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9 章

　　从收容单元推门出去的时候, 麦穗仿佛看见了一场空前盛大的废墟表演。

　　一开始梅尼亚只是弹出一个无心的音符，为了那个音符，李图南策划了一次宏伟的交响乐。

　　帷幕拉开。

　　部长们怀揣着美好愿景, 一个个走上席位, 又一个个离去。

　　终于，李图南也从指挥台跌落下来。

　　出于种种目的, 想要迫切完成表演的人们将视线落在梅尼亚身上。

　　青年只能捡起指挥棒，接替李图南站在那里。

　　梅尼亚从来没有幻想过要铸就出如何伟大的乐章, 但alpha的夙愿和同伴们的希望都压在了他身上。

　　他不得不把自己化身为最适合这个位置的人, 于暴风雨中交织出华丽的终章。

　　麦穗沿着砖砾前行时，佩涅罗珀也追了上来, 像是一条毒蛇, 游弋在墙壁中。

　　“你在想什么？”她问。

　　麦穗没回头：“什么？”

　　佩涅罗珀：“你沉默了很长时间，告诉我, 孩子，你在想什么？”

　　麦穗沉吟：“他们的实验。”

　　“哦？”佩涅罗珀来了兴趣, “你怎么评价他们的实验？”

　　麦穗摇头：“我无法评价, 他们每个人也不需要我的评价, 尤其是梅尼亚。”

　　李图南最后化身虫巢黑雾, 不外乎两个目的：

　　第一，用“罪恶”进一步逼迫大家走下去。

　　在佩涅罗珀的刻意放纵和引导下, 伊甸园的疯子们对生命观念已经淡薄, 或许有一天, 同伴们的崩溃不再是因为有人牺牲，而是因为对精神力做出攻击的可怕虫兽。

　　区别在于, 前种崩溃, 无法停下脚步, 就算哭哭啼啼也必须负荆前行。

　　后种崩溃，却是可以中止的。

　　所以李图南给他们加了一道罪恶的保险锁。

　　——她是被众人支持或者默认的实验裹挟着，变成世间最邪恶怪物的。但凡还有一点良知，就必须把烂摊子收拾好，消除掉她。

　　而她藏身的空间维度更高，想要消除掉她，就必须硬着头皮走向她规划好的终点——进化人类，进入高维世界。

　　第二，让梅尼亚把一切罪名推给她。

　　这样青年就可以清清白白地成为治世的药了。

　　但梅尼亚没有照做，甚至刻意放任麦穗看见了全部历史。

　　因为他无所谓一切评价。

　　无论麦穗的、世界的，亦或是跨过时间空间看见他故事的每一个智慧生物。

　　对他的称呼是暴君还是贤者，是人渣还是圣人，他都无所谓。

　　他只想抵达终点。

　　麦穗：“比起这个，我更想知道，你怎么看待牺牲？”

　　她踩碎一块砖石。

　　在佩涅罗珀培育的这方邪土上，就算没有李图南和梅尼亚，也迟早会有别的人走上罪恶之路。

　　不，已经有很多人走上了。

　　佩涅罗珀笑笑：“这是个很好的问题。”

　　她问：“那你如何看待菲尼克斯军工厂成员的家属？他们的丈夫或妻子、父亲或母亲，会因为一项保密国防行动，就忽然消失不见，舍弃家庭、抛却责任。你说，为什么新闻里只歌颂他们舍小家为大家的可贵精神，却从不把他们家人称为英雄背后无辜的牺牲品？

　　麦穗：“……”

　　佩涅罗珀：“你如何看待史书上那些革命家们变法所带来的动荡？是，他们变法成功后，让世人过上了更幸福的生活，他们是伟大的人。可死在变法过程中的普通百姓们，不叫牺牲者吗？”

　　麦穗：“……”

　　佩涅罗珀：“各个星球统治者建立的社会制度和意识形态，本就是一场结果未知、不断试错的社会实验。被迫参与进政治家实验的亿万人民，其中不乏饿死冻死者，他们不叫可怜的牺牲品吗？”

