头数日。”
小皇帝举起奏章道:“海瑞在奏章里说,自己年事已高,身体已衰,故而不怕得罪人,愿效仿古人尸谏,他言朕励精图治十余载,但是国事仍未好转。这是为何?乃朝廷对官吏的刑罚太轻了。大臣们说朝廷对士大夫要以礼相待。但对士大夫以礼相待,又以何待百姓?”
“海瑞建议朕恢复太祖时严刑峻法,枉法八十贯的一律绞死,贪官污吏剥皮囊草,以启整顿吏治之效。”
小皇帝谈及海瑞的谏言,颇有认同之感。
殿内众臣都是不说话,林延潮心想枉法八十贯都是绞死,那么当今朝堂恐怕就没有几个活着的官员。
但在场之人,无一敢言,说海瑞说的有什么不对的地方,那不是自承自己就是贪官吗?王家屏给林延潮使了个眼色,大意是若天子真听了海瑞的话,天下官员都要找你林延潮算账了。
所以众人只能对海瑞之言表示附和。
小皇帝点点头,也觉得自己选拔了一位能臣,他悠然望向殿外道:“海瑞真乃忠臣,句句为肺腑之言,朕恨不能早日与他一见。”
接着小皇帝对张鲸问道:“海瑞到了吗?”
张鲸答道:“启禀陛下,海瑞正在殿外跪候。”
小皇帝肃然道:“宣!”
于是张鲸来至殿外高声道:“陛下有旨,宣海瑞觐见!”
七百一十章 奏对(第二更)
张鲸说完后,殿外的八名大汉将军即高声道:“陛下有旨,宣海瑞觐见!”
宏亮的声音,闻于殿上殿下,会极门外经过的官员,乾清门附近行走的内监,都听到了此声。
一位是名垂几十年,以清廉著称的名臣。
一位是年少登基,刚刚掌权亲政的帝王。
二人相见不知会如何呢?
中极殿外,年已六十八岁高龄的海瑞,穿着一身素袍正在跪侯。
听得圣旨后,海瑞朝中极殿重重磕头,眼眶中泛泪大声道:“草民接旨。”
说完海瑞颤颤巍巍地起身,缓缓地走至殿上,到了殿上后对小皇帝重新又行三拜五叩之礼。
林延潮见海瑞行礼腿脚不便,行礼却一丝不苟,身上的素袍虽浆洗得洁净,但已是极旧,果真如传闻那般清介刚直。
小皇帝初见海瑞有些惊讶,不由道:“海卿,怎见如此苍老?”
海瑞抬起头道:“回禀陛下,草民嘉靖二十八年中举,嘉靖三十三年释褐,至今已有三十年,怎能不老。”
小皇帝唏嘘道:“朕欲励精图治,日夜盼良臣辅弼。海卿贤名,朕自幼听闻,本欲雅重,怎奈”
海瑞朗声道:“陛下,草民虽年纪老迈,但还有一腔热血。草民年少时,有人问草民,君子何以有志为官,草民答说,为官出于恻隐和义愤,见百姓饥寒疾苦而心怀恻隐,见百姓被欺压而义愤难平,而不是为自己谋私利。”
“故而草民为官以来没有虑过自己一日的前程,心底只有百姓以及朝廷社稷,故而草民虽已年迈,奈何此血未凉!”
海瑞这话说完,不仅小皇帝,连王家屏,林延潮,甚至张鲸,张诚之辈也是神色震动。
在场众人都是听惯了马屁话,什么阿谀之词,也是信手捏来。但听得海瑞说得,却是触动情绪。
小皇帝神色为之一动,亲自走下台阶亲自将海瑞扶起,挽起臂道:“海卿忧国忧民,朕亦触动,你的条陈朕看了,很受触动。”
海瑞垂道:“陛下,大明吏治之败坏,不是一日两日了,而是从太祖之后,一日烂胜一日,故而有今日糜烂之势,此非陛下之责也。”
林延潮听了这话心道,我勒个去,海瑞你这话讲的。
其余人听了也是掩面,这等话也唯有你海瑞敢在天子讲得出来,他这话几乎将当今官场上所有官员都骂了一遍,不过又是大实话。
小皇帝却十分听得进去道:“海卿请继续说。”
海瑞道:“草民仅举一个例子,这一次草民携一车咸鱼入京,赠六部九卿,有人恶其臭,有人以为草民讥他为小人,独林中允一人,将此鱼悬于门前。”
听海瑞这么说,小皇帝看了一眼身旁的林延潮。
海瑞道:“仁者见之谓之仁,智者见之谓之智,有人见咸鱼,只记得与恶人居,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此言,以为我讽其贪。有人见咸鱼,却能以悬鱼纳之。故而同样是一条咸鱼,仁者见仁矣。”
见海瑞重重夸奖了自己,林延潮不由老脸通红。
林延潮心道,海瑞这话传出去,自己不是成了官场上的众矢之的。
于是林延潮立即道:“海前辈之言,晚辈实不敢居之,只是晚辈想海前辈与晚辈素不相识,如何也不会讥讽下官。”
海瑞道:“林中允过谦了。”
小皇帝对林延潮甚是满意,然后对海瑞道:“按海卿这么说,不收你咸鱼之人,都是贪官了?”
海瑞道:“不可这么说,只能说官场上世风日下,有的官员并非想要贪腐,但碍于情面,或是同僚皆取,我为何不取之心。由此一鱼不能知清浊,但可知有否问心无愧。”
听海瑞之言,林延潮此刻只能送上一个大大的服字。
王家屏,张鲸,张诚脸上的表情,也是我愿意献上膝盖的样子。
小皇帝当然是朕有所得,来回踱步了一阵问道:“故而海卿家觉得要整顿吏治,需用重典?但依太祖时之刑法,凡官员枉法八十贯的一律绞死,贪官污吏剥皮囊草,这会不会太严苛了,近于程颐折柳。”
程颐是二程之一,北宋理学大家,有一日程颐侍经筵,见宋哲宗凭槛,折断一新生的柳枝,于是程颐谏道,方春生,不宜无故攀折柳枝。
宋哲宗听了很不爽,将柳枝重重掷于地上,觉得程颐你们这些儒生太过严厉,于是疏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