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他听周子义讲书,并不是听其经义,而是辩其逻辑是否缜密。
周子义讲大学衍义时,核心论点就是徒举其纲而不告以用力之地,是犹教人以克己复礼,而不语以视听言动之目,其能有益乎。这句话大义就是要将大学章句里经义的一套,用于平日的读书日用之中,否则就是咱不说话,你靠大眼瞪小眼的办法来领悟我的意思了。
这一句话,就是周子义的用功所在,他论点里的矛与盾。
下面他所讲的经义,都从中散发,详细阐述三纲八目。
周子义讲了一半,林延潮已觉周子义经学功底实在极深,立论严谨,自己要在他的话里找到漏洞恐怕很难。
既是如此,自己是不是可以考虑,周子义真要与自己辩经时,他就改变应对的套路,持论立于防守,引他来攻,而自己不轻易出击,在自己有把握的论据上击败对方。但如此未免有失于被动了。
正在此时,周子义已讲完大学。
这时侍直的曾省吾出班道:陛下,臣有一二异议,想请教周讲官。
见这一幕,殿下的黄凤翔不由大呼卑鄙。
为何说卑鄙
曾省吾问难周子义,看似自己人打自己人,但实际上却是为下面问难林延潮作铺垫。
若是曾省吾等众经筵官放过周子义,而单独为难林延潮,那么这等围殴的样子,也实在是太难看了。
林延潮当然明白曾省吾的意思,索性在旁看着他表演。
经筵为朝堂上讲学辩礼之处,曾卿家尽管发问。小皇帝发话了。
于是曾省吾问道:周讲官说,大学乃百圣传心之要典,而非孔氏之私学,但臣以为治经当以尧典为先,尧典尽载先王之道,三代之学,此才为治学之根要。
周子义道:曾尚书所说不过一家之言,臣按尧典乃以自身而推天下,至于先之以格物致知,诚意正心而后次之以修其身,则是自大学而始,始发前圣未言之蕴,示学者以从入其途,修身乃内圣之学,齐家治国平天下,乃是外用之道,本末不可倒置。
周子义的意思,就是尧典教得只是你该如何齐家治国平天下,而大学教的先格物致知,再诚意正心。此乃修身之法,独此大学一家,别无分店。咱们儒家内圣外王,先内圣再外王,顺序别给我搞反了。
听完周子义的话,曾省吾顿时恍然醒悟,然后佩服得五体投地地道:周祭酒之言,真发人深省,受教了。
看着曾省吾败退的样子,林延潮心道,这实在太无耻了,简直就是先送人头给队友,然后让他超神的节奏。未完待续。
五百八十章 唇枪舌剑
曾省吾给周子义送完人头后,功成身退。
列于周子义后的展书官上前跪掩四书,再退至东首的铜鹤下。
这时该林延潮进讲了。
另一旁曾省吾,王篆对视了一眼,徐徐点头,曾省吾,王篆以下十余名经筵官,在殿上微微挪了挪脚,屈了屈手,摩拳擦掌准备厮杀。
列于西班的林延潮来到讲案前进讲。
林延潮讲得尚书与通鉴,分别应和经史。
殿上大臣也是第一次听这位二十岁的年轻人讲述经。一般要博学通经的大儒,非四五十岁不能,而林延潮不过二十岁出头讲经,令他们不由想起二十六岁就能贯通五经的许慎。
无论是尚书,通鉴,林延潮都讲得很谨慎,称得上中规中矩,大臣们听了却觉得没什么出众的,连小皇帝也是诧异,以往林延潮在日讲时,妙语层出不穷,但为何在今日的经筵上,就成了照本宣科。
而对一旁的王篆,曾省吾而言,则是不屑地笑了笑,林延潮说得谨慎,这是因为怕被他们在鸡蛋里挑骨头,故而只挑些不容易出错的来讲。
这说明什么说明林延潮怕了,未战胆先怯,年轻人终究是年轻人,三元及第又如何上不了大台面。你以为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这么讲经,就可以过关了我们就抓不住你把柄了吗
如此经史,林延潮自是讲得枯燥无义。长篇大论讲毕,殿上之人听得都是昏昏欲睡。
方才周子义讲大学,义理精湛,大家尚还听一听,而林延潮这念下来,大家都是顶不住,若是有侍仪的御史在旁监察,他们可能要当堂打呵欠了。
展书官正要上前掩书,这时周子义出班道:陛下,臣于林中允所讲,有所不同,想请与之辩经。
小皇帝此刻早已是上下眼皮打架了,听周子义这么说立即精神一振:经筵辩经乃儒学所倡,不如此何以求三皇之大经,先生自便。
讲臣谢陛下。
周子义来到讲案前,目光扫过林延潮脸上,他的目光并不凌厉,却有着宁静和坚持:听闻林中允精研事功之学,又可知有所为之为,无所为之为
周子义这一句琢磨不到门径,但实际上围棋高手下出的一步闲棋,如羚羊挂角。
曾省吾,王篆,黄凤翔都以为周子义上来必攻讦林延潮主考据这一点。
但他却先问难事功
因为对于理学而言,是谈性命而辟功利,鄙夷事功的。
若林延潮在经学上开宗立派,那么考据事功就犹如王学的心外无理一般,都是门派相传的心法。
攻讦考据,如同揭皮,伤而不死,攻讦事功,则是要其性命。
林延潮不知为何周子义,知他的学问是主事功,但此刻对方问难,仍对其长长一揖道:承蒙周祭酒指教,后生诚惶诚恐
君子和而不同,就算辩难,也不可失了礼数,林延潮如此持礼,是尊敬长辈。
众官员见此都纷纷点头。
祭酒问有所为之为,无所为之为,可是出自南轩先生南轩先生曾言,三代以上有所为而为,三代以下无所为而为。
南轩先生乃南宋时的大家张栻,开启了理学里的湖湘学派。
周子义点点头道:林中允记得就好,但还记得殿试时所作的策问吗
林延潮恍然记起。
这不是自己在殿试时拍张居正马屁的策问吗当时他用这篇文章来反对,先内圣而外王的主张,然后暗暗奉承张居正。张居正虽未必内圣拒绝丁忧,但也可为国家施行王道变法。
周子义根本没有从自己殿上阐述经义里挑毛病,而是直接翻起了旧帐。就好比兵法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正面佯攻,却背后奇袭。
周子义一句接着一句道:尔在策问中言非内圣而外王,亦非外王而内圣,圣人皆非王者,王者皆非圣人。此可乎谬矣,法三代之先王之道,内圣而外王,方有所为而为,三代以下无所为而为,后生晚辈不知三纲五常之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