　　麦穗：“……”

　　“你瞧，什么道德规范？你坚信的道德规范，只是人工定义下来、迎合当前社会生产力的东西罢了。”

　　佩涅罗珀笑了。

　　“而不巧，帝国的生产力已经进入到需要改变道德规范的时代了。”

　　麦穗没说话。

　　佩涅罗珀声音悠远。

　　“如果梅尼亚的实验成功了，你猜那些进入高纬度的人类又会有什么样的道德规范，又会怎样去评价梅尼亚？”

　　没人知晓。

　　但至少现在，麦穗不能让那样的未来到来。

　　***

　　伊甸园被战火燎得烟波般摇晃。

　　上官巴兰这样的敌人，神出鬼没，实在是难以对付。

　　所以她最后一次划破裂隙出现时，黎信张开了力场盾。

　　女人愣了愣，低下头。

　　她刺破圆盾的同时，也刺穿了自己心脏。

　　鲜血汩汩冒出，她在上官贝叶的幻影中缓缓倒下。

　　师弥只是想与同伴们站在一起并肩作战，实际并上没有太多要与孩子们动真格的意思。

　　更何况麦穗提取出的三把武器能完全克制住他。

　　青年站在伊甸园外，再一次仰脸望向他们的神圣殿堂。已经破败的机甲面甲后，单边眼镜细链反射出熊熊火光。

　　随后钟楼断裂，巨石坠下，一根尖锐的帝国战旗穿透了他机甲和身体。

　　众人只来得及看见师弥解脱般笑笑，接着，砸落的废墟断壁将他彻底吞没。

　　李序没有处决路易，只是将他移交给了后续支援来的康陶部队。

　　百年的荣誉告诉路易，他应该自戕。

　　但最终没有。

　　他屈辱地成为战俘，却不是为了保命，只为了最终一刻。

　　男人眺望向虚无缥缈的远方，一直对梅尼亚唯命是从的部长，第一次在公众前从事起宗教活动。

　　他合上双手，虔诚低头。

　　“无论哪方神明，请一定要让老师的引擎成功开启。”

　　最后只剩下上官暮。

　　但在上官暮刀刃即将切断程非机甲时，另一台机甲挡了上来。

　　男人愣了愣，手中动作太快，一瞬没收住，劈了对方半边肩膀后，才愕然收刀，语气里多了些不自然：“上官净，退下。”

　　银灰色机甲一动不动。

　　鲜血直流。

　　“阿净，这是大人的事，你让开。”上官暮又说。

　　少年依然没动。

　　半晌，他按着肩膀，缓缓说：“我成年了，上官暮，你以为我还是当初那个随你操纵打压的小孩子？”

　　男人一愣。

　　下一秒，一架机甲忽然从背后撞上来！

　　“你——”上官暮只来得及说这一句，就被对方撞着朝计划好的方向飞去。

　　星舰燃料箱破碎，高能发动液浇了两人一身。

　　不待程非和上官净反应，程笑已经拖着男人撞进了星舰！

　　“快点走！带着那孩子一起！”

　　这是程笑留给程非的最后一句。

　　顾不得去思考太多，上校一把拽住少年便往外飞。

　　身后震耳欲聋的砰砰声不住响起。

　　星舰一艘艘在两人奔过的位置爆炸，巨大火团仿佛一朵朵盛绽的红莲，两架狂奔的机甲在火浪下显得无比渺小。

　　焚风彻底吞没两个人前，程非带着上官净冲破了建筑，扎入风雨中。

　　回身望去，整片星港都被大火吞没，两位伊甸园统战部部长早已不见身影。

　　谁也不知道程非和上官净此刻是什么心情。

　　但那曾经让他们鄙夷憎恨、噩梦连连的两位父亲，在赴死那一刻都齐齐想到了：

　　……对不起。

　　那些都是违心的假话。

　　你是世界上最优秀的孩子。

　　对不起。

　　***

　　根据佩涅罗珀提供的信息，上官贝叶带着梅尼亚来到了一切噩梦开始的地方——那颗曾发生事故的星球。

　　“梅尼亚创造的力场是残缺的，这也是为什么我们见识的虫巢都是单行道，只能前，不能退。”麦穗说。

　　“我早就觉得了。”卓玲撑着脑袋，“虫巢就和我们平时跃迁用的虫洞一样，不过虫兽能随时打开这个通道，人类只能借助代价昂贵的机器或者被动地等待虫洞出现。”

　　“虫洞跃迁技术也是梅尼亚的研究成果之一。”麦穗看向窗外，“不过后来，他尝试把虫洞的另一端放在另一个宇宙。”

　　他们这会儿已经快要抵达目的地了，事故星球的吸积物质就在远处盘旋。

　　麦穗回过头，表情郑重。

　　“我要说的是，我们接下来要去的，可能是个有去无回的地方，你们真的想好了吗？”

　　李序不用回答。

　　周婷没有犹豫：“我的答案和当初在海底城里一样。”

　　她去。

　　卓玲举手：“我也和海底城一样！”

　　最后轮到谢知危，青年左右看看：“虽然不知道你们在海底城里说了什么，但我和你们一样。”

　　***

　　阿斯帕西娅带着众人，已经在天体外等着了。

　　考虑到梅尼亚擅长使用精神力，别人未必能成功应对，麦穗主动请缨了此次任务。军部本来打算再调一支队伍与她同行，但麦穗拒绝了。

　　这是条或许有去无回的路，进入的人越少越好。

　　更何况军部的战士未必有驾驶着虫兽机甲、用着精神武器的他们厉害。

　　至于周婷几人，是卓玲抱着麦穗大腿死缠烂打跟来的。

　　乔红砂也想来，无奈伤势太重，被医生摁住了。

　　这会儿天体外正热闹，麦穗几人离开飞行器，操作机甲降落在康陶星舰上。

　　上面密密麻麻全是人。

　　很多人精神武器都很眼熟，麦穗靠这个辨认出了黎信、常氏兄弟、麦芽……战团中的红发学姐。

　　人群最前方站着个从未见过的女人，穿着康陶军服，对麦穗几人敬了个军礼。

　　“孩子们，你们好，我是康陶军部的陆国书。”

　　陆国书元帅。

　　麦穗听见卓玲倒吸一口冷气。

　　她与帝国的上官暮元帅被并称为“星际的盾与剑”，是每个军校生从小听到大的名字。

　　如今剑折了，盾牌依然坚固锃亮。

　　“接下来，你们要去的是最后一个赛场。”

　　陆国书没说战场，说的是赛场。

　　“经过商议，我们将这颗天体定为了本届大赛最后一个赛区，菲尼克斯是唯一参赛者。我想，这场大赛的成绩虽然不清晰，但结果，大家都很清晰了罢。”

　　四周学生默默点头。

　　陆国书将勋章一一授给五位战士。

　　麦穗低头看看。

　　她是联邦历史上第一个年仅17岁便已坐到中校位置上的人。

　　“本届大赛主裁判已经卸任，由我来接替这一职务。并在此宣布，菲尼克斯军校，于本届大赛中勇夺第一，因其对人类的重大贡献，同时授予菲尼克斯军校大赛永久荣誉称号。”

　　一众菲尼克斯老师惊讶地面面相觑，背后战团学生神情激动。

　　陆国书拍拍麦穗肩膀：“接下来的赛场务必要小心，我们将会一直等待你们的归来。”

　　她退开再次行了个军礼。

　　“愿人类永存不朽。”

　　……

　　战团中早就被遗忘的微型摄像头，将一切直播了出来。

　　星际千亿人注视着五位战士去向连光也逃脱不了的天体。

　　无所谓深渊与黑暗，只要出发了，就是迎向朝阳。

　　作者有话说：

　　我要撒狗血了。